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邁克爾-菲利普斯抵達咖啡屋的時候,時間已經接近午夜時分,但咖啡屋之中依舊熙熙攘攘地坐滿了顧客,絲毫沒有夜深人靜的意思。
視線之中可以準確地捕捉到幾個同行的身影,不過,更多還是新媒體以及自媒體的新生代影評人——又或者說是記者。因爲在自媒體之上,他們已經不會嚴格區分記者和影評人的職責了,一個人就可以身兼多職,甚至包括攝影師的工作。
每一個身影輪廓都是相似的,微微彎着腰,在電腦鍵盤之上快速地敲擊着,忙不迭地瘋狂趕稿,擺放在桌子上的三明治孤零零地躺在盤子裡,根本就沒有動過;但咖啡杯卻已經見底,不知道這是第幾次續杯的結果了。
邁克爾卻沒有着急。
坐下來,靜靜地傾聽着爵士樂在耳邊流淌着,腦海裡總覺得有些不太對勁,卻又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一直到咖啡館之中開始播放清新動人的民謠,缺少的一點靈感才終於恍然大悟,這就是缺少的那塊拼圖。
“你還記得夢想最開始的模樣嗎?”
邁克爾的手指在電腦鍵盤之上擊打了第一行字,反反覆覆地瀏覽了一遍又一遍,最終修改了一個詞,這才輕輕頜首表示了滿意。
“你還記得生活最開始的模樣嗎?”
這就是最終確定下來的標題,邁克爾這才快速地開始工作起來,久違的熱情在血管之中快速地流淌着,靈感源源不斷地往外冒,這種激/情澎湃的感覺是如此真實又如此確切,恰恰是電影節最寶貴的精髓。
“‘醉鄉民謠’,這部由喬爾-科恩和伊桑-科恩執導的最新電影,講述了一個非常簡單的故事,關於民謠歌手勒維恩-戴維斯的一週生活,沒有戲劇,沒有轉折,沒有懸疑,就是普普通通的日常平凡生活故事。
沒有’大地驚雷’或者’老無所依’的強大卡司陣容以及複雜故事線索,這也許是科恩兄弟所有作品之中最爲簡單的一部。但正如電影之中勒維恩的音樂一般,來自於內心深處,折射出靈魂的清澈和錯雜,這也許是科恩兄弟所有作品之中最好的一部。”
儘管用詞謹慎,儘管平淡無奇,但邁克爾卻絲毫沒有吝嗇自己的讚賞和肯定,開篇階段就清楚明白地表明瞭自己的立場。
“跟隨着電影鏡頭,觀衆重新回到了六十年代初期,鮑勃-迪倫還沒有崛起、民謠還沒有沸騰的那個年代,所有視線集中在了勒維恩-戴維斯的身上。
他是一個失敗者。
他居無定所,在紐約的冰天雪地之中四處流浪不斷奔波,到處在朋友家的沙發借住;他努力創作音樂,希望成爲一名藝術家,但到頭來卻被認爲是娛樂大衆的滑稽小丑;他借住在朋友家,卻和朋友的妻子有了首尾,甚至搞出事兒來,以至於不得不參與自己不屑一顧的商業廣告合唱。
他和家人關係疏離,爲了追逐自己的音樂夢想,放棄了相對穩定的生活,面對姐姐和父親也不願意放下架子好言好語;他渴望在民謠浪潮之中尋找到屬於自己的一席之地,卻總是帶着挑剔的眼光看到其他歌手;他千里迢迢地前往芝加哥面試,卻一桶冷水澆灌了下來,狼狽地離開。
他是一個失敗的失敗者。
短短几天時間裡,他一件事都沒有能夠完成,甚至就連選擇放棄都無法如願,宣泄了怒火之後終究還是哭笑不得地垂下了頭顱,兜兜轉轉的最後還是回到了原地,什麼都沒有改變,卻又什麼都已經改變了。
面對如此生活,到底還有多少人願意堅持下去,又或者說,到底還有多少人能夠堅持下去?甚至讓人開始懷疑,自己到底在堅持着什麼?
那麼,勒維恩到底在堅持什麼呢?
這是整部電影的命題,也是電影結束之後留給觀衆的命題,恰恰也是讓這部電影與衆不同的命題。
毋庸置疑地,勒維恩擁有音樂才華,或好或壞、或高或低,但終究是才華。
他和朋友合作演唱的商業廣告歌曲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但他卻選擇了放棄版權,不僅因爲他急需現金,還因爲他對如此迎合大衆的歌曲充滿了不屑和鄙夷。
他拒絕讓音樂成爲通往成功、贏得名利的一項工具,也拒絕讓音樂物化成爲商品或者物品,對他來說,音樂終究是音樂,那是發自內心來自靈魂的旋律和詞句,那是承載了生活重量和生命色彩的藝術創作,那是逃離現實擁抱美好的金色陽光,那是最真實的自己。
這是他的堅持,也是他的固執。
音樂之於他,那是靈魂的碎片。
音樂之於這部電影,同樣如此。
對於音樂電影和歌舞電影來說,最忌諱的就是淪爲一部廉價而乏味的音樂錄影帶,但顯然,科恩兄弟不在此列。科恩兄弟對於音樂和表演的巧妙運用,成功地讓旋律和歌聲成爲了勒維恩-戴維斯這個角色最最重要的組成部分。
一曲’綠色石頭路(Green-Green-Rocky-Road)’,記載了公路旅行的清新和隨性;一曲’王后簡之死(The-Death-Of-Queen-Jane),承載了他對於愛人和孩子的深情。
一曲’鯡魚羣(The-Shoals-Of-Herring),講述了他對父親的緬懷和紀念;一曲’五百英里’,講述了夢想和現實的矛盾衝突,還有遠離家鄉的愁緒。
還有,一曲’揮手作別’,見證了夢想的啓航和落幕。
每一首旋律、每一闕歌詞、每一次演唱,溫柔而心碎地承載了勒維恩的靈魂重量,講述着屬於勒維恩的故事,那是來自生活的感悟,更是來自傷痛的力量,真正地讓每一位觀衆見證了他的堅持、讀懂了他的堅持、理解了他的堅持。
靜靜傾聽着勒維恩的每一次表演,電影的重量就這樣一點一點地傾軋下來。
音樂和創作消耗了他所有所有的熱忱和希望,卻尋找不到任何依託和出口,在現實的冰天雪地之中,就如同踩進了雪地裡的皮鞋,溼噠噠、黏糊糊、沉甸甸,卻始終擺脫不了,步履蹣跚,舉步維艱,眼睜睜地那抹金色陽光就這樣一點一點地消失。
他在堅持着,但他卻堅持不了多久,因爲他的堅持看不到商業價值。”
當撰寫到這裡的時候,邁克爾的眼眶突然就溼潤了起來,腦海之中不由再次回想起了電影的最後一幕——
勒維恩跌坐在巷子口,滿身瘡痍、一身狼狽,就連一件冬天外套都沒有,眼底的光芒帶着一抹苦澀和釋然,輕聲道了一句“再見”,卻無法分辨清楚,這到底是與觀衆道別、與夢想道別、與生活道別,還是與音樂道別。
那股涌動的情緒着實太過激烈也太過洶涌,以至於胸口的火焰開始熊熊燃燒起來。
“電影之中,科恩兄弟沒有給出答案:勒維恩是否還能夠繼續堅持下去。
他們製造出了一個困境,勒維恩繞了一個大圈之後,最後還是回到了原地:
他可以選擇繼續堅持下去,渾渾噩噩地在格林威治村四處借宿地生活着;他可以選擇放棄,重拾舊業,如同無數普通人一般迴歸穩定而規律的生活;他還可以選擇告別,離開紐約,獨自一人走上全新旅程。也許,還有其他的選擇。
但最終的選擇,科恩兄弟卻留給了觀衆。
你是否願意堅持下去?
更進一步,你是否還記得夢想最開始的模樣?你是否還記得最開始描繪的未來?你是否還記得最開始的內心熱情源泉?你是否還記得自己什麼時候開始選擇了放棄?你是否還記得自己現在的生活到底在堅持着什麼?
你是否,還記得生活最開始的模樣?
當現實開始逐漸磨滅我們身上的棱角,當生活開始逐漸摧毀我們身上的熱情,那一顆火熱跳動的心臟,是否還依舊在跳動着?當走投無路、別無選擇,選擇放棄似乎是唯一的可能,究竟還有多少人願意愚蠢而頑固地繼續堅持下去,守候着一個沒有希望的夢?
’許多人的所謂成熟,不過是被習俗磨去了棱角,變得世故而實際了。那不是成熟,而是精神的早衰和個性的夭亡。真正的成熟,應當是獨特個性的形成,真實自我的發現,精神上的結果和豐收——尼采’
民謠是如此,電影是如此,生活也是如此。
這也許是科恩兄弟最沒有野心的一部作品,整個故事都圍繞在了勒維恩的身上;但精神內核卻恰恰相反,以最具野心的姿態呈現出了整個時代的恢弘畫卷,那是屬於六十年代的民謠故事,同時也是屬於二十一世紀的電影故事,更是屬於整個時代的藝術故事。
在殘酷現實之中,到底還有多少人在選擇堅持,又有多少人準備放棄?”
洋洋灑灑地,所有的情緒和思想都一氣呵成地記錄了下來,那股澎湃的熱情着實太過洶涌,以至於指尖開始輕輕顫抖起來。
恍惚之間,邁克爾彷彿重新回到了三十年前,他第一次在大屏幕之上看到“外星人ET”的那個下午。
邁克爾小心翼翼地端起了咖啡杯,卻沒有着急着飲用,只是放在嘴邊,靜靜地感受着那股苦澀而香醇的氣息在鼻翼底下縈繞,就如同六十年代格林威治村空氣之中瀰漫的那股氣息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