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藩臺突發難 中丞和稀泥

導讀:長沙募勇,募來了一位千古奇人;藩臺送銀,送來的還有當頭一棒。

關鍵時刻,張亮基出爾反爾;何去何從,曾國藩左右爲難。

(正文)羅澤南、劉蓉按着曾國藩的茲文,會同丁憂翰林院庶吉士郭嵩燾,管帶從湘鄉團營中挑選出的五百健勇,準時趕到省城。曾國藩把自己擬就的團練章法,讓幾位一一看過。衆人均無異議,認爲可行。

“羅山哪,”曾國藩讓王荊七給國潢、羅澤南、劉蓉、郭嵩燾每人斟了一杯熱茶,這纔開言說道:“你是老團練了,我們要在省城建的這個大團,你還是團總吧——我昨日已委託張中丞正在和其他省聯絡。藩庫先借給我們的那十萬兩銀子,我想拿出八萬兩買槍、炮,餘下的兩萬兩,一部分置辦勇服,一部分做日常所需。發審局一兩銀子沒有,傳出去,也不成個體統啊!”

羅澤南擺擺手道:“行了,您別羞臊我了。您還是讓我做個營官吧——您是名正言順的團練大臣,您不做團總讓我來做,分明是把我往火坑裡推——滌生啊,這兩營的團勇想來是不會出什麼問題了。糧臺、軍需、文案,您都定沒定啊?”

曾國藩笑道:“巡撫衙門裡有許多候補道、府和縣,各縣還有一些在籍的大小官員,我們就從這些中挑出幾個委用吧。”

郭嵩燾這時笑着問:“大人哪,一共就三個營。羅山搶了一個營官去,剩下的那兩個營官,肯定也落不到我的頭上了——我能幹什麼呢?總不能幹吃飯不做事吧?發審局剛設立,恐怕還養不起幕僚吧?”

曾國藩笑道:“筠仙哪,你是海內聞名的翰林公。這次還發揮你的特長,給團營勸捐吧。沒有銀子,一切都是烏有啊!”

國潢這時道:“大哥,我呢?”

“你?”曾國藩一愣,想了想才道:“還是老規矩,你跟着羅山練勇吧。”

曾國潢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問:“大哥,您讓我也當營官?”

曾國藩一笑:“你怎麼能當營官?——羅山讓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

劉蓉忙道:“滌生啊,萬萬不可!——我已爲澄侯想好了差事。發審局也好,團營也好,都得設立糧臺。我看哪,就讓澄侯管理糧臺吧。”

曾國藩搖搖頭道:“發審局的糧臺是整個團練的命脈所在,不能出半點差錯,非精細忠誠之人不能出任。澄侯固然忠誠,但精細不夠——”

羅澤南道:“天下事都是學而知之,我同意孟容的舉薦。這發審局的糧臺,非澄侯這樣的人來管不可!自己人,放心!”

曾國藩不再言說此事,卻回頭對劉蓉道:“孟容啊,你也和筠仙一樣吧。團練要想練成氣候,處處都得用銀子呀!——據我所知,你這幾年遊學,結識不少豪紳鉅富。你呀,就多勞動吧。”

羅澤南這時道:“滌生,另兩個營官委誰呢?我看就委王錱管帶一營吧。怎麼樣?”

曾國藩道:“羅山是輕易不濫薦人的人。好,就讓王錱管帶一營。另外一名營官,我們臨時再定——明日一早,發審局就掛匾——等會兒,我帶你們幾個去看看營房、竈房、會操處。張中丞這次花出大氣力來辦團練,我們總得搞出些名堂啊!”

羅澤南忽然道:“滌生,倒忘了一件大事——發審局稽查土匪,得成立一個親兵營啊!您的安全都保證不了,還辦什麼團練哪!——巡撫衙門的親兵營是一百名親兵,我們也挑一百名吧。您是在籍侍郎,又可單銜奏事,就算多幾個親兵,別人也不能說啥。”

曾國藩道:“你又開始說胡話了。團練又非經制之師,發審局亦非我大清建制的衙門,搞什麼親兵營啊!——傳揚出去,不笑掉人大牙纔怪!”

郭嵩燾正色道:“大人,我認爲羅山所言甚合道理。這親兵營可不同於別的,是非建立不可的——您老試想,發審局是捕人清匪安民的所在,您的安全都保證不了,還談什麼團練呢?——我以爲呀,一省團練大臣沒有親兵營,那才真讓人笑掉大牙呢!”

劉蓉道:“滌生,別的我們都聽您的,關於建立親兵營啊,您還是聽羅山和郭翰林的吧。”

曾國潢道:“大哥,您是團練大臣,出門沒有親兵保護哪成啊!”

曾國藩無可奈何道:“那就挑五十名吧,讓蕭孚泗管帶。省些銀子,練幾名健勇纔是真的。”

又喝了一會兒茶,說了幾句題外話,曾國藩便帶着羅澤南等人去巡視營房,順便到城外接五百名勇丁進城。

把勇丁安頓下來,曾國藩便讓羅澤南、劉蓉二人會同曾國潢,專爲發審局糧臺,尋了一處帶有很大一個庫房的辦事房,命曾國潢會同另外四名委員,一面派人先爲五百團勇採購十天的糧食、菜蔬,一面建賬。

當日晚飯後,曾國藩又會同郭嵩燾一起,一邊商議,一邊在燈下簡單起草了一份選勇標準,以備將來擴勇時使用。

然後,曾國藩又忙裡偷閒,硬拉郭嵩燾和自己下了三盤圍棋。

十天後,各縣挑選來省的健勇陸續抵達。因臨近年關,各縣均未挑足要求人數。

湖南省團練長沙大團勉強湊成兩個營,尚欠一營。

經過會商,曾國藩決定就地再招募兩營,湊足兩千之數。

挑選勇丁由羅澤南與王錱負責,曾國藩、郭嵩燾總監督;劉蓉配合蕭孚泗與李臣典挑選親兵營。挑選親兵又與普通勇丁不同,需要會些武藝的。

挑選勇丁臨近結束的時候,王錱的旗下忽然來了一個搖鵝毛扇的人。

當時,曾國藩和郭嵩燾在臨時搭起的大帳裡喝茶說話,羅澤南、王錱、劉蓉幾個則在帳外爲勇丁登記,比較忙。

曾國藩對勇丁的挑選比較挑剔。曾國藩所選的勇丁,一要忠厚,二要腿粗,三要木訥;凡奸詐滑舌,身單之人,無論老幼,堅決不取。

鵝毛扇到時,羅澤南的五百勇丁已挑選完畢,王錱的五百勇丁也已錄取了四百七十幾人。鵝毛扇恰在這時翩然而至。

這是個身披道袍,年約三十開外的漢子。梳一條粗粗的大辮子,操一口當地土話。時候正是隆冬,他手裡偏拿着一把鵝毛小扇,不知是爲了好看,還是當真害心頭熱。

此人搖搖擺擺地來到王錱的面前,先施一禮,這才道:“俺姓孔名亮字伯溫,人送綽號賽諸葛。得知長沙招募團練,俺棄下兵書不讀,特來帳前效力。”

王錱一愣,回頭望了羅澤南一眼,問:“孔亮,團練是殺敵的,可俺看你是個讀書人——”

那孔亮不待王錱把話說完,便搶着道:“俺熟讀兵書,在衡陽無有不知道的了——團練雖是殺長毛的,可總須有個運籌帷幄的軍師纔像個樣子。俺原本是不準備來長沙的,可俺在衡陽恭候了三天,你們如何不去請俺?―――諸葛亮要三請才肯出茅屋,俺只須一請就中。你們不請,俺只好自己來了。”

王錱笑道:“現在看來,湖南已經有四個諸葛亮了:老亮、小亮、今亮,還有你這個賽諸葛——不知你老弟平時都讀的是什麼書?別是《三國》、《水滸》吧?”

孔亮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道:“你這位大人,倒真高出俺一籌啊!——你我此時才相與,你如何就知俺平日讀的書!《三國》俺讀了不下二十遍,已經讀爛了五套。至於《水滸》,也是總要拿在手裡看的。”

王錱見後面還排了一百餘人,便急忙對孔亮道:“孔亮啊,你先回衡陽吧。待團練大臣曾大人到後,定然會帶着關、張二弟去衡陽請你的。”

孔亮自然不相信,連連追問:“可當真?軍中可無戲言哪!你給俺立個文書如何?”

李續宜早已被他絮聒的不耐煩,伸手把他往旁邊一推,哪知竟把他推了個仰巴叉。鞋也掉了,鵝毛扇也飛出去挺遠。掙扎了許久才爬起來,好歹把鞋穿上,又開始遍地尋那把鵝毛小扇。情形甚是狼狽。

劉蓉和羅澤南大笑不止。

曾國藩小聲道:“告訴續宜,不得待人這般無理——他是個書癡,推他做甚!”

郭嵩燾笑道:“大人啊,像他這樣有痰症的人,你不推開他,他肯走嗎?”

曾國潢這時悄悄走進來稟道:“大哥,裁縫鋪子正在連夜趕製勇服,三天後交貨。”

郭嵩燾一愣問:“大人,藩庫的銀子莫非划過來了?”

曾國藩搖了搖頭。

郭嵩燾追問:“這筆銀子從哪裡來的?——據我所知,湘鄉縣的那一萬銀子,也要等些日子才能划過來呀!”

羅澤南這時走進大帳。

郭嵩燾忙把訂製勇服的事又對羅澤南說了一遍。

曾國藩小聲道:“這是周升由京師帶過來的兩千兩銀子,先用着——啊,對了羅山,有件事忘了跟你說。伙房我讓周升先去管着,等有合適的人選,再換下來。”

羅澤南擺擺手道:“我不聽我不聽,以後這些事您不要同我講。我是您帳下的營官,只聽調遣,不管他事。”

曾國藩笑了笑,沒有言語。

中午,張亮基帶着二品頂戴藩臺徐有壬、三品按察使銜楚勇統帥江忠源、革職在營前效力的前湖南巡撫駱秉章、剛剛被張亮基密保成七品知縣銜的巡撫衙門文案師爺左宗棠,在一大隊親兵的簇擁下,分乘着綠、藍各色大轎,大張旗鼓地來到發審局。

剛剛到任的兩名委員慌忙接出來,把一干人請到大堂落坐;一面着人擺茶,一面打發人去團練大營請曾國藩。

曾國藩同着曾國潢、羅澤南、王錱二人急忙趕回來。

到了大堂,曾國藩與各官一一見禮,又把曾國潢、羅澤南、王錱三人介紹給大家認識,這才落座,着人重新擺茶上來。

徐有壬讓人把幾張銀票遞給曾國藩。曾國藩數了數,轉手遞給曾國潢。

徐有壬拉着一張苦瓜臉對曾國藩說道:“爲了給您老湊這十五萬銀子,司裡把鮑軍門都得罪了!這原本是給綠營置辦軍火的款子。現在軍火倒是運來了,銀子卻沒了!曾大人,司裡現在整日除了犯愁還是犯愁。飯吃不下,覺睡不好,頭髮一把一把地掉。”

徐有壬擡手抓起自己的那根豬尾巴一樣細的辮子,在曾國藩面前抖了抖說:“您老請看,這辮子細的,跟條麻繩似的!”

曾國藩起身一邊施禮一邊笑道:“爲了湖南團練,藩臺大人如此勞心傷神,讓滌生爲之動容。您老坐好,請受滌生一拜。”

徐有壬一把拉起曾國藩道:“您曾大人的禮,司裡可無福消受。曾大人,令尊大人的身子骨兒還好吧?忙完這幾天,司裡想去看望一下他老人家。”

曾國藩拉着徐有壬的手道:“家裡一切都好。徐藩臺呀,長毛這一鬧啊,不僅鬧細了您老的辮子,連頭髮,也都鬧白了。滌生沒記錯的話,您老比滌生年長十歲有一,今年差不多五十二了吧?”

徐有壬嘆口氣說:“還有幾天,就五十三了。”

徐有壬忽然把聲音壓低:“曾大人,司裡想偷着問您老一句:長毛如此強悍,用的是洋槍、洋炮,駕的是泰西火輪。旗、綠各營連吃敗仗,團練能頂事嗎?現在湖南藩庫整日東挪西借、寅支卯糧,我們不能胡來呀!”

徐有壬話畢坐下,又是搖頭又是嘆氣。

張亮基哈哈笑道:“鈞卿啊,您一見曾大人就說個不了,到底爲着何事啊?曾大人,您只同徐藩臺一人拉扯,把我們都晾在一邊,可不行啊。”

曾國藩坐下道:“中丞大人,您來的正好——如今勇丁又招募了兩個營,明日就將受訓。我正要找您商量,還須您幫忙啊!”

張亮基一愣道:“曾大人,昨兒有人說,省城大團又擴募了五百人。本部院不信啊。本部院記得很清楚,您要在省城設的這個大團,是三個營,一千五百人。只一天的光景,竟然多了五百人!這件事,您應該同本部院言語一聲啊。徐藩臺呀,本部院說的不錯吧?”

徐有壬唉聲嘆氣道:“照理說,團練的事沒有司裡說話的份兒。可是——曾大人,司裡呀,什麼都不想說。不過呀,您得給司裡個準信兒,剛纔交給您的那十五萬,兩個月能不能返還給庫裡呀?您要真返還不了,這筆銀子啊,司裡還得取回去。”

一聽這話,曾國藩、羅澤南、王錱全部愣住。

曾國藩用眼望着張亮基道:“張中丞,您老到底是怎麼跟徐藩臺說的?”

張亮基苦笑一下說:“曾大人,您不要着急。徐藩臺也有徐藩臺的難處啊。您可能並不知道,今兒一早,因爲這十五萬銀子,徐藩臺都和鮑軍門鬧翻了!”

張亮基又轉頭對徐有壬說道:“鈞卿啊,您看這樣好不好,這筆銀子哪,多寬限曾大人幾天。這樣吧,給曾大人半年時間。綠營那筆軍火款哪,您先從別的地方挪一挪。本部院做箇中人。”

徐有壬拉着臉子說道:“撫臺大人哪,司裡也是沒辦法呀。在座的誰不知道,鮑軍門以前是有爵位的呀!就現在湖廣這些領兵大帥當中,除了琦軍門,哪個敢跟鮑軍門比呀?曾大人,您不要誤會。司裡說這些,可不是針對您。鮑軍門和司裡鬧起來,司裡抗不住啊!”

張亮基對曾國藩笑了笑說:“曾大人,銀子的事就這樣定了。您還有沒有別的什麼事?還有哪些需要巡撫衙門辦的,您只管說。不過本部院得把醜話說前頭,以後團練擴勇啊,您最好跟本部院提前打聲招呼。設若制軍和上頭問起來,本部院也能遞上當票不是?”

曾國藩回頭對國潢道:“澄侯,你現在就去糧臺,開一張字據交給藩臺大人。”

曾國潢起身同衆人行了個禮,快步走出去。

曾國藩沒有接張亮基的話茬,而是話鋒一轉道:“中丞大人,大團建起來了,撫標得給我出幾名教習啊!團練團練,得練哪!”

“好!”張亮基當即應允:“您曾大人以後啊,最好多提這樣的事。不用銀子,還能賣個人情。這是好事啊!一會兒,您就着人去撫標,想要誰,本部院明兒就打發誰過來。需要幾名?兩名夠不夠?”

曾國藩道:“最少得三名——午後他們會操嗎?”

張亮基道:“撫標是晨時會操,午後何時會過操?——這些,您是知道的呀!”

曾國藩道:“還是以前的老章程啊?現在可是非常時期呀?”

張亮基一笑道:“非常時期?提標現在還是三天一會操呢!怎麼,您想會操的時候挑教習?”

曾國藩反問一句:“怎麼,不行嗎?我請的可是教習呀?”

曾國潢這時走進來,把一張字據遞給低頭喝茶的徐有壬:“藩臺大人,這是發審局開給藩庫的字據,您老看看中不中用?”

徐有壬向身邊的一名白頂子委員示意了一下。那名委員忙站起身,雙手把字據接在手裡,看了看說:“就這樣吧。”

張亮基這時起身說:“行了,本部院就回去了。”

張亮基話音未落,徐有壬等人紛紛起身。

曾國藩同着羅澤南、王錱、曾國潢等人把張亮基送到轎旁。

臨上轎,徐有壬嘆口氣對曾國藩說道:“曾大人,您墨絰從戎,司裡自然是佩服的。可有些事啊,也不是想的那樣簡單。司裡今兒有些話呀,說的可能不中聽。但司裡並非針對您個人,是以事論事。您不要太往心裡去。”

曾國藩對徐有壬拱拱手道:“您老這話說的可有些遠了。其實您老也知道,滌生要在省城辦一大團,主要是因爲守城兵力不足。至於能否收到實效,滌生心裡也沒底呀。滌生希望您老以後啊,經常來這裡看看。有什麼想法就說,不要藏藏掖掖。”

徐有壬邊上轎邊道:“司裡什麼都不怕,就怕您老建的這個大團哪,畫虎不成反類犬哪!”

徐有壬話畢坐進轎子。

張亮基見徐有壬上了轎子,這才邊上轎邊道:“曾大人,本部院聽您老的話音,您不會明兒自己去撫標挑教習吧?”

曾國藩道:“您忙自己的事吧。等我選好了人,再向您言語。”

眼望着張亮基、徐有壬等人的轎子越走越遠,羅澤南、王錱二人忙向曾國藩道了一聲別,然後回了大營。曾國潢稍停了停,也回了自己的辦事房。

曾國藩的腦海此時卻一片空白,一個人愣愣地在轅門外站了許久,才悶悶地走回簽押房。

徐有壬的一番不輕不重又合情理的話,無異於當頭一捧,打的曾國藩方寸大亂。

郭嵩燾與劉蓉已於早飯後乘着轎子勸捐去了,羅澤南和王鑫正忙着爲新勇排隊列、選哨長、什長的事。

曾國藩一個人在簽押房裡,一邊揣摩徐藩臺的話和張亮基態度的明顯變化,一邊很仔細地思索着原因。

很明顯,徐有壬對在省城建團一事是不贊成的,而張亮基顯然對這件事也開始動搖。而這些,又正是曾國藩最擔心的。

曾國藩思來想去斷定,有可能是湖南提督鮑起豹,在二人面前說了什麼。因爲曾國藩丁憂前就知道,徐有壬與鮑起豹有姻親。兩個人又都是順天宛平人,據說已是幾代的交情;還有一種可能,是徐廣縉說了什麼。

想到這裡,曾國藩愈發不知所措了。

團練原本就不是經制之師,一時一刻都離不開地方官府的支持。

現在一省糧臺公然站出來刁難,這團練還能辦下去嗎?最讓曾國藩左右爲難的是,他已經向朝廷拜發了摺子,把自己辦團練的想法奏明瞭上頭!

曾國藩痛苦地閉上眼睛,口裡下意識地自語道:“開弓沒有回頭箭,這可如何是好啊!曾滌生可讓郭筠仙給坑了!”

周升這時帶着名廚子走進簽押房道:“大人,這是從伙房挑出來單爲大人做飯食的。小的把他領過來,和大人見上一面。他叫狗剩子。大人看可中?”

沒等周升把話講完,狗剩子已是趴到地上砰砰砰磕起了頭,口稱:“小的給大人請安了。”

曾國藩猛然驚醒,許久才問周升:“如何還要給我單挑做飯的?是你的主意?”

周升道:“今兒挑了三十名,都能做些粗食,有幾人還能燉燴菜。”

曾國藩道:“周升啊,你在伙房一定要精細。既要保證團勇們吃飽吃好,還要省花費。我們現在,又要過在京裡時的窮日子了。你知會一下四少爺,別的地方可以將就,伙房不能馬虎。你帶狗剩子回大夥房吧,我每日和團勇吃一樣的飯食,不開竈。團練不是國家建制,凡事能節儉則節儉。你下去吧。”

周升急道:“大人,您這可讓小的做難了。羅相公不僅讓您老開單竈,營官們也都開了單竈啊。說這樣一來,不僅吃飯方便,議起事來也方便。您說這——”

曾國藩把茶杯一頓道:“統統胡鬧!告訴他們,就說我講的,湘南團練,沒有單竈,只有大竈!吃不慣我大竈的,請他另謀高就!”

這是曾國藩第一次對羅澤南表現出的不滿。

周升沒再言語,帶着狗剩子退了下去。

不大一會兒,羅澤南帶着李續賓、李續宜兄弟二人走進來。

曾國藩擡了擡眼皮,沒有說話,也沒有讓座。

羅澤南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只好自已坐下道:“滌生,您又咋了?還在生徐藩臺的氣?”

曾國藩瞪了一眼,忽然問:“羅山,是你告訴周升,不僅我要開小竈,連營官們也要開小竈?”

羅澤南一愣,忙道:“對呀,這難道錯了嗎?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官勇們總得有個分別不是!都擠在一處吃飯,亂轟轟的成什麼樣子?您做過兵部侍郎,應該知道這些的!”

“胡鬧!”曾國藩一拍案面,卻忽然又放慢口氣,對李續賓、李續宜道:“你二位先下去候一會兒,我和羅山單獨講幾句話。”

李續賓、李續宜兄弟二人一聽這話,忙施了一禮,雙雙退出去。

曾國藩猛一收臉,道:“羅山哪,你枉讀了幾十年的詩書!你真是混透了!”

羅澤南正對曾國藩的前一句“胡鬧!”莫名其妙,曾國藩接下來的一句話,卻讓他再也坐不穩板凳了。

他嚯地站起身,脖粗臉紅道:“曾大人,您把話講明白!我是讀了幾十年的子曰詩云,但我不相信我是混透了的人!您如果看我礙眼,我可以走!”

曾國藩一眯三角眼,斷然喝道:“你給我坐下!還沒有人敢這樣同我講話!”

羅澤南一挺脖子道:“我就不坐下!——你曾滌生一有不順,就拿我煞氣!您不該這樣對我!”

曾國藩緩了一口氣,徐徐說道:“誰讓你羅山是我的好友呢?”頓了頓,忽然長嘆一口氣,眼圈明顯一紅:“咳!羅山哪,我們這發審局剛剛掛匾,大團也剛剛募齊勇丁,王藩臺就來搗亂。張亮基一慣和稀泥,你我再不精打細算,這團練如何辦得下去呀。滌生是一個丁憂的侍郎,是墨絰從戎。你和孟容不過鄉間的兩個秀才。我們既然下決心要辦團練,就須拼出命來辦。我知道,大清的官場最講規矩。可我們現在,餉銀無一兩,槍炮無來源。你說,我們拿什麼講規矩呀!發審局掛匾至今,沒有拿過一個土匪;勇丁剛剛募齊,操沒有會過一次、長毛不曾斬得一人,倒講起規矩來了!我這次決定來長沙辦團,靠誰呀?就靠你羅山、孟容、筠仙你們幾個呀!——就你目前這個樣子,如何得了啊!”

羅澤南一屁股坐下去,仍辯道:“說起這團練,我比您都心急!我也想早一日練成樣子,替您堵堵一些人的嘴呀!”

曾國藩喝了口茶,潤了潤喉,接着道:“你的大功,我是記在心裡的。羅山哪,我們團練哪,也不是一點規矩沒有。按我大清體制,文官坐轎,武官騎馬。以後,你們幾個都騎馬吧。”

羅澤南道:“滌生,您是不會騎馬的,給您弄頭毛驢騎吧。”說着,自已先笑將起來。

曾國藩知道羅澤南在打趣他,所以也不惱,只管說道:“我是丁憂的人,又是幫辦湖南團練。既不是文官,也不算武官。所以,以後出行就乘頂花呢轎吧。——羅山哪,你以後多在練勇上下下功夫,等建了大功,朝廷會給你規矩的。現在,聽我的話,所有的規矩都免了吧。算我曾滌生求你了。”

羅澤南笑道:“只要您曾大人不嫌大飯廳吵,我自無得話說。對了,滌生啊,我想讓澄侯帶李續宜回湘鄉一趟,把朱孫詒答應的那一萬兩的團練費取回來——轎子和馬,都要買呀!”

曾國藩道:“發審局已經設立,那一萬兩銀子自然要拿回來——至於轎子和馬嘛,我晚飯後到巡撫衙門去走一趟,爭取讓張採臣哪,從提標和撫標徵調幾匹過來。順便啊,我再管他要頂閒置的轎子。明早,等撫標會操的時候,你同我到操場去一趟。張採臣已經答應給團營調配幾名教習。要想練出好勇,一定要有好教習呀!”

當晚,曾國藩在十幾名親兵的護衛下來到巡撫衙門,請求張亮基給徵調十匹戰馬,供團練營、哨長以上武官使用。

張亮基笑了一笑,當即應允,由巡撫衙門負責,爲團練購買戰馬五十匹、甲冑五十付、運送給養的戰車十輛、土槍二百杆、鳥槍三百杆。

曾國藩一聽這話,猛地瞪大眼睛,不相信地追問一句:“您老不是又再誑我吧?您這次啊,可得給我立個字據。我以後啊,得多個心眼兒。不能您說什麼,我便信什麼。”

張亮基哈哈笑道:“立什麼字據呀,本部院辦就是了。曾大人哪,我知道您對本部院有氣,本部院也有難處啊!您想啊,徐鈞卿是一省藩臺,他首先得保證綠營的餉糧啊。他連經制之師的餉糧都保證不了,他這藩臺還想做嗎?現在各省都在用兵,協餉根本就不到賬啊!”

曾國藩苦笑一聲道:“您說的這些呀,我都已經聽夠了。您老走以後啊,我連死的心都有啊!我曾滌生,不該來趟這場混水呀。”

張亮基一笑道:“您有什麼話呀,去跟皇上講。本部院能幫的,一定幫;幫不了的,您也休怪我。”

曾國藩點了一下頭,起身說道:“您的難處我都知道。團營什麼時候能見到馬和槍啊?您得給我個準信啊!”

張亮基一邊往外送曾國藩一邊道:“本部院明兒一早就打發人去辦。”

兩個人走出大門,張亮基駐足。

曾國藩卻忽然用手指着院子東側的一頂無轎布的轎子道:“我來過幾次,它就那麼放在那,挺礙眼的,給我擡過去吧。我現在是什麼緣都得化呀!”

張亮基先是一怔,猛然纔想起曾國藩來省城已近一月,尚沒有坐過轎子,忙道:“滌生,是我疏忽了。我明日一早着人給您擡過一頂轎子過去。我可以不坐轎,您這團練大臣,可不能無轎啊!”

曾國藩再次稱謝,這才步行回轅。

第二天一早,張亮基果然着人擡過一頂綠呢大轎過來。

曾國藩圍着轎子看了看,讓王荊七賞了來人,又吩咐蕭孚泗帶兩名親兵,將綠呢布撤下,換了花呢,再選四名轎伕。蕭孚泗滿口答應。

曾國藩與羅澤南又匆忙趕到撫標操場,來爲團營挑選教習,同時也想看看綠營會操。

這日偏趕上撫標與督標聯合會操。大大的操場四周遍插了大旗,在風地裡呼啦啦地響。

湖南提督鮑起豹,騎着高頭大馬,紅頂子旁插着花翎,斜佩短槍、腰刀,耀武揚威地在場地往來巡視。鮑起豹的後邊,跟着總兵清德、副將鄧紹良等二十幾名高級武官。

曾國藩按着禮節,和羅澤南趨步來到鮑起豹的馬前,施禮問安。

按大清官制,武官再大,見了三品以上文官都須下馬問安,文官只須還禮即可。

曾國藩雖是無品級的團練大臣,但因是丁憂侍郎,見了從一品的鮑起豹,照理是無須搶先施禮問安的。

但曾國藩爲了能讓鮑起豹支持團營,甘願用下級見上憲的禮節來對待鮑起豹,這不僅讓所有在場的綠營武官瞪大了眼睛,連身旁的羅澤南也大吃一驚。

羅澤南用手拉了拉曾國藩的衣袖,小聲道:“滌生,不要自降身價!這些武夫,沒有哪個是肯通情理的!”

曾國藩卻不理,施禮問安畢,便閃在一旁,等着鮑起豹下馬還禮。

鮑起豹卻在馬上拱拱手說道:“曾大人見諒,本提正在會操,就不下馬還禮了。不知曾大人此來有何公幹?”

曾國藩萬沒想到鮑起豹這般不通情理,臉色不覺一紅,只好說道:“滌生此來,想從撫標給團營挑幾名教習。”

鮑起豹道:“團練又不上陣殺敵,用教習做甚?可曾知會中丞大人?”

曾國藩道:“張中丞已面許滌生,準從撫標選幾名教習訓練團營用。”

鮑起豹想了想,忽然就一揚手中的馬鞭,幾十位武官從曾國藩、羅澤南的面前走過。

曾國藩愣了半晌,只好慢慢地跟在武官的馬後,好像在慢不經心地踱步,其實是在仔細觀察領操的低級武官們。

所謂低級武官,是指四品衙的佐領以及未入流的百長。這些武官沒有馬可騎,都站在隊伍的前面,和營丁們拿着一樣的刀槍,只是頭上多了個頂戴。

曾國藩見這日提、撫兩標的營兵,演習的是火器。有火槍、火炮,還有專爲炸城牆用的劈雷子。

曾國藩看了許久,見兩標的營丁們操練的並不認真。拿試射開花炮來說,有目標的一方把紅旗舉起多時,試射的一方尚沒有往炮膛裡裝彈器;裝了彈器之後,又遲遲放不出去。於是趕緊報告說彈器受潮了,打不出去,只好再換新的。

曾國藩邊看邊兀自嘆息:花了大把的銀子買來的這些火器,生生讓這些敗家子糟蹋了!這樣的官兵遇了長毛,不敗倒讓人奇怪了。

羅澤南小聲對曾國藩道:“滌生啊,讓這樣的武官去訓練團練,如何能練出勁旅呀?——以我看哪,我們還是想些別的法子吧,別在這兒浪費腳程了。他們不中用啊!”

曾國藩雖對羅澤南的話有同感,口上卻道:“武官都像鮑軍門,這大清不早完了?——這幾千人裡,哪能沒有幾個肯認真做的?”

羅澤南閉上嘴,眼裡卻射出譏諷之光。

曾國藩的兩眼,此時卻定在了一個小團身上。這一小團人約有百十名的樣子,帶隊的是名守備。曾國藩發現,這一小團人人數雖輕,士氣卻高昂,演練火器時,不僅無一發臭潮彈,時間也快得很。

曾國藩細看那守備,三十幾歲的樣子,滿臉鬍鬚,身材頗高大,喊號的聲音也洪亮,眼見是名老行伍。

間休的時候,曾國藩趁鮑起豹等人不注意,悄悄來到那守備的跟前,小聲問道:“總爺是撫標還是提標?”

守備一見問話的是曾國藩,忙道:“大人快不要擡舉卑職,卑職可不敢當總爺二字。卑職是提標。”

曾國藩笑道:“總爺臺甫?”

守備道:“卑職塔齊布,在提標任守備——大人莫不是要讓卑職去教習團練?”

曾國藩見鮑起豹帶着一班大員笑着向這裡走過來,便道:“正有此意。不知可願意?”

塔齊布望瞭望走來的鮑起豹,輕輕地點了點頭,便撇下曾國藩,搶前幾步給鮑起豹、清德等人請安、見禮。

曾國藩趁此機會,拉了拉羅澤南。兩個人便放開步子向場外走去。(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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