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王輕輕拍了下手,身上的絲絲熱氣便消散開去,又透出淡淡的冰冷之氣。
蕭德言一動不動的望着屋外,直到魏王走到他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驚醒過來。
在蟲鳴中靜謐的草廬中,一聲可愛的打嗝聲傳來,胡姬少女阿離抱着一條肉汁淋淋的羊肘,不住的打着飽嗝。
這場鬼氣森森的戰鬥後,木案上的美味們也是空了一半,大多進了那阿離的肚子裡。
“這胡姬,吃的可真多!”魏王咂舌道,忍不住看着阿離。
蕭德言再次嚥了一口唾沫,急聲道:“我的殿下哎,現在是關心這個的時候麼,這可怎麼處置,那黃泉宗的怪人……”
魏王笑嘻嘻看着他:“先生何必如此緊張,咱們輸了這一場,下一場再找回來呢。”
蕭德言在魏王身邊日子不少了,至今還是摸不透這位主子的脾氣,聽他說的雲淡風輕,便咳嗽一聲,卻望向了被綵帶捆着一言不發的李道玄。
魏王嘿嘿一笑,慢慢走到李道玄身邊,親手爲他解開了綵帶,殷勤的將他扶了起來,送回木案一側,伸手在殘羹冷炙中翻了翻,摸到一罈英雄膽。
李道玄剛纔已將一切看在眼裡,他在刀手撲來前就已感受到了閻碧落的氣息。
閻先生果然出手了,李道玄唯一奇怪的是這位鬼醫好像提前就做好了準備,將那席上伴舞的舞女都轉化成了傀屍,這纔有了這場好戲。
此時被魏王又迎回了席上,李道玄望着笑眯眯的魏王,搖頭道:“殿下,難道您就不對道玄解釋幾句?”
魏王將酒罈送到李道玄身前,笑道:“這壇酒是這草廬中唯一沒有帶藏紅花毒的,原是準備殺了你後,我和蕭先生用來慶祝。”
他毫不掩飾的說着這等“露骨”的真話,搖頭道:“來來來,既然殺不了你,就請你喝酒。”
李道玄聽得目瞪口呆,但立刻就恢復了平靜,將英雄膽一飲而盡。
魏王便注目望着他,眼神怪怪的,最後卻露出了失望的眼神,忽然伸手捏住了李道玄的下頜,一粒丹丸塞進了他的嘴裡。
那解毒用的丹藥還未融化,英雄膽裡十二味星宿海劇毒早已被李道玄體內的雲雨經脈吸收的一乾二淨。
李道玄品味着那粒解毒丹,心中十分複雜,這酒中果然還是有毒。
蕭德言已是看呆了,魏王便轉過了身子,伸出手指一彈,解開了白小蠻身上的禁制,淡淡道:“請你們都出去,我要和九弟單獨聊聊。”
白小蠻櫻桃小口中吐出了一絲白氣,冷冷的站了起來,她身旁吃飽的阿離也跟着站起來,學着白小蠻的樣子,瞪着那場中的魏王。
李道玄伸出手指叩着木案,輕聲道:“白姑娘,你帶阿離先出去等我。”
白小蠻深深望了他一眼,扯着阿離走了出去。
蕭德言也是收了驚愕之情,緩緩退了出去。
草廬木門關上,魏王依舊背對着李道玄,但口中的語氣已改了:“九弟啊,你剛纔是真的相信四哥了呢,還是根本不怕這酒中星宿海秘毒?”
李道玄淡淡道:“我是相信殿下已沒了殺機,也不怕這秘毒。”
魏王笑了,轉身來請李道玄重新入座。
兩人坐下後,魏王將阿離吃剩下的幾道小菜移了過來,再自案下取出幾壇春釀新酒,親執酒杯,滿上後說道:“九弟啊,四哥要殺你的心是不會變的,只是感覺今天還不是時候。”
李道玄似已習慣了這位殿下這種不驚人死不休的話語,搖頭一笑,再喝了一杯。
魏王托腮望着他:“當年我第一次知道還有個弟弟的時候,正是母后病的最重的時候。我們兄弟三個,太子晉王和我,在母后身前一起發了毒誓,日後無論誰登上大位,第一個要殺的就是你。”
李道玄面色不變,灑然道:“原來如此,不過這也太有些不公平了,道玄身在雲州,又有什麼值得諸位王爺殺呢。”
魏王眼睛灼灼的望着他:“誰管那個,母后說了怎能不聽呢,其實我長大後也明白了,母后那是妒忌,妒忌你娘。女人間的事嘛,誰能說清楚。”
李道玄咳嗽一聲,擡頭沉聲道:“殿下,道玄到今日也沒有相信所謂的九皇子傳聞,所以想請殿下告知太子和晉王,吾不是你們口中的九弟,更說不上什麼奪嫡登位。”
魏王睜大眼睛,最後輕輕搖頭道:“愚蠢可笑,不過本王聽着喜歡。”他又開始自稱孤王,口中的稱謂也變了:“既如此,李公子打算什麼時候離開長安啊。”
李道玄淡淡說道:“花朝節後。”
魏王一拍手:“好,到時候本王親自送你出城,來乾了這杯。”他狂飲了一罈,再開一罈:“爲什麼不在花朝節前走呢。”
李道玄站了起來,定定望着魏王,一腳踢飛了魏王手中的酒罈,沉聲道:“道玄剛纔說的都是真心話,吾對當皇帝一點兒興趣都沒有,殿下不要再玩什麼心機了,咱們就敞開了說罷。”
魏王抖抖手上的酒,沉吟起來,良久擡頭望着李道玄,似是想從他眼神中看出他這番話是否出自真心。
李道玄皺眉道:“是否還要寫字畫押啊?”
魏王哦了一聲,轉向門口大聲道:“快拿紙筆來,快快快!”
他連說了三個快字。
不多時筆墨紙硯送上,魏王喜笑顏開的看着李道玄揮筆寫字,按印畫押。這才寶貝一樣將那紙收了起來,長出一口氣,親密的拍着李道玄的肩膀道:“道玄啊,你這可真是幫了本王的大忙了,日後本王登基,你要什麼給什麼,決不食言。”
李道玄眼中閃着莫名其妙的神情,對魏王這番如同兒戲的做作十分鬱悶。
李道玄心中反感,默然不語,雙方忽然就有了些尷尬,一時卻是冷場了。
魏王訕訕的鬆開親熱的手臂,又坐了回去。
李道玄乾脆拱手道:“殿下還有何事,沒事的話,道玄可要走了。”
魏王呵呵一笑:“沒事,什麼事都沒有。”
李道玄便搖頭走向了木門,忽然轉身回來:“如今雲裳小築已是要被封了,道玄很想繼續參加那花朝節,不知殿下以爲……”
魏王連連點頭:“道玄你放心,此事正是本王要說的,雲裳小築雖然倒了,不是還有金風細雨樓麼,本當如此。”
李道玄微微一愣,但也釋然了,金風細雨樓在長安也有不少日子了,魏王若是不知道那才奇怪呢。
他出了草廬,便見地上的青鸞草閃着幽幽的綠光,草廬外停着自己的馬車。只有蕭德言站在不遠處,正仰頭看着天上明月。
李道玄掀開車簾,看到了車中的白小蠻和阿離,便一步踏了上去。
車子緩緩行駛出了菊宅,走出了九王宅。
蕭德言站在草廬外,一直等到李道玄的馬車走出了那四門之外,這才匆匆走進了屋中。
屋子裡的魏王正藉着燭火看着李道玄寫的“不爭位,不奪嫡”的親筆書。
蕭德言匆匆走到他身後,伸頭看了一眼,口中卻怪道:“王爺您這是玩的哪一齣啊,德言都看糊塗了。”
魏王噓了一聲,示意他別說話,眼中望着李道玄的親筆書,耳朵卻靜靜聽着屋外的動靜。
蕭德言只能默默等着,也不知等了多久,那魏王才鬆了一口氣,用手中的紙擦了擦自己額頭的汗,然後伸到燭火上點燃了。
蕭德言又愣了。魏王看着手中的紙燒成了一片片飛灰,幽幽道:“蕭先生,論廟堂政務,你是個人才。可惜啊,就是吃了沒有修煉的虧,看不到草廬外的兇險。”
蕭德言更納悶了,搖頭道:“屋外沒有人啊,更沒有修士啊。”
魏王抖落手中的飛灰,哼了一聲:“蕭先生不是修行中人,眼中所能看到的都是有形之人,卻不知修士之道自有那無形之靈。”
他說着便轉過身,嚴肅道:“剛纔草廬外不但有個莫名其妙的黃泉宗高手,還有二十七個暮雨閣殺手,草廬之外十七丈處另隱藏着一位暮雨閣高手。”
蕭德言不禁倒抽一口冷氣。
魏王卻還是繼續說着:“這些都不是本王害怕的,本王最怕的卻是那站在草廬頂上的那位影子太監。”
蕭德言已不能呼吸,嘴角顫抖着:“那,那難道是陛下身邊的……”
魏王搖頭止住了他的話,坦然道:“這次是本王失策了,太過得意了。太子和吳王一時失勢,反而讓這位李道玄得勢了。”
他說着竟然隱隱有了一股兒怨氣:“蕭先生剛纔說的是不錯的,陛下是在爲皇子鋪路,不過恐怕不是爲我,而是他啊。”
蕭德言低下了頭,雙手顫抖不止……
李道玄的馬車走出九王宅後,高力士自草廬十七丈外的灌木中現身出來,默默看了幾眼,身影化作一道青光,不多時就自那九王宅中趕到了崇仁坊的禮院。
高力士肩上還立着那泥人魚朝恩,自崇仁坊的禮院大門進去後,便停在了素芳齋前。
他肩上的魚朝恩看了看素芳齋裡的一片幽深的竹林,沉聲道:“閻先生走的好快啊。”
化身西域胖子的閻碧落慢騰騰的自竹林後走了出來,手中還提着一個竹籃,微笑道:“朝恩大宗,多年不見,你這模樣倒是變化挺大的。”
魚朝恩嘆息一聲:“慚愧啊,咱家不像閻先生,雖然死了娘子,但還是如此開心的樣子。朝恩是不行了,身化泥胎,心也老了。”
閻碧落眼神冷了下來,放下手中竹籃,自懷中摸出一柄胡琴:“怎麼,你這閹貨要在這裡打一場不成?”
魚朝恩哼了一聲:“難道我還怕你,但今夜不是時候,咱家只是來道一聲謝,謝你出手救助少主。”
閻碧落傲然道:“閻某出手是爲了還道玄公子在雲州兩次大恩,與你這閹人有何關係。”
魚朝恩冷笑道:“這次你是還咱家的恩,少主的恩你最好還留着,還有你出手的時候。”他說完便對高力士道:“咱們走。”
高力士對閻碧落行了一禮,關心道:“魏王出身星宿海,爲人最是多疑,閻先生這樣回去沒事吧。”
閻碧落伸手提起了手中竹籃,晃了一晃:“魏王此刻怕是等老夫這道‘竹筍鯉魚湯’等得正着急呢。”說罷身影已是不見,只餘一柄胡琴在夜空下化作了一天粉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