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許圉師想要爲藍郎中奔走之時, 大明宮中, 正也有一場恍若深海之底的暗潮涌動。
崔曄仔細將手中卷宗從頭到尾看了兩遍, 走前一步,雙手呈上。
牛公公走下丹墀,將卷宗接了過去, 仍是放在旁邊武后的書案上。
武后擡頭道:“崔卿已經看完了?”
崔曄微微垂首:“是。”
武后道:“那不知……你覺着狄卿的這份結案密卷如何?”
原來方纔崔曄所看的, 正是狄仁傑密呈給武后的宛州之火調查詳細。
聽武后詢問, 崔曄道:“狄大人抽絲剝繭,偵訊查案縝密詳細, 無懈可擊。”
武后道:“在狄仁傑出京之前, 我曾經提醒過他, 此事也許跟不繫舟有關, 當時他尚有不信之色,沒想到果然被我料中。”
崔曄垂首不語,眉間卻仍是一片月朗風清。
武后瞥他一眼:“近年來, 這些逆賊越發膽大妄爲, 本來我並不想理會, 但他們竟敢公然對朝廷大臣下此毒手,我已無法再忍了。”
崔曄道:“話雖如此,只是聽說不繫舟之人神出鬼沒,要找起來恐怕極難。”
“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只是先前我並不想大肆搜尋而已,但他們一再觸我的底線, 叫人忍無可忍,”武后微微冷笑,“我已經交代丘神勣,讓嚴密尋訪不繫舟餘孽,尤其是跟長孫無忌褚遂良等有關的那些……”
崔曄道:“娘娘如此,只怕會讓人心浮動。”
“是麼?”武后似不以爲然:“我原本倒是仁心寬容,只他們並不領情,我又何必如此?就像是十八子所說,——天下人要說什麼,就算我是皇后又能如何,仍是管不了。既然管不了,爲何不讓自己痛快些?”
崔曄啞然。
武后見他清冷的面上終於流露一絲無奈之色,倒是頗覺趣味:“我先前並不想驚動羣臣,是以才並不曾公佈這份結案卷宗,但崔卿你覺着,我若是將此卷宗公開,朝臣們知道了是不繫舟對十八子等下手,會是如何反應?”
崔曄眉頭皺蹙,徐徐道:“娘娘……早就知道了,何必再問臣呢。”
“哈,”武后注視着他,“我便是要你說。你且說出來,也好讓我死心。”
長睫一眨,崔曄沉靜道:“羣臣多半不會因爲黜陟使遇襲而生兔死狐悲、同仇敵愾之心,興許適得其反,他們……他們也許會跟那竇姓之人一樣想法。”
果然!武后面上雖笑,眼底卻是冷絕:“你果真說中我心中所想,若此卷宗公佈,自然會有人跳出來指責不繫舟殘虐,可是他們內心呢?只怕也覺着不繫舟之人做的痛快!誰叫皇后干政,誰叫女官當道?索性一把火燒了女官,滅了皇后威風,正合他們心意!”
崔曄拱手垂頭:“娘娘請息怒。”
武后胸口微微起伏,又過片刻,終於略消了心頭之火,她深深呼吸,竟低頭喃喃道:“干政又如何,難道我所做,會比聖上親自所爲差麼?”
崔曄眼神一變,卻仍面沉似水。
武后舉手揉着額角,牛公公見狀,忙放下拂塵,搓着手走過來道:“娘娘是不是又犯了頭疼?奴婢來幫您揉一揉。”
武后“嗯”了聲,微微擡眼,沉沉地雙眸卻看着前方那道巋然不動的身影。
***
殿內在瞬間靜了下來。
武后打量了崔曄片刻,終於揮手製止了牛公公。
牛公公會意後退,武后正要說話,殿門口內侍道:“丘大人求見。”
武后微微皺眉,手擱在桌上,纖白的手指微微握起。
半晌才說了聲“傳”。
不多時,丘神勣從外走了進來,上前叩拜,道:“卑職奉命先去將藍名煥帶了回來,經過一番審訊,證明此人的確是大逆不道。”
武后眼神暗沉:“哦?”
丘神勣道:“他曾經在戶部大叫‘飛鳥盡良弓藏’,又自稱是有功之臣,十分驕狂。後在府中大罵陛下不仁濫殺……等等言語,這種種行徑他自己都已經承認。”
武后冷冷一笑:“這些人膽子越發大了……他可說了他爲何如此麼?”
丘神勣道:“他說陛下冤枉了他,說陛下聽信小人讒言。”丘神勣一停,面露憤怒之色:“他還大罵臣是小人……”
武后皺眉:“這混賬東西,如此語焉不詳?有什麼對不住他們戶部的……難道是因爲……”
畢竟近來南邊遭災,國庫告急,朝廷責令戶部儘快恢復生息,武后欲言又止,道:“莫非是因找不到法子所以賭氣失心瘋了麼?”
丘神勣問:“娘娘,現下該如何處置此人?”
武后瞥一眼崔曄,卻見他自始至終都只淡冷而聽,不見反應。武后便心不在焉問道:“依你之見呢?”
丘神勣面露喜色,雙眸發亮道:“這種不知死活的狂徒,就該殺一儆百。”
武后見崔曄皺了皺眉,她便笑道:“崔卿,你的意見呢?”
崔曄思忖着,正欲答話,外頭內侍又道:“戶部許侍郎、女官求見。”
武后挑眉,然後立刻明白過來:“許圉師是來救他的部屬了麼?”一笑道:“也好,都傳進來。”
頃刻間,許圉師同阿弦一前一後進了殿來。
崔曄原本靜默而立,垂着的朝服袖子更似靜水無瀾,直到在聽了兩人進見,纔不由微微側身看了眼,那大袖隨之輕輕擺盪,無風自動。
***
先前許圉師本想多請幾位大人幫忙說情,但是跟阿弦出門之時,轉念一想,如果求情不成,武后自然震怒,又何必再連累別人呢?因此索性只跟阿弦兩人進宮。
阿弦一路上仍有些精神恍惚,竟也忘了先前她去吏部的時候,吏部衆人說崔曄進了宮來。
直到進了殿內隨着許圉師往前,站定叩拜後,不經意擡頭,纔看見他竟靜靜默默地立在身畔左側不遠處。
阿弦睜大雙眼,幾乎沒忍住要叫出來。
隔空,崔曄向着她使了個眼神,阿弦強忍住胸口的悸動,狠狠地壓低了頭。
只聽武后在上說道:“許愛卿,你來的好快,可是爲了藍名煥之事麼?”
許圉師道:“娘娘聖明,微臣自是爲此事兒來。”
武后掃他兩眼:“既然你來了,卻是正好兒,那你不如跟我說說,爲何戶部這種朝廷命脈之地,竟容得一個欺上瞞下,大膽反叛之人身居要職?”
許圉師心一抽:“娘娘所說的是藍郎中麼?”
“不然呢?”武后眯起雙眼,傾身看着許圉師,面露冷笑:“莫非……除了此人,還有別的人如此?”
“不不,臣不是這個意思,”許圉師有些亂了陣腳,“臣是說,臣……臣不大敢信藍郎中是這般的人。”
武后道:“丘神勣,把你審訊結果告訴他。”
丘神勣得意洋洋地便將方纔稟告武后的話又說了一遍。
許圉師聽罷,臉上的血色漸漸退去,卻終於遲疑道:“娘娘,這些話……這些話其實當不得真,畢竟藍郎中身患狂疾,他說的是什麼只怕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之前御醫幫他診療之時也曾說過,這是狂症……”
武后面色微冷,道:“就算是身染狂疾,難道就可以肆意胡爲了?今日是說幾句大逆不道的話,倘若他日持刀造反,難道也要讓羣臣說情,判他無罪?”
許圉師聽說的如此嚴厲,心頭震動,一時竟不敢再言。
忽然崔曄道:“娘娘,臣有話說。”
武后頓了頓,才道:“崔卿想說什麼?”
崔曄道:“娘娘,臣雖跟藍大人並不算熟識,卻也聽聞過他之名,是個甚是精明能幹、忠心耿耿之人,且先前還同許侍郎一起商議開源節流的國計,提出好些可用舉措,如此人才,若當真反叛倒也罷了,倘若是因病所苦而遭受刑罰,臣竊以爲是朝廷之損失。”
許圉師眼前似有一道光,忙道:“是,臣懇請娘娘明鑑!開恩發落!”
***
武后一言不發。
這是令人頭皮發麻心頭戰慄的沉默。
終於,武后看向阿弦:“女官,你今日隨着侍郎進宮,可有什麼話說?”
阿弦道:“雖有話說,卻不敢說。”
武后原本神情偏些冷肅,聽她開口,卻驀地失笑:“哦?爲什麼不敢?”
阿弦道:“怕不小心又說錯了話,又要關押禁軍大牢了。”
“哈……”武后一笑,又咳嗽了聲,斂笑道:“這可稀罕了,你也有害怕的時候?”
阿弦道:“我不僅害怕,而且後怕。”
武后皺了皺眉:“這又爲何?”
阿弦擡起頭來,直視武后的雙眼道:“臣雖沒有得狂疾之病,先前卻曾經對娘娘說了好些大逆不道的瘋話,當時僥倖娘娘開恩,沒有大罰我,可是現在看藍大人這樣,竟不禁後怕起來。”
武后一愕,頷首道:“好的很,原來你拐彎抹角,無非也是爲藍名煥說情?”
阿弦搖頭:“官職卑微,不敢爲誰說情,只是仗着娘娘寬恩,略大膽說兩句實話。”
武后聽了這話,復又大笑兩聲,因指着阿弦,對衆人道:“你們看,竟滑舌如此!”
牛公公先前還懸着心,見武后又破冰而笑,便不失時機地陪笑道:“女官大人不僅會說實話,難得的是這實話說的動聽呢,娘娘,奴婢看她說得這樣可憐,心裡都不忍了。”
武后笑了會兒,目光在眼前幾個人身上一一掃過,道:“你們都覺着藍名煥無罪?”
許圉師看看崔曄,崔曄道:“事有蹊蹺,當查明爲要。”
“你們不信丘神勣審訊結果?”武后蹙眉思忖,頃刻道:“既然如此,就叫狄仁傑再去審一遍!你們可滿意麼?”
崔曄道:“臣無異議。”許圉師亦如此。
武后見阿弦不語,便道:“你呢?”忍不住又露出一抹笑意。
阿弦方道:“娘娘,還有一件事,藍大人是昨晚從府中走失的,早上發現他的時候,他縮身坐在一戶人家的牆外,已經凍得半僵了,許侍郎本想請御醫給他調治,卻又被丘大人帶走……如果還加了刑訊審問的話,我覺着藍大人已經撐不了多久了……”
阿弦還未說完,武后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當即看向丘神勣道:“你速回去,看好藍名煥,等待狄仁傑接手審訊。若他就這麼死了,唯你是問!”
丘神勣在聽武后說讓狄仁傑另審之時,已經驚心不滿,只是不敢反駁,聽了武后這句,越發不敢耽擱,忙行禮退了出去,自去照料藍某人。
如此又得轉機,許圉師至此心悅誠服,朝上道:“娘娘仁德!”
武后卻長長嘆息:“怎麼處置一個人,竟有這樣難呢?”
崔曄道:“娘娘爲君,殺人自然容易,但最不易的,是‘勿枉勿縱’四個字。”
鳳眸中又透露笑意,武后望着崔曄:“有你們這些人在,想要枉、縱,只怕也難……你們做的很好。”
武后先前心頭不爽,在丘神勣入內之時已經有些慍惱,所以在聽了丘神勣交代藍郎中所說的話後,怒氣升騰,便生出一股殺機。
誰知這股呼之欲出的殺機,卻給阿弦的三言兩語被撥散,如今又得許圉師誠悅,崔曄落句,武后的心才復又廣明起來。
半晌,武后道:“崔卿來了半日,你且退下。”又對許圉師道:“許卿留下,同我說說戶部近來欲行的開源節流等的舉措。”
兩人聽命,崔曄目不斜視,後退往外。
阿弦站在原地,因沒有旨意,又見崔曄要走,便轉頭看他,很想跟他一塊兒走。
誰知崔曄竟然一眼也不看她,阿弦只好默默地目送他轉身大步出了殿門而去,心裡竟略覺失落。
崔曄去後,武后召許圉師上前,兩人說了片刻,武后忽地看見阿弦,因道:“這裡沒事了,你也且去吧。”
阿弦心頭一寬,朝上禮拜,也退了出殿。
大明宮廣闊無垠的殿閣頂上還帶着未曾融化的積雪,雪中宮闕,越發如同九重仙人居住的所在。
但風也極大,刮在臉上,颯颯生疼。
阿弦心中因惦記着索元禮的事,極想要立刻告訴崔曄,但是……耽擱了這樣長的時間,他自然早就出宮去了,卻不知去向哪裡,是吏部,還是家中。
阿弦左顧右盼,一邊急急穿過寬闊的廊下,又黃雀般輕盈地跳下臺階,心中雖有一絲希冀追上他,卻並不抱十分希望。
她如風般穿過麟德殿,從一條略微狹長的宮道往前,正要拐彎,一條手臂探了出來,將阿弦攔腰抱個正着,幾乎讓她雙足離地。
阿弦以爲遇襲,本能地舉手揮落反擊。
那人卻彷彿早就料到,不慌不忙地握住她的手,順勢團在掌心。
手心是熟悉而讓她貪戀的暖,阿弦回身,終於看清眼前的人。
猝不及防間,腳尖掃地,後背竟貼在了紅牆之上,他卻越發握緊她的手,十指相扣,俯身低頭,便在那櫻脣上吻落。
旁側廊橋之下,盛放的梅樹爍爍燦燦,芬芳撲鼻,枝椏間歇着兩隻黃鳥,本正跳來跳去在啄梅心,見狀忽然撲棱棱飛了起來。
阿弦受驚一掙,卻又給崔曄環在懷中,朝服寬袖攏着,幾乎將她小小地身影盡數遮住。
作者有話要說:
嗯嗯,虎摸你們兩隻~(づ ̄3 ̄)づ╭?~
又沒有留言了,二更君憤怒地蹲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