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普通觀衆和普通演員來說,表演是一個單層面的過程。
這不是褒義或者貶義,而是一個客觀事實,表現派演技也就是如此詮釋的——
站在舞臺之上,悲傷就是悲傷,喜悅就是喜悅,痛苦就是痛苦。準確無誤地將情緒和情感表達到位,然後成爲故事的一部分,通過故事本身的深度和廣度來影響觀衆,進而產生反思的狂潮。演員的確是主角,但故事纔是靈魂。
即使是單層面,在表現派演技之中達到巔峰的演員也屈指可數,控制力與爆發力達到完美融合,堪稱是一種藝術。
但對於藍禮來說,經過如此多部作品的打磨之後,他對於方法派演技和表現派演技的理解定義卻又有了全新的認識,也可以說是屬於自己的認識——表演是一個多層面的過程。
可以簡單來說,悲傷依舊是悲傷,喜悅依舊是喜悅,但是,悲傷的來源是什麼,喜悅的原因又是什麼,以一個個背景故事的延伸,將角色的立體感豐富起來,並且進一步豐富整個故事,以表演的力量將電影的空白空間全部填滿,留下無數餘韻,等待觀衆的回味。
以“醉鄉民謠”的故事爲例。
米基是一個根本不會出現也沒有臺詞的角色,他僅有的“現身”就是聲音,一段是在“揮手作別”作爲背景配樂存在,一段則是在“古老三重唱”的錄音室配音——然後以現場表演的方式通過四名演員呈現出來。
即使是在主要角色的臺詞對話之中,也僅僅只是出現了區區三次四次而已。
換而言之,觀衆沒有認真留意的話,甚至不會注意到曾經存在着一個米基的角色;而且,即使不知道,對於劇情的理解和串聯也沒有任何影響。
如果按照表現派演技,那麼藍禮只需要呈現出勒維恩的孤單和落魄就足夠了,並且以細膩的層次來勾勒出原地打轉的苦澀和迷茫,一點一點地詮釋那些變化,最終還是回到原點,完全可以無視米基的存在。
但在現實生活中卻不是如此。
米基是真實存在的,如果想要讓觀衆相信,勒維恩是真實存在的,那麼米基就必須存在。
勒維恩和米基一直都是搭檔,並且一起成長起來,但兩個人的夢想都雙雙觸礁,只能在酒吧的小小表演之中插科打諢,生活在格林威治村那暗無天日的陰雨之中,看不到未來。
對於勒維恩來說,他拒絕改變,他希望堅持自己的音樂理念和信仰,並且高傲地擡起了頭顱;但對於米基來說,他則開始動搖了,一方面認可勒維恩的堅持,另一方面卻又羨慕吉姆的機遇,他始終在搖擺不定之中煎熬。
錄製“揮手作別”這首歌曲的時候,米基提議,嘗試看看新式改編,在保持自己風格的基礎上,融入一些大膽的嘗試,而且也是屬於他們自己風格的嘗試;對此,勒維恩產生了強烈的排斥,兩個人發生了激烈的爭吵,甚至是不歡而散。
但最終,勒維恩還是妥協了。
因爲米基強調,這只是一次嘗試而已,對於音樂風格的探索和再創作。
所有一切都好像藍禮和馬庫斯剛纔的爭執一般。但,更加激烈。
於是出現了這一首“揮手作別”。這也進一步突出二重唱的區別。
勒維恩其他獨唱曲目的風格和編曲都更加簡單也更加質樸,而且歌詞之間也洋溢着生活的苦澀和無助,似乎除了一身傲骨,就一無所有;但這首二重唱卻迸發出了意氣風發、青春肆意的瀟灑,將勒維恩的傲骨以一種積極陽光的方式呈現出來。
米基去世之後,勒維恩第一次在煤油燈酒吧之中聽到了“古老三重唱”,隨後就品味出了其中屬於米基和吉姆的風格,並且回想起了“揮手作別”的錄製過程,內心深處不由再次產生了動搖和質疑,迸發出了一種自暴自棄的暴戾和兇狠。
也許,米基選擇自殺的部分原因,與他有關;更進一步,也許,他的堅持和信仰,在民謠浪潮之中從來就是一文不名的廢物;也許,他的才華和天賦從來就只是一個笑話,微不足道的笑話。這所有的所有都隱藏在了最後一場表演之中——
同樣的兩首曲目,“絞死我,哦,絞死我”和“揮手作別”,但卻已經物是人非、滄海桑田。
毫不誇張地說,米基的角色補充,對於勒維恩的角色延伸是至關重要的,甚至足以改變藍禮的表演方式和內容。尤其是當米基根本就不存在的時候,藍禮的表演就需要更加細膩而貼切,
站在純粹表演的角度,單層面其實就已經足夠了;但站在自我突破和自我挑戰的角度,角色的延伸卻是整個故事、整個世界、整個人生觀的擴充,對於電影和故事來說無疑是好事,而對於演員的難度則絕對是更加恐怖的。
表現派演技之所以要求演員做到“千人千面”,那是因爲舞臺的戲劇表演,每天都要上演,甚至可能一天兩場,又或者是一名演員飾演多個角色,所以他們必須能夠及時抽離角色,以準確的表演控制力量來奉獻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精彩演出。
“黑天鵝”就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女主角妮娜真正地走火入魔,混淆了現實和虛幻之間的界限,燃燒生命地奉獻了一場完美演出,最後就香消玉殞。一場演出定生死,這對於戲劇舞臺表演來說,反而是絕對不允許的——因爲妮娜僅僅只出演了一場。
方法派演技之所以要求演員深入角色,甚至忘乎所以,一方面是因爲電影藝術的放大呈現,鏡頭將演員的表演細節全部呈現在大屏幕之上,經受更多考驗;另一方面則是因爲電影是一次性表演的藝術,演員經過反反覆覆的打磨,濃縮出一次表演的精華,徹底綻放光芒。
就好像希斯-萊傑一般,真正地混淆了現實與虛幻之間的區別,“蝙蝠俠前傳:黑暗騎士”之後就始終沒有能夠完全走出角色,而這也成爲了影史經典,永恆地留在了大屏幕之上,鑄就了表演的巔峰之作。
藍禮則正在嘗試着走出一條屬於自己的表演道路,以方法派演技領悟角色,以表現派演技滲透角色,真正地在失控與控制之間尋找到一個平衡,打開一扇全新的大門。
“醉鄉民謠”這部作品比較特殊,雖然與藍禮的個人經歷完美重疊,但準備過程還是太過簡短。
所以,在拍攝過程中,藍禮一邊鑽研劇本一邊研究角色,慢慢地磨合,慢慢地延伸,慢慢地挖掘,角色是一點一點豐滿起來的,這也是一個非常有趣的過程。
今天與馬庫斯的交流過程,就意外地爲藍禮打開了米基這一個角色的延伸領域。馬庫斯不需要表演,他只需要做自己就可以了,卻不經意間與米基不謀而合。
“賈斯汀,你覺得呢?”藍禮把視線投向了坐在一旁的賈斯汀-汀布萊克。
然後看到了賈斯汀滿面困惑的表情,他也露出了輕笑,解釋到,“我是說,當初你選擇單飛,第一張專輯和第二張專輯的風格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在這個過程,你勢必也是不斷自己和自己較勁、自己和自己討論,最後確定了方向,這才完成了作品。”
“現在,米基和勒維恩就處於這樣一個模糊不清的階段,那麼,剛纔這個版本的’揮手作別’,是否就是一種可能,算是米基和勒維恩之間的一種妥協。”藍禮認真地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客觀來說,儘管藍禮自己也擁有一張專輯,但他不是一位稱職的歌手。賈斯汀則不同。
“醉鄉民謠”是一部歌手思想投射進入電影的作品,歌手爲先,演員爲後;又或者說,演員的靈魂隱藏在歌手的皮囊底下。
在這方面,賈斯汀擁有先天優勢,可能他不是一位頂級演員,但他擁有足夠多的經驗。這一次又更進一步,以歌手的身份成爲劇組一員,並且扮演一名歌手,他的意見無疑能夠起到更多作用。
果然,賈斯汀微微愣了愣,隨後就反應了過來,迅速進入狀態,“的確如此。我覺得這是一種可能。”
一兩句模棱兩可的話語之後,賈斯汀的思想漸漸活躍了起來,“甚至可以這樣,勒維恩和米基產生了分歧,最終他們還是錄製了這首歌,但勒維恩不喜歡,乃至痛恨,不過,歌曲依舊收錄到了自己的專輯之中。”
“但另一方面,這首歌對於勒維恩來說又有特殊意義,這是他向米基妥協的產物,也是他內心深處對商業低頭的產物,即使他拒絕承認,卻依舊無法否認這首歌的特別。”賈斯汀已經完全進入了狀態,滔滔不絕地說道。
藍禮微蹙起了眉頭,“你的意思是,如果這首歌大受歡迎,他喜歡不起來,因爲這證明他錯誤了,卻又討厭不起來,因爲這收穫了他一直所無法得到的掌聲;反過來,如果這首歌就此沉淪,一方面感覺到欣喜,因爲那些改變被證明是不需要的,內心鬆了一口氣,另一方面卻又感覺到苦澀,因爲即使改變也依舊無法取得成功。”
“是嗎?勒維恩就處於這樣一種狀態?”藍禮按照自己的理解做出了進一步的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