……
少女漆黑色的眼眸中充滿了冷漠,但這冷漠也不是針對大雄一個人的,對誰都一個樣兒。她也沒有對大雄的問候表示出任何迴應的傾向,不說話,也沒有肢體動作,整個人像一尊雕像一般靜靜地立着。唯有漆黑色的瞳仁間或一輪,還能表明這是個活物。
從她身上,大雄沒有感受到一丁點豆蔻少女該有的青春活力,她就像是一塊永不融化的黑冰,默默地立在陽光之下,渾身都散發着一股濃郁的冰寒之氣。被如此冷漠的雙眸注視着,即便是大雄都稍顯不知所措、如芒在背,方纔要出口的那些幼稚開場白好像被某種強大的力量掐死在了喉嚨裡,說不出口。
這是對世界失望的眼神。
大雄對這種眼神並不陌生,當年,哆啦A夢當着他的面被未來人擄走的那一天,他的眼神估計也是這樣……然而在他看到壓在枕頭下面的備用口袋時,命運之神又再一次垂青了他,順帶着往他的心中注入無盡的希望和力量。時至今日,大雄知道自己正在一步一步地靠近目標,每接近一分,他心中燃起的希望自然就越大,眼瞅着當日那一點點微末的火星終於演變成能夠燒熔一切的熊熊烈火。
看起來,這位少女就不像自己這麼好運了。
大雄如有所感地搖了搖頭,心想:露出這種冷如灰燼的眼神……她一定是在戰爭中被奪走了一切,親人、家人,還有所有能夠給予她溫暖的事物一併連根拔起,一點點溫存都沒能施捨給她。雖然還活着,但卻像行屍走肉一樣,徹底失去了愛別人的能力。
事態演變成這樣,到底是誰的錯呢?
是戰爭嗎?
還是……我們?
……
“你好啊小姑娘,我的名字叫達米安·安塞斯塔,來自一個研究魔藥鍊金學的超古老家族。你可以直接叫我達米安。”不知不覺間,大雄開始習慣用女性輕柔的聲音說話,他用雙手撐住膝蓋,半伏下身,撩開長髮,對面前這個初次見面的三無少女展露出無比溫和的笑顏,“你呢?你叫什麼?”
“……”
少女沒有說話也沒有動彈,只是用黑眼睛定定地看着他,那銳利而又冰冷的眼神像是要把大雄給刺穿一樣。可這犀利的眼神中並沒有多少敵意,是的,她並不敵視自己,或許單純只是她的性格如此,讓她對任何人都保留着一份懷疑,僅此而已。
大雄這樣想到。
見大雄絲毫沒有結束話題的意思,少女最後打量了他一眼,終於還是認輸般地捧起手中的黑皮古卷,翻開,“嘩嘩譁”地快速翻閱起來。由於兩人湊得非常近,大雄甚至能聞到書卷翻開時那種浸滿了冷雨的可怕氣味,來自深淵的可怖氣味喚醒了大腦中深埋着的畏懼,刺骨的寒意更是讓他本能地打了個寒顫。可再仔細看去,這本古書也是用雪浪紙編繪而成,用普通的線裝訂成冊,再包上了犛牛堅韌的皮革而已……同一般的書籍並無區別,究竟又是什麼東西給了自己如此強烈的預警信號呢?
終於,少女翻到空白的一頁,她將厚厚的古書轉了個面兒,空的那頁朝向大雄。
書頁上神奇地浮現出三個漢字,方方正正,在大雄眼中自然是被翻譯成了日語。
朱九四。
“朱,九……四……”儘管有日語翻譯和註釋,大雄讀出這三個字依舊花了不少功夫,這似乎有悖於他所學習到的語法,“真的假的……這就是你的名字嗎?你叫這個名字?”
自稱朱九四的少女無言點頭,準備收起那本厚厚的書。
“誒,等一下等一下,先別急着把書合上……”大雄連連阻止她,而少女就像一個收到命令的機器人一樣停下了手頭的動作,用無比怪異的眼神看着他,好像稍有些不耐煩,“你這個名字的結構……有點像是地球上中國大陸的取名風格啊,雖然這個名稍微隨便了點兒。”
少女很明顯地愣了一下,似乎是“中國大陸”這四個字讓她想起了什麼。沉默過後,她再度捧起書本,上面顯現出一段較短的文字,“你說的沒有錯,我確實來自地球,出生在相當於現代中國大陸的地方。”
“那可真是太巧了!”一聽說她也是來自地球,大雄更是興奮得不能自已——同樣的母星,同樣的版塊,雖說中間還隔着一片海,但是如果從宇宙的大尺度來看,自己和眼前這個名叫朱九四的少女基本可以算是同鄉出生,親近感一下子就升上去了,“那個……別看我的名字那麼拗口,其實我體內也有十六分之一地球人的血統,我們算是老鄉啦!”
大雄的雀躍並沒有傳播給朱九四,此時此地,面對着這個各種意義的老鄉,她仍舊保持着最開始接觸的樣子,一言不發,默默地凝視他,好像要從他身上榨出什麼秘密來。聽過這番聲情並茂的“老鄉介紹”後,朱九四也不顯得多麼熱絡,只是冷冷地點了下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哦,我知道了,你還有什麼話說?——不需要用古書代爲傳達了,少女的臉上寫滿了這樣的意思。
“呃,那個……”大雄自然也體會到了尷尬的氛圍,爲了化解尷尬,他只能拼命地尋找話題,一邊又要提防不能牽扯出有關自己真實身份的信息,一時間方寸大亂,嗯了半天才把下文給編出來,“你的爸爸媽媽是數學家嗎?爲什麼要用數字來取名字啊,我記得……中國人好像也沒有這種傳統吧?”
其實他認識的中國人也不多,就一個尹喜,大雄只能從“尹喜”這兩個字的結構和框架中來揣度中國人取名的風格。這樣的揣測有如管中窺豹,沒有任何科學性可言,所以大雄自己心裡也有些沒底……果不其然,聽了他的問題後,少女用看傻子的眼神冷冷瞪了他一眼,重新把古書舉起來,用四個大字就把大雄給打發了。
“地方習俗。”
“哦,原來如此,是地方上的習俗呢……”對方都這麼說了,大雄還能有什麼話好說?只能把這個關於名字的話題徹底掐死,另闢蹊徑,可勁兒地從其他地方找補回來,“那……你的父母現在怎麼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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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輕描淡寫的兩個字,一筆一劃中都透着可怕的溫度。
“怎麼……死的?”大雄早已猜到了這個結果,只好硬着頭皮問下去。
“那一年鬧饑荒,餓死了很多人。朝廷發了賑災的糧食和銀兩下來,在大大小小的官員手中一層層剋扣,最終真的留到百姓手上就沒剩多少了。我的父母都是農民,沒法兒獲得更多糧食,就餓死了。”朱九四的書頁上寫着寥寥幾筆,並未帶有多少感情色彩,彷彿只是在描述一件更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這樣近乎無感情的冷漠讓大雄非常忌憚——比起那些歡天喜地沒有煩惱的女孩子,眼前這個嬌小的姑娘似乎更加符合“混沌勢力”的描述。
又或許在無盡的歲月中,她的心早已經徹底冷透,變得比鐵石更加硬。現在即便是將一生中最痛苦的瘡疤揭開來給人看她也不會有什麼感懷,在她那依然有些模糊的童年記憶中,痛苦簡直就和呼吸一樣司空見慣。
“啊,是這樣……”他只好囁嚅着尋找話題,一邊說道,“抱歉哦,突然跟你提起這些事情,你一定很難受吧。”
朱九四搖了搖頭,並未再多說什麼,彷彿連在書本上顯現文字都懶得去做了。
“那你還有其他親人嗎?”大雄不死心地問道,像是在用盡全力發掘出這個女孩心中哪怕一點點的善意,“除了父母之外的其他親人,他們怎麼樣了呢?”
“我有很多兄弟。但是饑荒到來時,基本都因爲沒東西吃餓死了。”朱九四的書頁上繼續出現文字,“只有一個叫做朱重八的哥哥活了下來,經過一番拼搏之後活的非常好,過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朱重八,即朱元璋,明朝開國皇帝)
“你怎麼不去找他?”
朱九四再次露出那種極度不可置信的眼神,好像是不敢相信爲什麼一個人能問出這麼傻缺的問題。猶豫半刻後,她還是耐心地舉起書頁,雪浪紙上隨即顯示出一行娟秀的黑色字體,“在他成爲了不起的人物之前,我就到這裡來了,所以沒有機會和他在一起生活。”
她歪着腦袋想了一會兒,將書本往後翻了一頁,繼續念寫道,“因爲我在道術方面有些研究,才被混沌側的勢力看中,獲得了進入天罡湖的資格。我發過‘靜默誓言’,出於某些道學研究的需要,在一段時間內都無法開口,只能用這種方式來和你溝通,抱歉。”
雖然寫着“抱歉”二字,但看她滿臉冰冷的表情,多半也是客氣客氣……
但這些都沒關係。看到眼前這位少女終於願意和自己溝通,大雄就已經很高興了,他十分親暱地抓住少女的雙手,捧起來,用盡可能溫柔的語氣說道,“沒有關係,過去的那些事都已經過去了,加入玲瓏島之後你一定會遇到很多很多朋友,認識很多很多人。她們可能來自各個種族,有些人腦袋上長着角,有些人背後長着翅膀……不管怎樣,她們都會以百分之百的熱忱和善意對待你。一直呆在這種善意的環境中,那些痛苦的記憶肯定會慢慢褪去的!”
說這番話時,他有意無意地模仿了艾米的演講風格,落落大方,以打動人的敘事風格作爲出擊點。他本以爲這套說辭丟上去總該讓眼前這個三無少女打開心扉了,可結果嘛……人家還是用那種看傻子的眼神注視着他,好像什麼都沒變,先前用作鋪墊的那些談話全都白鋪了。
“我知道啊。”少女風輕雲淡地念道。
“……啊?”前一秒種還頭頭是道的大雄當即就傻掉了,愣在當場,臉上的表情就像一條小狗嘗試去理解人類的語言,“你說啥?”
朱九四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像是在質問他“誰讓你自顧自往下說了那麼一長串?”,但這個少女終究沒念寫出什麼失禮的話,中規中矩地答道,“我不是第一次來這座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