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名宮人並肩走過廊橋, 宮靴踏在木地板上發出咚咚的沉悶聲響。
忽然其中一人望着前方梅樹下, 低低道:“快瞧, 那是……”
旁邊的內侍擡頭看了眼,卻見朵朵白梅燦燦,一道清雅出塵的身影若隱若現。
遂小聲說道:“那不是崔天官麼?聽說天后今日傳他進宮, 這會兒大概是要出宮去了。”
“天官在這裡做什麼?”
“噓……還是不要多管閒事。”
兩名內侍碰了碰肩膀, 仍舊目不斜視地垂首快步離去了。
***
阿弦躲在崔曄的懷中, 一動也不敢動。
直到聽見兩人腳步聲遠去,才用力推了他一把:“阿叔!”
崔曄輕輕地咳嗽了聲, 面上流露極罕見地一絲赧顏之色, 然後有些刻意地轉頭看向旁側:“我們出宮去罷?”
這幾乎像是孩子式的耍賴。阿弦簡直不敢相信:“你……”
崔曄又咳了聲, 這才掃了她一眼, 用一種無懈可擊的語調哄勸似的說道:“出去了再說好麼?”
阿弦無法形容此刻自己的心情。
出宮門後,兩人上車。
其實經過方纔那場“突如其來”,阿弦暗自賭氣, 本不想跟他同車, 但是畢竟還有一件要緊大事, 也顧不得計較這些“小事”。
自出宮以來,崔曄都不曾主動開口。
阿弦瞥了他幾次,終於忍不住道:“阿叔以後不要這樣了。”
“嗯……”崔曄應了聲,未曾看她。
阿弦道:“給人看見了怎麼辦?”
崔曄不答。
阿弦不滿:“你聽見了沒有?”
崔曄笑道:“自是聽見了。”
阿弦瞪着他,很覺疑惑,又有些慍惱:“方纔在皇后面前連看都不看我一眼,我還以爲你早就出宮走了。居然敢光天化日之下, 在宮裡……”咬了咬牙,並沒有說下去,哼了聲轉開頭去。
耳畔窸窸窣窣的聲響,阿弦偷偷瞟了眼,卻見他挪了過來。
幸而並沒有做其他動作,只是垂眸道:“莫要生氣,以後不會了。”
阿弦挑眉:“真的不會了?”
崔曄認真地沉思片刻,鄭重道:“放心,我會盡量自制。”
阿弦匪夷所思地睜大雙眼:“這是什麼意思?”
崔曄手攏在脣邊,似咳非咳,笑而不語。
狠狠地白了他一眼。阿弦決定不再跟他說這個“不便啓齒”的話題,畢竟還有索元禮那件事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其實……我先前去吏部找過阿叔。”阿弦深吸了一口氣,手卻不由自主握緊了幾分。
“嗯?”崔曄有些疑惑,他當然知道阿弦的脾氣,若非有什麼要緊之事,絕不會唐突去吏部尋人:“出了何事?”
一想到那人的名字,心頭頓時又涌動戰慄起來。
阿弦雙手又緊了緊:“我、我今日去尋找藍郎中回來的路上……見着了一個人,我懷疑他……就是在韶州害死了周國公的人,同時也就是、就是當初在羈縻州害阿叔的人。”
崔曄在聽到阿弦說敏之之事的時候,反應還算平常,只聽到最後一句,身子在瞬間微微繃緊:“是……是麼?”
他並沒有說“是誰”,而是說“是麼”。
阿弦略覺古怪,卻並未深思,只道:“當時狄大人陪着我,他告訴我,那個人就是樑侯身邊的得力之人,名叫索元禮,是一名胡人。”
崔曄凝眸,未曾言語。
阿弦見他竟無驚愕之色,疑惑道:“阿叔可知道此人?”
崔曄點頭。
阿弦心頭一動,驚疑交加:“總不會……阿叔已經知道了?”
崔曄默然。
阿弦的心越發跳的厲害:“說話呀!”卻不等回答,又着急地抓住他的手:“我認定那行兇惡徒就是索元禮,那他的背後之人一定是樑侯,而且當初括州刺史張勱那在朝中的‘靠山’十有**也是他,這人如此狠毒,暗害阿叔在前,又謀害了周國公,私底下還勾結外官,貪墨朝廷的救災錢糧……一定要儘快剷除纔是……”
崔曄忽地探臂將阿弦擁入懷中。
阿弦呆了呆,就聽崔曄輕聲道:“這件事,阿弦不要管好麼?”
阿弦用力一掙:“阿叔說什麼?”
崔曄察覺她的驚惱之意,便道:“正如你所說,我已經知道羈縻州的事有樑侯的影子,但是要剷除樑侯,並不是一件容易之事……”
阿弦叫道:“向陛下跟娘娘揭發他的罪行呀!”
“阿弦你聽我說,”崔曄沉默片刻,終於緩緩說道:“處置樑侯容易,但是牽一髮而動全身,樑侯是聖後的羽翼,尤其是現在周國公殞沒,若在這個關頭彈劾舉報樑侯,聖後必然以爲是針對武氏族人,事情的發展反而會適得其反。”
阿弦屏住呼吸:“別的不論,只是我方纔所說的三件事,都足夠武三思死上千百回了呀,難道皇后還會包庇他?”
“皇后是個決絕果斷的性子,殺伐決斷,但是皇后現在所處的位子決定了她對事情的考量方向。”
“我,我不懂……”
崔曄耐心說道:“皇后首先要保證自己的地位,才能掌控朝局,殺伐決斷,你看,周國公才殞沒,皇后立刻把你們戶部的武懿宗官職提拔,並把武承嗣從嶺南招了回來,難道皇后覺着二武是人才纔要招攬的麼?並不是,皇后只是在鞏固自己的地位而已,所以她需要武氏族人作爲可信的羽翼。”
阿弦道:“但是如武三思這種作惡多端的……”
“就算是他這種作惡多端的,不到完美時機,皇后也絕不會容許任何人動他。”
阿弦的心涼了一半,她想反駁,卻又似乎無話可說。
“這些話,我本不想告訴你,”崔曄嘆了聲,看着她恍然若失的模樣,手輕輕撫過阿弦肩頭:“武三思的身份特別,就像是一張護身符,外人要下手處理他很難,所以當初周國公在的時候,我甚至曾經想過……”
——能跟武三思斗的人,長安除了賀蘭敏之不做其他人選,怎奈敏之是個不可控制之人,所作所爲驚世駭俗。
兩虎相爭,各有勝負,情勢瞬息萬變。
本來只要敏之正常些行事,假以時日,順理成章地除掉武三思不在話下。
直到賀蘭氏身死,成了一個悲劇的轉折點。
“我不信沒有別的法子。”阿弦仰頭望着崔曄,極爲憤怒,“就讓我去皇后面前說明……”
崔曄沉聲道:“不許你去插手。”
阿弦道:“是怕皇后遷怒,殺了我嗎?”
崔曄垂眸看着阿弦的臉,——阿弦屢屢頂撞武后,但卻幾次有驚無險,這其中雖有一份說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在,但崔曄知道,其中最大的原因,仍是方纔他說的那個理由。
阿弦對武后而言,是個“必須要存在”的人。
“女官”的身份,就像是一枚探路的棋子,開道的先鋒,對武后而言,必不可少。
就像是武后想要提拔的那些武氏族人一樣,異曲同工的道理。
可是一旦阿弦的存在威脅到武后……
敏之的下場,就是前車之鑑。
“阿弦,”忍不住在她發上輕輕地親了一下,道:“答應我,這件事交給阿叔來做。”
阿弦眨了眨眼,眼前又出現那風沙之中,冷月之下躑躅而行的清瘦身影,鼻子一酸。
“阿叔……”阿弦張手將崔曄抱住:“我只是生氣,爲什麼這樣的壞人沒有得到應有的下場,我不想看到他耀武揚威,一想到是他害阿叔……我就、就……”
阿弦吸了吸鼻子,忍住哽咽。
崔曄將她下頜輕輕一擡:“不許落淚,”他嘆道:“不然我……”
崔曄當然知道阿弦在爲自己悲憤感傷。
看着她傷心的模樣,胸中竟也有些難以自制的痠軟。
之前在大明宮中,看着阿弦在武后面前無畏無懼,爲藍名煥仗義執言,他雖看似不動聲色,但原本平寂似水的心境,卻起了一絲莫名自傲的漣漪。
是的,他爲面前的這個孩子而覺着驕傲。
這種心緒,幾乎讓崔曄雙眸之中的冷靜消散,不知不覺染上了一份愛慕的溫柔。
之所以不去看阿弦,是不敢看,生怕看過去就再也忍不住,無法隱藏。
阿弦問,爲什麼他會喜歡她,崔曄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她身上委實有太多太多,數不清的讓他喜歡的地方,這種感情甚至超出了平淡的“喜歡”二字,卻摻雜了太多太多複雜的情感,似他這樣清明冷靜的人,甚至也無法一一分析明白。
這些情感澎湃交織,勢不可擋,陌生而強大。
令他深懼,令他狂喜。
***
這一日,阿弦自戶部返回,乘車將到懷貞坊之時,馬車被人攔住。
只聽有人問道:“是戶部女官的車駕麼?”
車伕回答,又問對方何人,那人道:“我們家小姐有請女官去南樓一聚。”
阿弦探頭道:“你們家小姐是誰?”
那人忙上前幾步,恭敬說道:“我們小姐姓趙,說是曾跟女官有過一面之緣。”
阿弦皺眉想了會兒,若有所悟:“啊……難道是她?”
因猜到是誰人相請,阿弦道:“我知道了,且回去換一身衣裳。”
回到家中,阿弦告訴了虞娘子要去南樓見客。
虞娘子一邊伺候她更衣,一邊問道:“這位姑娘是誰,無緣無故怎麼要見你?”
阿弦道:“多半是趙監察家的千金,上次跟少卿一塊兒見過面的,少卿還曾救過她。”
虞娘子露出意味深長的表情。
阿弦笑道:“你怎麼了?”
虞娘子道:“沒什麼,你且去,只是別太晚了回來……也自多個心眼兒,不要誰都信。”
阿弦道:“這位趙姑娘的風評極好,當初崔家還想把她說給阿叔呢,難道怕她吃了我麼。”
虞娘子笑道:“只怕人家想吃的不是你。”
阿弦一愣,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大笑。
出門乘車往南樓而來,那趙府的小廝一路跟隨,此時引着阿弦往內。
到了二樓,引入房中,阿弦擡頭一看,果然見是之前見過一面的監察御史趙彥之女,趙雪瑞。
趙姑娘大概從窗戶邊兒看見阿弦了,此刻袖手亭亭地站着等候,身後立着一名侍女。
一看阿弦進門,趙雪瑞含笑道:“唐突相邀,多謝不棄之恩。”
阿弦開門見山道:“趙小姐不必多禮。只是不知喚我前來是有何事?”
趙雪瑞回頭看了一眼侍女,那侍女便行了禮,自出門去了。
趙雪瑞道:“女官且坐了說話。”
阿弦便同她對面而坐,不多時,外頭腳步聲起,原來是店家送了酒食進來。
阿弦尚未吃飯,見上菜這般迅速,不由食指大動。
趙雪瑞起手爲她斟酒,道:“女官勿嫌簡薄,好歹且請用些。”
阿弦便不推讓,小小地嚐了一口酒,又夾了一塊蒸的酥爛的肘肉。
趙雪瑞見她毫無忸怩之色,舉止落落大方,風度竟勝大半兒男子,當即微微點頭,面露笑意。
天色更暗淡下來,樓中早已掌燈,趙雪瑞道:“總是聽人說女官如何,如今卻是耳聞不如見面。”
阿弦擦擦嘴上油光:“讓您見笑了,我自來如此,沒什麼禮數的。”
“不不,”趙雪瑞搖頭:“女官天然可喜,怪不得能受聖後重用。”
阿弦笑笑,靜等她說明來意。
不料趙雪瑞並不提起其他,又過了兩刻鐘,見時候差不多了,阿弦告辭,趙姑娘才笑道:“正好跟女官同去。”
兩人出了酒樓,阿弦見她並沒別的話,心裡暗稱稀罕,便道:“無功不受祿,白白吃了小姐一頓,有些慚愧。”
此時夜色朦朧,路上行人如織,在燈影中影影綽綽。
趙姑娘笑道:“您肯赴約已是小女的榮幸了。”
阿弦本要上車回家去,可見趙雪瑞站在原地,周遭竟無車馬,不由道:“小姐的車呢?”
趙雪瑞道:“我家離此不遠,並未備車。”
阿弦心想既然已經吃了人家一頓,不如順手之勞,於是道:“不如我送小姐一程。”
趙雪瑞喜道:“求之不得。”
趙雪瑞上了車來,她的那個侍女也隨着入內,三個人在,車廂就顯得狹窄起來。
阿弦不大習慣跟人靠得如此之近,又嗅到趙姑娘身上馨香陣陣,沁人心脾,偷眼看去,卻見她烏雲堆雪,柳眉清秀,雙眸秋水盈盈,緞服小襖修勒着微挺的酥胸,着實是個極爲養眼的清秀佳人。
眼見如此秀/色,阿弦心中竟無端生出幾分豔羨之意。
車輪滾滾,忽然坐在趙雪瑞身後的那侍女道:“姑娘,您怎地不問問女官,袁少卿幾時回來?”
趙雪瑞一愣,雪膚之上染了一層粉紅:“瞎說什麼!”
侍女不敢再言。
阿弦幾乎失笑,便又看向趙雪瑞,正對方也在偷看自己。
四目相對,卻在剎那都明白了對方心中的想法,在短暫的靜默之後,“嗤嗤”,兩個人幾乎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之前的隔閡跟疏離都在這一笑之中化爲烏有。
趙雪瑞紅着臉道:“讓女官見笑了。”
阿弦道:“沒什麼。趙小姐是想知道袁少卿幾時返回麼?”
趙雪瑞竟不再否認,臉上雖仍有羞色,卻鼓足勇氣道:“是,聽說少卿的父親病重,我……咳,也不知道情形如何了。”
阿弦道:“病情沒什麼大礙,想必已經好了。但是少卿幾時回來,我卻不知。”
趙雪瑞面露喜色:“袁家伯父的病無大礙就好了。”
阿弦笑了笑,心中卻想:“這趙姑娘果然對少卿有意思。”
忽然車伕停下,原來是趙府到了,趙雪瑞道:“阿弦不如進內略坐片刻,吃杯熱茶再回去?”
阿弦笑道:“今日天晚,改日再叨擾。”
送了趙雪瑞下車,阿弦一擡頭,忽地愣住:“這是趙府?”
阿弦打量着趙府門首,原來這趙家,竟正是早上阿弦找到藍名煥的地頭,當時阿弦發現藍郎中的時候,他正靠坐在這府門旁邊兒的牆根處。
***
是夜,樑侯府。
書房之中,武三思正在把玩一件新得的精緻玉雕美人兒。
美人是用上好的羊脂玉雕成,身段婀娜,容貌秀麗,栩栩如生,武三思竟愛不釋手,漫不經心地問:“你說,你看見十八子了?”
在他面前背對門口而立的,正是生着一副濃密鬍鬚的胡人索元禮:“今日在經過趙監察宅前的時候,看見她跟狄仁傑一同,當時本沒想到就是她。”
武三思道:“哦……那你覺着她怎麼樣?”
索元禮回想當時所見,臉上的表情就像是禿鷲看見獵物:“出人意料,瞧着很不錯。”
武三思失笑,把手中的玉器放回木架:“可惜不是你能動的人,她可是崔曄的愛寵。”
“愛寵”這兩個字,別有意味。
索元禮問道:“侯爺的意思……莫非是說……”
武三思笑道:“那裝腔作勢的天神也有掉下雲頭的時候,哼,誰讓他動了凡心呢。”
索元禮一震,遲疑道:“這個該不能吧,聽說是這個丫頭救了崔曄,崔曄又是那種性情,多半是當她晚輩般照料,只怕不似侯爺所想的那樣。”
武三思淡淡瞥他,不答反問道:“你可知道,這世間什麼最毒?”
如果是別人問,索元禮大概會說“砒霜,鶴頂紅”之類,但對方是樑侯,已經是毒中之毒,這些東西不大夠看。
幸而他至爲狡猾,索元禮眯起雙眼:“最毒的……可是人心?”
“哼,”武三思笑,“你錯了。”
索元禮本以爲這回答已是絕頂聰明,一時大爲詫異:“請侯爺指教。”
武三思探手,手指緩慢撫過桌上的玉美人,道:“這世間最歹毒的,就是男女之情了,這是劇毒,任憑你多高明的人,一旦沾上,輕則神魂失據,重則……死無葬身之地。”
索元禮喉頭一動:“您……”
“等着看吧,我說的再不會錯。”武三思喃喃。
羊脂玉入手生溫,彷彿真的人體一樣在他掌心婉轉。
武三思情不自禁地用力掐住美人:“賀蘭敏之輸在他的‘瘋狂’之上,我本以爲崔曄是沒有弱點的,正且發愁呢……如今……”
這玉美人被他握在掌中,無法逃脫,而武三思也像是想到什麼美好前景,嘿嘿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