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塔齊布抵任 江忠源論戰

導讀:塔齊布剛進簽押房,曾國藩便虛心請教《團勇訓練日夜常課之規》。

團練大臣出城去看望故舊,卻和湖北提督琦善走個對面。

曾國藩的心再次動搖起來。

(正文)當天的日頭還未吐丹,曾國藩、羅澤南便走出了操場。

回頭輕蔑地望一眼大操場,羅澤南對曾國藩道:“滌生啊,我看了許久,如何沒有見到江岷樵?”

曾國藩道:“江岷樵的人馬也是團練,他們自己練操。已經多日,楚勇被張中丞遣到城外,替他把守長沙四門。沒有岷樵守在城外,他鮑起豹還能這般神氣?羅山哪,你我總算不虛此行。我在提標,發現了一個塔齊布。我仔細地觀察過他,此人臉藏祥雲,眉含吉兆,將來定是個能建功立業的人!我沒有看錯的話,他將是我湘勇的福星啊!”

羅澤南道:“滌生啊,我看那塔齊布雖是塊好料子,可他是個滿人哪。他肯屈尊爲我們訓練團營?”

曾國藩一笑道:“我何曾不知這塔齊布是個滿人!但是,我剛纔細細觀察了一下這塔守備。你不要看他面上對鮑起豹恭敬有加,但骨子裡,是不服氣的。大英雄落到大狗熊的手裡,早晚也要變成狗熊啊!走,陪我去見張中丞。我們就先借調這個塔齊布!”

羅澤南擔心地問:“滌生,塔齊布可是提標中軍守備呀?鮑起豹能放嗎?再說了,你那套辦法行不行啊?可別看走眼了!”

曾國藩道:“行不行也得試試!——走,我們到巡撫衙門去,讓張中丞去想辦法。”

到了巡撫衙門見到張亮基,曾國藩把借調提標中軍守備塔齊布的事一說,張亮基果然連連搖頭。

張亮基道:“滌生,撫標的人您挑誰我都答應,這提標的人我可做不了主啊!提督雖然也歸巡撫節制,可真正論起來,湖廣總督纔是他的上憲哪!鮑起豹只是表面對本部院聽命,其實骨子裡是從不把我們這些漢人放在眼裡的!——上次長毛圍攻長沙,不是江岷樵的楚勇和撫標中軍力戰,十個長沙都破了!滌生啊,您還是打消從提標營借人的主意吧。這事以前做,興許能成功,現在是肯定不行了!——從打琦善調到湖北提督任上,鮑起豹的尾巴便翹到天上去了。”

曾國藩想了想,忽然問道:“張中丞啊,您撫標營要從提標營借個教習,這總沒有什麼問題吧?”

張亮基道:“這麼做,估計鮑起豹不能駁——滌生啊,這個滿人守備有什麼好啊?您如何非要把他弄到手呢?等發現是個刺蝟的時候,可就由不得您後悔了!——那時,有這個滿人做鮑起豹和琦善的內應,您是諸事難做呀!”

曾國藩笑道:“刺蝟不刺蝟的,您還是先把塔守備借調過來,然後再把他借調團營當教習——對了,我想向中丞大人打聽個人,撫標營是不是有個叫鮑超的營丁?”

張亮基想了想道:“撫標營上千號營丁,我哪能記得過來?——過晌兒,我着人去軍營查一查看——您說的這個鮑超莫非是您的親戚?您如何早不提起?”

曾國藩搖了搖頭,便同着羅澤南告辭出來。

出了轅門,羅澤南小聲問曾國藩:“滌生,我如何沒有見着季高?”

曾國藩道:“季高正在各縣忙着徵餉調糧,忙得很哪!——沒有季高在外面忙,哪有張中丞的穩如泰山哪!——咳!也不知筠仙和孟容這捐募得怎麼樣了!”

羅澤南道:“憑郭筠仙的大才、劉孟容的遊說功夫,這兩人都不在蘇秦、張儀之下。您就放心吧。死了他張屠戶,我們照樣不吃帶毛豬!”

兩個人一邊說着話,一邊走進發審局的大門。

一進發審局簽押房,王錱正在屋裡走來走去,等得焦躁。

一見曾國藩、羅澤南走進來,王錱趕忙停下腳步見禮,道:“裁縫鋪子送了兩件號衣。一件是勇官裝,一件是勇丁裝。二位大人如何去了許久?”

王錱說着話,雙手麻利地將炕上的一個黑包袱打開;曾國藩的眼前立時便出現兩套青色的服裝。

曾國藩看那勇官的款式和綠營的營官服相同,只是綠營的營官服前繡“營”字後繡“將”字,而團練的勇官服則前繡“湘”字後繡“將”字;勇丁裝也和綠營的營丁服一般樣式,只是綠營的營丁服前繡“營”後繡“兵”,團練的勇丁服前繡“湘”後繡“勇”而已。

曾國藩細看了看做工,見還算精細,便道:“王錱哪,楚勇的服裝也是這樣嗎?”

王錱道:“大人請放心,卑職還特意去城外借了一套楚勇服,拿給裁縫鋪比照。”

曾國藩用手摸了摸布料,道:“聽澄侯說,這一套下來,用了一兩銀子?看這布料,有些貴了!像這種布料,在京師,也用不了一兩銀子的。”

羅澤南道:“好了,王錱,讓裁縫鋪就照這樣子往出趕吧!”

王錱答應一聲,包好衣服走出去。

羅澤南坐下對曾國藩說道:“滌生啊,您現在是和巡撫平起平坐的團練大臣哪!您剛纔這種做法,如果傳揚出去,不是讓人恥笑嗎?”

曾國藩自言自語道:“羅山哪,我們這辦團練的銀子,可都是湖南百姓從牙縫裡擠給我們的呀!我們不能拿百姓的銀子亂來呀!——我們現在才只兩千人,就開始大手大腳,等發展到一萬人,如何得了啊!羅山哪,我們生雖不能做人傑,可也不能讓人戳脊梁骨啊!”

羅澤南兀自嘆一口氣道:“您是越說越離譜了——以後啊,我還是管好我那五百人吧!其他的事,不攙和。”

三天後,曾國潢、李續賓二人帶着五七個伴當,由湘鄉縣返回。

於是,發審局的大賬上,除十五萬兩、二千兩外,又添進來一萬兩。十五萬兩是湖南巡撫衙門先說支助後又成借用過來的一筆銀子,這筆銀子曾國藩委託張亮基從夷人的手裡購買槍、炮了。發審局雖還沒有購進一支槍、一門炮,但這筆銀子確已從巡撫衙門劃出,落到發審局的帳上;二千兩是周升由京裡回湘鄉時由錢莊取出來的一筆陳款,是曾國藩典試四川時,四川總督寶興代表蜀中士子贈送給曾國藩的程儀。

這天,提標中軍守備塔齊布來向曾國藩報到。

曾國藩此時正在簽押房裡一個人埋頭撰寫《團勇訓練日夜常課之規》。

王荊七悄悄地走近來,把一個手本往案面上一放道:“大人,有客來。是個綠營守備。”

曾國藩放下筆,拿過手本一看,見上面寫着:湘南提標中軍正五品守備塔齊布,便忙說一聲快請,說後站起身想迎出去,一身戎裝的塔齊布已一腳踏進門來。

曾國藩剛要講話,塔齊布已搶先一步單腿跪倒在地上,邊施大禮邊道:“卑職叩見大人!卑職奉巡撫衙門指派特來向大人稟到請安!”

曾國藩用雙手扶起塔齊佈道:“塔守備快快請起,滌生已盼望多日了。來人,給塔守備放座、看茶!”

王荊七急忙走進來放了張凳兒,又走出去,不大一會兒又捧了茶進來。

塔齊布口裡道了聲謝字,大大方方地坐下來。

曾國藩笑着道:“塔總爺呀——”

塔齊布沒待曾國藩講下去便攔住話頭道:“曾大人,您老萬不要再這般擡舉卑職了,卑職只是一名沒有得過花翎的五品守備。何敢妄稱總爺呀。大人哪,您老以後叫我一聲智亭,就算擡舉卑職了!”

塔齊布,滿州鑲黃旗人。托爾佳氏,字智亭。初由火器營護軍擢三等侍衛,道光三十年,始調湖南提標中軍任守備。

“智亭啊,”曾國藩望着塔齊布,誠意地說:“湖南的團練能否練出樣子,可就全看你了!”

塔齊布急忙站起身道:“大人萬不可這麼說。智亭今生能爲大人效力,是智亭的造化。只要大人吩咐,智亭照辦就是,絕無二話。”

曾國藩拿起已寫出的《操規》,往塔齊布面前一晃道:“智亭啊,這是我剛剛擬就的《操規》,不知行不行得通。你先看看,需要改的地方,就改。我久歷京師,不大懂軍營的事情。這團練的事情,你可不能袖手旁觀!”

塔齊布雙手接過《操規》,只看一眼便道:“您老真不愧是名揚天下的太史公!就這手好字,全湖南再找不出第二個!”話畢,便認真地看起來。

《操規》共兩大部分,一部分是“日夜常課之規”;一部分是“日夜演練之規”。“日夜常課之規”共分七條曰:一、五更三點皆起,派三成隊,站牆子一次。放醒炮聞鑼聲則散;二、黎明演早操一次,營官看親兵之操,或幫辦代看。哨官看本哨之操;三、午刻點名一次,親兵由營官點,或幫辦代點。各哨由哨長點;四、日斜時,演晚操一次,與黎明早操同;五、燈時,派三成隊,站牆子一次,放定更炮,聞鑼聲則散;六、二更前點名一次,與午刻點名同。計每日夜共站牆子二次,點名二次,看操二次。此外,營官點全營之名,看全營之操,無定期,約每日四、五次;七、每夜派一成隊站牆子,唱更。每更一人,輪流替換。如離賊甚近,則派二成隊,每更二人,輪流替換。若但傳令箭而不唱者,謂之暗令。仍派哨長親兵等常常稽查。

《日夜演練之規》共分五條曰:一、每逢三六九日午前,團練大臣下教場,看試技藝,演陣法;二、每逢一四七日午前,着本營官下教場演陣,並看擡槍、鳥槍打靶;三、每逢二、八日午前,着本營官帶領赴城外近處,跑坡、搶旗、跳坑;四、每逢五、逢十午前,即在營中演連環槍法;五、每日午後,即在本營演習拳、棒、刀、矛、鈀、叉,一日不可間斷。

兩操規的後面,又用小楷工工整整地寫了這樣幾行字:治軍之道,以勤字爲先。身勤則強,逸則病;家勤則興,懶則衰;國勤則治,怠則亂;軍勤則勝,惰則敗。

塔齊布把《操規》仔仔細細地看完,這才雙手放到案面上,又深施一禮,懷着欽佩之情說道:“大人不愧是聞名天下的兵部侍郎!這操規寫得這般周到,真讓智亭大開眼界!只是——”

曾國藩一見塔齊布欲言又止,忙道:“智亭,你我是一見如故。有什麼話,你儘管直說——團練事關江山社稷,馬虎不得呀!”

塔齊佈道:“大人,大清旗營會操規定的是五日一站牆子,十日看一回擡槍、鳥槍打靶。綠營連這些也覺得太勤了些,怕營兵們吃不消,影響軍力。鮑軍門已給徐制軍上了稟陳,擬將操規改作七日一站牆子,二十日看一回擡槍、鳥槍打靶。說只有這樣,營兵們才能養足精神有氣力打長毛——卑職適才看了大人擬就的操規,幾乎日日站牆,日日會操,全不見休息日。這樣勤的訓練,勇丁們能吃得消嗎?適得其反,怕就不好了。”

曾國藩示意塔齊布坐下,這才道:“智亭啊,你是老行伍。我在京師署兵部侍郎的時候,曾經改動過旗營的操規。將三日一會操改成了兩日一會操,皇上詔誰後曾向各省軍營下達。後來,就有幾位制軍大人,認爲這操會勤了,營丁們要吃不消。皇上於是又讓軍機處,將操規改作五日一站牆子,十日看一回擡槍、鳥槍打靶。這個操規,一直就沿續下來了。其實呢,操規並不是固定不變的。像太平時期,不要說五日一會操,就算兩個月會一回操,又能怎麼樣呢?太平盛世,馬放南山,刀槍尚且入庫,營丁們自然也不需太勞累。但現在是多事之秋,團練又非經制之師,都是由一些泥腿莊戶人編成。就算日夜操練,都難在短時間奏效呢!長毛現在已成勁旅,長江上下幾千裡的江面,幾乎全被控制。不抓緊訓練,一旦事急,如何應戰哪?智亭啊,我的苦心,你該知道啊!”

塔齊佈道:“天下的帶兵大員都像大人這般想法,長毛如何能鬧成這樣呢?好,《操規》就依大人擬就的辦——智亭還有一事,尚需向大人問明:眼下省城四營團練,一共請了幾位教習?不會就智亭一人吧?”

曾國藩苦笑一聲道:“團練是庶出,系姨娘所生。就目前來說,還真就你一人。依滌生推測,智亭心中應該已有好的人選了吧?”

塔齊佈道:“大人猜得不錯,團營目前爲四個營,最少也得配兩名教習纔算可以——卑職就向大人薦個能員出來吧——提標中軍千總諸殿元,智勇雙全,是塊好料子。借調來營教練團營,定會事半功倍。怕只怕,鮑軍門不許。”

曾國藩道:“滌生現在就着人知會張中丞,先將諸殿元借調至撫標中軍,然後再來教習團練。如何?”

塔齊佈道:“大人這樣辦理,鮑軍門他就不能不放人!”

這時,轅門外忽然響起開飯的哨子。

曾國藩站起身興沖沖地對塔齊佈道:“智亭啊,走,我們去後院的營房飯廳用飯。飯後,我讓羅山和王錱帶着你察看一下營地,看看各處安得合不合適。”

曾國藩話畢,熱情地攜起塔齊布的手,兩個人走出簽押房。

蕭孚泗帶着十幾名親兵急忙從旁門閃出來,跟在兩個人的後邊。

塔齊布一進營房大飯廳,見二百幾十張大圓桌早已坐得滿滿的。什長、哨長們正在給勇丁們發碗發筷子,只有靠近東牆的兩張桌子無人。

曾國藩竟直來到空桌子旁,先讓塔齊布落座,自已這才坐下。

塔齊布小聲問道:“大人,營官們不單起夥呀?”

曾國藩笑道:“不僅營官們不單起夥,連我這團練大臣,也和勇丁們吃一樣的飯哪!智亭啊,你如果覺着不便,我飯後讓伙房給你和諸殿元單起夥如何?”

塔齊布正要講話,羅澤南和王錱、李續賓、李續宜各帶着幾名親兵走了進來。

曾國藩急忙把羅、王及李家兄弟介紹給塔齊布。

羅澤南笑道:“塔守備呀,您老怕是從軍以來第一次在大飯廳用飯吧?”

曾國藩道:“羅山哪,你一會兒知會伙房的周升,讓給塔軍門單起夥——教習非比尋常,可是我團練大營的壯大之火呀!”

塔齊布忙道:“大人萬不要如此!大人們都在大飯廳用飯,卑職又算得了什麼?不過,像大人這樣的朝廷重臣,肯和勇丁吃一樣的飯食,這不僅是湖南第一,恐怕也是大清第一了!”

曾國藩徐徐說道:“我們這團費,可都是湖南百姓,從牙縫裡硬擠出來的呀!——吃好吃孬事小,冷卻人心事大呀!”

一句話沒有說完,塔齊布已是感動地淚水漣漣。

他用手擦了擦眼淚道:“大人如此煞費苦心,真乃大清之福也!”

飯後,羅澤南、王錱及李家兄弟同着塔齊布去看營地的設置情況,曾國藩則乘了張亮基贈與的花呢二人小轎,帶了蕭孚泗及二十名親兵,決定到城外楚勇大營去看望江忠源。

蕭孚泗這是首次以親兵營管帶的身份隨曾國藩出行。聽了吩咐,先把腰刀背上,又急忙挑了二十名心腹。心情是既緊張又興奮,恨不能曾國藩的轎子一出長沙便遇到幾個長毛,任他一顯身手;卻又怕遇見武功高的長毛,自已不僅落敗,丟了親兵營的臉,還連帶傷了護衛對像曾國藩。

從被任命親兵營管帶的那時起,蕭孚泗就一直沉浸在興奮當中;號衣雖然還沒有發下來,團練會操還未正式進行,他卻已開始每日帶着他的五十名親兵,一早一晚地操練了起來。他帶人操練偏偏又不能到大操場,只能在轅門左右。發審局的轅門空場上,這幾日一直塵土飛揚。

曾國藩的轎子一出長沙城關,曾國藩自已先就嚇了一大跳:長沙城外已無了靜寂之地,到處都是插着綠營、旗營的營盤;往來的路上已極少能見到百姓的影子,除了騎馬的武官、坐轎的文員,就是一隊一隊會操的營丁。

曾國藩讓蕭孚泗着人問了問,這是何處的營盤,楚勇的大營紮在哪裡。

親兵一會兒回來稟告:“大人,這是準備收復武昌的湖北提標中軍琦軍門的大營。楚勇的營地還要走十幾裡的路程。”

曾國藩在心裡感嘆一句:準備收復武昌的湖北提標中軍,緊挨着長沙城關扎大營,不知是爲了逃跑方便,還是在替張亮基守長沙;而保衛長沙的楚勇大營,卻扎得比湖北提營還要靠近武昌!不知是楚勇想收復武昌,還是琦善在收復武昌!

曾國藩坐在轎裡,一邊感嘆皇上失策,一邊用眼睛細細觀察湖北提標中軍會操的情景。湖北提標中軍會操是分開進行的。有的按營,有的按哨,有的乾脆就十幾人。會操的內容也很單一,全是在練跑步,一隊一隊地繞着一大塊空場地一遍遍地跑來跑去,跑得曾國藩坐在轎裡都頭暈目眩。

曾國藩不敢再看,閉起眼睛催促轎伕快行,爭取午時趕到楚勇大營。

正在這時,從一處營房裡,忽然涌出一乘儀仗整齊的八擡綠呢大轎,上了官道迎面奔長沙而來。

曾國藩急忙讓轎伕把轎子閃在路旁停下,待綠呢轎子通過後,再前行。

轎子很快便來到曾國藩的跟前。

曾國藩掀開轎簾定睛一看,見綠呢轎的轎簾忽然一掀。

曾國藩看得真真切切,轎裡坐的正是湖北提督琦善。

琦善的轎子從曾國藩的轎前很快通過。既未停轎,也未放慢速度,眼望着箭一般地去了。

按大清官制,武官自將軍以下,見了二品文職大員,是必須要施禮問安的。武官品級雖高,身份卻卑;文職品級雖低,身份卻尊。曾國藩眼下雖是丁憂官員,可畢竟是大清堂堂的正二品侍郎。琦善見了曾國藩,是必須要施禮問安的。琦善卻全然沒有把曾國藩當成二品侍郎。

見曾國藩只管兩眼望着前方不說話,蕭孚泗道:“大人,我們走吧?”

曾國藩這才驚醒道:“走吧!”心情卻不再似先前的舒暢。

又走了半個時辰,前面忽然又出現一個整齊的營盤。號旗在風地裡呼啦呼啦地作響,幾百人正在一塊空地上演練陣法。

曾國藩暗道:能這樣嚴格會操的,定是江忠源的楚勇。

蕭孚泗已對着哨兵喊:“快去通報你家大人,湖南團練大臣曾大人來了!”

哨兵聞言轉身走進轅門。

不一刻,滿臉疲倦的江忠源匆匆地走出來。

曾國藩這時已走出轎子,一見江忠源正要開口講話,江忠源卻一步搶過來邊行大禮邊道:“署湖北按察使銜幫辦湖南軍務司裡江忠源叩見大人!”

曾國藩一把把江忠源抱住,道:“江臬臺,您已是朝廷帶兵大員,怎麼能這樣對待一個丁憂的官員!您是要羞殺滌生了!”

江忠源站起身說道:“大人自謙,岷樵卻不敢不師事之。大人快快請營房裡歇息。”

到了營房的辦事房,江忠源着親兵先沏上一壺茶來,又傳話給伙房,速速置辦一桌素席擡進來,他要與故人長談。

重新落座,江忠源當先說道:“司裡上日隨撫臺到發審局去看望大人,因是例行公事,無法與大人詳談。原打算過一二日,單獨去看望您,好好和大人說說話。哪知回營的當日,便被撫臺遣調到城外!岷樵正要找個時間進城去看望大人,怎奈事繁,武昌長毛頻頻增兵,細作出入又密,岷樵是一刻也不敢離開大營——大人不生我的氣吧?”

曾國藩道:“將軍威名赫赫,正是建功立業的好時日,豈能以私廢公?將軍帶勇助守長沙,才保得湖南幾次度過險情。此情此義,天地可鑑!我來軍營,一來解思念之苦,二來則是要向您老弟學習辦團練的經驗。”

江忠源笑道:“大人敢則是來譏諷岷樵的吧?大人是我大清,聲震寰宇的五部侍郎。兵部的事情瞭如執掌,這些誰個不知!”

曾國藩誠懇地說道:“岷樵啊,我們說些家裡話吧。家裡都好吧?京師一別,屈指算來,總有五七年了!滌生真是無日不思念啊!”

江忠源被曾國藩的真情所感動,他站起身道:“岷樵是個不中用的人。如不是長毛起事,我是真想定下心來,跟着大人好好學學書法呢!大人此次臨危受命,不啻旱天雨露,真湖南之幸事!大清之幸事!——大人到了長沙,岷樵就知道,大清的江山有數了!大人啊,這不誇張吧?”

曾國藩苦笑一聲道:“岷樵啊,您哪裡知道這裡面的苦衷!我是個丁母憂的人,期未滿而任事,已屬不該;如再張揚,天下人將如何看我!我又如何面對天下人!”

江忠源忙道:“大人此言差矣!如不是長毛作亂危及社稷,皇上豈能親自下旨,讓大人出山,主辦湖南的團練?自古忠孝不能兩全。大人既已出山,就該放開手腳,轟轟烈烈地幹出一番大事業!豈能因顧忌別人的議論,而畏首畏腳?大人非小官小吏可比,大人可是朝廷倚仗的重臣哪!——皮之不存,毛將附焉?國之將破,孝又何存?大人,岷樵素來言直,還望您老寬恕唐突。岷樵適才所言,一半是公心,一半是私情。公心則是,盼大人練出勁旅,力挽狂瀾,重振大清江山;私情則是,大人成名,岷樵也能分一點榮譽,得一分功名,也好留個美名在人間。

江忠源的一番話,直說得曾國藩沉思良久,開言不得。

這時,兩名親兵擡着一桌素菜走進來。

江忠源急忙讓親兵傳話,請蕭孚泗等人到大飯廳用飯。

蕭孚泗進來道了謝,才同着親兵走出去。

江忠源這裡親自爲曾國藩重斟一杯茶,自已也倒了一杯女兒紅,這才端起杯道:“岷樵這第一杯酒,祝大人練勇有成,掃除湖南境內的一切醜類!”話畢,一飲而盡。

江忠源抹了抹嘴,又給自已倒上一杯,道:“這第二杯酒,祝大人練成勁旅,掃除海內醜類,還百姓一分安定,還大清完整河山!”

江忠源話畢,非常豪爽地再次將酒一飲而盡。

曾國藩執壺在手,想親自爲江忠源斟上一杯酒。

江忠源不依,劈手奪過壺,自已倒滿,雙手舉起酒杯道:“這第三杯酒,祝大人功成之後,施展平生抱負,爲大清再造康乾盛世!”

曾國藩站起身,端起面前的茶杯,卻半晌不語,腦海亂糟糟一片。

許久許久,曾國藩放下茶杯,長嘆一口氣道:“咳!滌生受命來到長沙練勇,尚未有眉目,已是千難萬難!我去綠營操場去挑幾名教習,鮑起豹見了滌生,不僅不施禮問安,竟然連馬都未下。我乘轎來您大營,半路遇見湖北提督琦善。琦善官任武職,莽夫而已,不僅坐着綠呢大轎,還擺出中堂的儀仗!皇上讓他收復武昌,他卻把營盤紮在長沙的城外!——更讓滌生不解的是,他琦善的大營會操,不練擡槍不練火器,卻讓營丁在大操場跑來跑去。真不知這琦軍門在玩什麼名堂!”

江忠源哈哈笑道:“大人講這種話,是真不知還是裝糊塗?岷樵不信,琦善的做法能瞞過大人的眼目!”

曾國藩小聲道:“他難道在讓營丁練習逃跑的功夫?這大清可是他滿人的天下呀!”

江忠源憤憤接口道:“大人還說!——沒有這些敗類,洪秀全能一呼百應?肅順有句名言:這大清的江山,是生生讓他們自已人給糟蹋了!”

曾國藩默默地喝了一口茶,忽然問道:“岷樵啊,您久歷前線,與長毛拼殺日久。您看這姓洪的,真能把大清江山奪去?”

江忠源兀地放下酒杯,斷然說道:“這洪秀全、楊秀清等人,乃烏合之衆。如果這些人真把江山奪去,我泱泱中國可算徹底完了!太平天國不信醫不信藥,只信一個隨口胡諂來的上帝。而且這個上帝,還不是夷人所信的上帝,是他洪秀全自己。一靠彌天大謊,二靠愚弄百姓,這樣建立起來的國家,百姓還想有好日子過嗎?英夷、法夷、俄夷等外邦,又豈能錯過大好的入侵機會!洪上帝只能使百姓越發愚昧,愚昧勢必貧窮,貧窮還想不捱打受欺嗎?大人哪,您老是朝廷重臣,岷樵則人微言輕。岷樵豎起大旗,有幾人響應?大人振臂一揮,何止千應萬應!大人受命出山,恰得其時,天下仕子必能呼應:拯黎民於水火,挽狂瀾於即倒。大人哪,您老不能再猶豫了!”

曾國藩放下茶杯,沉思良久,忽然又問:“滌生還有一事不明。岷樵啊,依您看來,要剪滅長毛,應從何處下手?”

江忠源一聽這話,急忙放下酒杯,應道:“大人哪,岷樵已仔細想過。要想將長毛徹底剪滅,除在陸路練成一支勁旅外,還要有一支頗能作戰的水軍。長毛能在長江沿線橫行肆虐,一靠勢衆,二靠船堅。夷人是最勢利的,誰出的銀子多,他便將快槍厲炮大鐵船賣給誰。長毛現在到處掠奪我金銀,每打破一城,無論百姓、官府,先拿下的便是銀子,運走的也都是財皁。有了銀子,向夷人買槍、買炮、買船,無一不買。夷人見了大堆的銀子,還有不滿口應允的?他們樂呀!依岷樵推測,金陵是早晚都要破的。長毛對金陵勢在必得!”

這最後一句話剛一落音,曾國藩神色頓變,驚道:“如果長毛佔據了金陵,武昌還想收復嗎?大清的半壁江山,不是要盡陷敵手了嗎?湖南怕也難維持局面啊!”

江忠源接口道:“岷樵今日要對大人說的話是,大人不能再猶豫了!大人必須痛下決心!重振昔日曾侍郎雄風!

飯後,曾國藩顧不得歇息,又開始和江忠源探討起建立水師的事情。

江忠源有問必答,侃侃而談,凡是知道的,全部向曾國藩和盤托出。

曾國藩爲什麼如此高看江忠源呢?

江忠源是湖南新寧人,字常孺,號岷樵,武舉出身。道光二十七年(公元1847年),新寧雷再浩起義,聲勢頗大,湖南震動。各路官軍連吃敗仗,形勢危急。江忠源遂在當地募勇,旋向雷再浩義軍發起攻擊。幾經交手,竟將雷再浩生擒活拿,義軍也登時散去。論功行賞,授浙江麗水知縣。咸豐元年,率麾下楚勇奉旨到廣西,從欽差大臣賽尚阿與太平軍作戰。累遷同知、知府,賞三品頂戴按察使銜。因病回籍療疾,病痊留守長沙。太平軍起,各地都在興辦團練,但成效最顯著者,實江忠源一人也。

試想,一介書生曾國藩,怎能不高看他一眼呢?(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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