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這個時候,就算大雄再怎麼遲鈍也該意識到這場儀式的重頭戲馬上就要來了。這兒姑且也算是一座山清水秀的“島嶼”,既然是島,那就意味着它被海洋包圍着,這一點在哪裡都不會改變。
而這些接天連地的巨大石柱就像一塊塊靜默的墓碑一般佇立此處,最遠處的幾根石柱立在海中,無法測量其下端究竟有多少米。但光從這個視覺效果上來揣測……至少也是百來米的級別,比大雄所知的任何建築都要高。定睛細看,那些碩大的石柱外層均是依稀雕刻着層層細密的花紋,一圈一圈盤旋而上——那分明是人公斧鑿而成的階梯!
只要你的體力足夠,完全可以找一根擎天柱一步一步爬上去,一直爬到最頂端,其中過程保準比攀登任何一座山都刺激。畢竟這些石柱的高度完全超乎了人類的視覺極限,一直往上,把天都要捅破了,很有可能會一直延伸到外太空去……
在這片別開生面的海灘邊界,同樣立着兩塊巨大的方寸石,上面分別用工工整整的文體寫着兩句話。
寫的是:“擎天博玉柱,架海紫金樑。”
上面的文字似乎蘊含着特殊的力量,當大雄的視線投射上去時,它立馬放射出鎏金色的光芒,自行扭曲成兩句工整對仗的古體日文。然而由於大雄這兩年在學校本就是渾渾噩噩,對古文之類的學科更是極盡敷衍之能事,導致他幾乎沒能認出來寫的是什麼……而當伊斯塔和麥迪的目光聚焦在石板上時,它們又開始扭曲身形,自動轉變成了血族和尾族的古老文字。不消說,大雄 根本就讀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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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兒就是無量海。”一路蹦蹦跳跳的麥迪終於安靜下來,眯起眼睛,凝視着遠處嘩嘩作響的海浪,似乎是想起了什麼往事,“達米安,之後的事情伊斯塔應該和你說過了吧?”
“呃……”雖然早就料到會有此一問,大雄還是慌了神,他只好裝出一幅疑惑不解的神情攤攤手,表示“本姑娘確實沒聽過你口中的事情”。先前那些東西都還有假裝的餘地,可這會兒這場儀式……你不知道就是完全不知道,大大方方承認就行了,多說些有的沒的只會加重可疑度。
而涉及到原則問題,伊斯塔也終於站出來爲大雄說話,“這個嘛……達米安來的比較匆忙,昨天傍晚纔到,還沒來得及跟她解釋那麼多呢。她幾乎是在什麼都不知道的情況下被我喊起來,一路來到居酒屋,然後又被我們領到這個地方的。”
“哦……”麥迪表示理解地點點頭,自語道,“原來如此,差不多是我們晚上出隊的時候來的,那樣的話確實急了一些。既然如此,那就現在和她說吧。”
於是乎,從這兩位“老前輩”口中,大雄知曉了這片石柱林的秘密。
每一位來到天罡湖的新人都要進行這個儀式,甭管你在外面是什麼身份、什麼地位,一旦來到天罡湖,遊戲規則自動更新。這些在“外界”的頭銜、榮譽、力量和權勢全部作廢,新人會被島主帶到這片無量海旁邊,也就是石柱林中,進行爲期小半天的“滌盪”儀式,爲的是讓新人能褪去污穢,迴歸到一個“本真”的狀態。
當然儀式本身也沒什麼苛刻的,無非就是限定了你的活動範圍,在這小半天內,新人不能離開石柱林,必須要在這個框定的範圍內活動。至於你在石柱林裡這段時間具體幹些什麼反而是沒人管的……你冥想也好,靜坐也好,看海也好,甚至拿本書來這裡看都行。在此期間,除非有什麼特別緊急的狀況,否則島內人士一律不得主動進入石柱林,務必要將獨處的時間留給新人。
因爲考慮到以後的生活方式……在這座舉目無親的孤島上,“孤獨”是她早晚要習慣的事情。
不管你做啥,呆滿小半天,聽小半天海浪拍打石柱的聲音,等黃昏降臨的時候就從石柱林裡出來。
從石柱林離開的那一刻,你就是真正的“島內人”,島外的種種事情都與你無關。你將再也不能主動聯繫你的家人、部下,過去的羈絆也將被徹底斬斷,從此時此刻開始,你將作爲一個與世無爭的“島內人”,永遠生活在天罡湖內。十五座島嶼之間倒是可以互通,玲瓏島上住民要是呆膩了,也可以去其他島嶼上申請一塊地蓋房子,但最多也就這樣了……天罡湖以外的五光十色、人情冷暖,都和你沒有關係。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算是個奉道的過程。奉了道,自然就要守道上的規矩。
一般來說,新人絕對不會把這個入島儀式當回事的,也不可能因爲僅僅小半天的聽海就將過去的一切拋在腦後。但在之後漫長的歲月中,她們和外界的接觸被盡數封鎖,她們的親人也很難申請獲得入島的資格,因此相當於天人永隔……這種情況下,日復一日,無盡的時間終將會抹去她們在島嶼外面的痕跡。
等那一天真正到來,她們纔算是開啓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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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大雄解釋清楚後,伊斯塔擡手往空中一劃,從某個閃爍着紅芒的“黑色空間”中取出一個手提蒸籠,笑嘻嘻地遞給大雄,一邊解釋道,“考慮到你是個素人,沒有那些長生種強悍如斯的捱餓能力,組織上特地給你準備好了飯菜……玲瓏島上的白天和夜晚跟你熟悉的環境有些不一樣,但身體肯定會感到餓的。知道你不習慣,總之忍到黃昏就行了,可別因爲貪吃一口氣全給吃完了啊,晚上還有別的節目等着你呢。”
“啊?還有?”大雄已經被折騰得苦不堪言,一聽到還沒完,滿臉苦笑,不知不覺竟然真的帶上了女孩子那種嬌嗔的語氣,“你們這兒未免有些形式主義了。”
“不是不是,入島的儀式……到黃昏就結束了,你乖乖呆在石柱林裡面就成,散步、靜坐還是幹別的都隨便你,別出來就成。”麥迪在一旁解釋道,“伊斯塔說的那個應該……是演唱會。”
“演唱會?”這下他是真的被嚇到了,“你們……還有演唱會?”
“爲什麼不能有?”麥迪奇怪地反問道,“這兒又不缺好嗓子。大家平時也沒什麼事情好做的,三天兩頭就有人舉辦一些奇奇怪怪的娛樂活動,過幾天還有美食節呢。”
伊斯塔別有深意地看着大雄驚愕的神情,不知在想些什麼。
這之後,二人又簡單交代了一下在石柱林中行動的要義和忌諱便離開了。其實也沒啥忌諱可言。大雄已經看出來了,天罡湖是一個近乎“絕對自由”的地方,只要你別和自己的同胞打起來,做點兒什麼都沒問題。這片石柱林看似很重要,實際上也沒有被賦予“聖地”的深刻內涵,新人在裡面野餐都是可以的,甚至對着石柱撒尿都沒問題……畢竟這兒也沒有廁所。
四下無人,看向一望無際的海洋,大雄終於徹底鬆了口氣,整個人一下子鬆懈下來,像被抽走了骨頭一般橫躺在地上。
“呼……哈……”他的眼神幾乎失去了焦距,只有在這種沒有旁人的時候,他纔敢將自己真正的狀態暴露出來。
疲憊。由於過強精神壓力造成的疲憊,像大山一樣壓在肩膀上,幾乎要把大雄的脊椎給壓斷。
別看這兩天過的還挺舒坦,伊斯塔在各種方面都沒虧待他,吃的是豪華料理,住的是女孩子的閨房,在居酒屋裡還給他頗爲正式地“引薦”了一番……日子過的越滋潤,大雄心中就越沒底,基本上每分每秒都是提心吊膽。就算明面上伊斯塔對自己再好也不能改變一個事實:這裡是天罡湖,是刑帝的主場,這名混沌大帝甚至有可能就在附近!自己的性命安全還是沒有保證,莫說刑帝了,一旦自己的身份暴露……隨時有可能被送上斷頭臺。
至於伊斯塔的目的,他多多少少也算看明白了一點。
很明顯,她就是那種“尚未割捨過去”的人。她認識自己,而自己在宇聯中聲名鵲起也就是在近半年,換言之,伊斯塔肯定有什麼特殊的渠道讓她可以關注到“島外”的形勢變化。只有這樣,她纔有可能在紛繁複雜的宇宙局勢中認識到自己。
既然如此,她本可以毫不猶豫地殺了自己,爲混沌勢力永久除掉一顆冉冉升起的明日之星。進了天罡湖,三十六數幾乎壓制住了自己的所有能力,她想要在這裡殺掉自己實在太容易了。
但她沒有。反而是好吃好喝伺候着,好生款待,這種沒有道理的“優待”一開始讓大雄脊背發寒。而此時此刻,在無人的環境中,大雄的大腦終於可以放鬆下來。這一放鬆,他竟然順帶着體悟到了伊斯塔的深層想法,不禁爲之拍案叫絕。
“宇聯可以培養我,自然也可以培養別人……宇宙之大,宇聯的勢力範圍也相當廣闊,其中的人才不計其數。就算她在這裡殺了我,播種者還是可以再選一個‘明日之星’,幾十年後他/她又會成長起來,成爲混沌側的敵人。因此,殺了我根本就沒有意義,只是把混沌與秩序註定要到來的對抗往後推了一段時間而已。”
大雄緩緩站起來,不顧形象地拍了拍黏在屁股上的沙子,神色凝重地自語道,“與其殺了我,不如想辦法改變我。”
“她給我展示混沌側大本營的真實生活,給我展示這裡的平靜、和諧、美好。她想告訴我,這些被宇聯歸入‘混沌’的罪人,其實也是普通人,也有自己的生活和日常,也有自己的悲歡喜樂。除了陣營不同,這裡的人並不邪惡,相反,她們也有着對和平的訴求。等我被‘植入’了這種想法之後,她恐怕還會想辦法送我回去,讓我繼續在宇聯高層任職……再過十幾年,等我這個‘心生雜念’的明日之星真正爬上宇聯的最高層,反而對混沌側有利。”
最要命的是……儘管大雄看穿了伊斯塔的想法,她還是幾乎要成功了。
這個血族女孩用的是陽謀,每一步都走的光明正大、防無可防。
……
正當他爲了自己的事情黯然神傷的時候,將頭一擺,卻見不遠處正站着一個小姑娘。
如幽靈一邊看着他。
她的個頭也不高,就這麼安靜地立在一根石柱旁邊,彷彿整個身體都要和石柱融爲一體了,不仔細看根本無法辨認出來。少女面相白淨、體態輕盈,身材異常嬌小,光是看外表似乎還未成年。可這一身黑金交加的寬袖華服卻襯得她頗有幾分不怒自威的氣勢,水襪、雲靴,鎏金色的條紋在純黑的底料上徐徐展開,如有魔力一般霸拘着大雄的視線。她用纖細的雙臂緊緊環箍住一本古老的書典,不算太長的黑髮如瀑布一般披落下來,搭在肩膀上,柔順得能夠放出亮光。
和大雄一樣,眼前的少女身上沒有任何可以顯示其種族的“性徵”,用島內人士的話來說,像她這樣的可以歸類爲素人。不知爲何,在這種暗流洶涌、危機四伏的環境下,能遇到這樣一個素人讓大雄分外高興,內心深處有種遇到同類的認同感。
“那個……你好啊。”他極力裝出鎮定自若的樣子和她打招呼,揮了揮手,“你也是新人嗎?”
少女推了推架在鼻樑上的金邊眼鏡,依舊用那種幽靈般的眼神看着他,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