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次暗下來的暮色中,淑景殿的大門越來越近了。琉璃看着那黑黝黝的大門和門上依然反射着碧色光澤的琉璃飛檐,心頭忍不住有些打鼓,腳步不由自主就遲緩了下來。
她身後的阿勝笑道,“庫狄畫師莫要擔憂,淑妃殿下雖然性子急些,卻是極有風儀的,想必不會與畫師計較。”
琉璃回頭看了一眼阿勝那討喜的笑臉,不由也微笑了一下,的確,想來淑妃再是惱怒,當着高宗身邊的得力人總會保持風度,不會當場發作出來吧?
說起來,她現在還真看不懂武則天到底在想什麼,說她照顧自己吧,卻先跟自己說什麼君無戲言,還是要去御書房做一番苦力纔好,如今又給了自己這樣一項苦差,還叮囑自己要將裙子親手交到淑妃的人手上。可若說她有什麼別的心思,卻讓阿勝把自己安排在御書房最不起眼的後隔間裡,來去也都是儘量避開了人,這次更讓阿勝親自帶了兩個小宦官陪着自己和阿凌過來,她大概並不是想讓自己吃虧。那她想做的,到底是什麼?
她這邊心裡思量,那邊阿勝帶來的小宦官已上前敲響了門環,大門應聲而開,開門的兩個小宮女見了那小宦官先是一喜,隨後看見琉璃這幾個人又是一怔。
琉璃只得上前一步,朗聲道,“咸池殿畫師庫狄氏,奉昭儀之命,向淑妃殿下奉上月光裙一條。”
兩個小宮女聽到“咸池殿”三個字都嚇了一跳,其中一人忙道,“請,請稍候片刻。”轉身飛也似的報信去了。另外一人站在門口,笑也不是,怒也不是,尷尬的默然無語,突然一眼看見琉璃身後的阿勝,又唬了一跳,更是進退兩難起來。
過了好一會兒,天色越發暗下來了,先前進去報信的小宮女才氣喘吁吁的跑了回來,見了琉璃便道,“淑妃殿下宣你進去。”不知爲何,看着琉璃的眼神似有些同情,原先守門那個忙用肘部輕輕推了下她,使了個眼色,跑腿的小宮女認出了阿勝,頓時變了臉色,居然一言不發撒腿又跑進去了。
另一個這纔上來笑道,“王內侍,庫狄畫師,請隨稍候片刻,天色眼見就要黑了,奴婢取了燈籠纔好領你們進去。”說着回門房搗鼓了好一陣子,果然提了盞燈籠出來。
琉璃如何不明白就裡,暗地念聲佛,虧得有阿勝這護身符,不然還不知道會出什麼事故。眼見那小宮女舉起燈籠做了個“請進”的手勢,轉身領頭向門內走去,她暗暗嘆了口氣,只覺得自己此刻就像個熱騰騰剛出籠的肉包子,而眼前這打開的門就是一張餓極了的大嘴,但此刻也別無選擇,只能硬着頭皮往裡走,心裡默默祈禱阿勝威力無窮,能讓這張嘴不敢下口。
那小宮女引着琉璃幾個往裡走了一段路,才迎面遇見先頭的小宮女,兩人交換了一個眼色,後者轉身走在了最前面,卻是將琉璃一行人引到了淑景殿的正殿前,才由管事打扮的宮女將他們引到了東殿,跟着阿勝的兩名小宦官卻留在了殿外。
琉璃注意到,這淑景殿裡到處彩燭輝煌,重簾繡錦,比咸池殿要明亮華美上數倍,地上也鋪着厚厚的地衣,七色團花,十分繁麗,但踩上去卻似乎不如咸池殿的紅錦地衣柔軟。到了東殿,也是一重重幔帳低垂,走過兩層簾幕,纔看見蕭淑妃懶懶的坐在一架後面設着四扇屏風的榻上,看見琉璃,還沒等她行禮,冷豔的面容上已露出了一絲冷峭的笑意,“庫狄畫師,沒想到你白日在御書房作畫,晚上還要來這裡送禮,如今倒成了這太極宮裡的第一大忙人。”
琉璃不敢大意,忙行了一禮,恭敬的道,“啓稟淑妃殿下,民女不過是奉了昭儀的差遣。”
蕭淑妃冷冷的看着琉璃身後的阿勝,“不知王內侍又是奉了誰的差遣?”
阿勝微笑着屈身行了個禮,“淑妃殿下,因庫狄畫師不懂宮中規矩,武昭儀便遣了小的過來提點於她,以免她再次於殿下面前失了禮數。”
蕭淑妃冷笑一聲,“我還不知,是何時開始,這宮裡除了聖上,還有旁人遣得動你”
阿勝笑容不改,“淑妃殿下說笑了,小的只是一介賤奴,宮中貴人任誰都能差遣。”
淑妃還想說什麼,想了想還是忍住了,目光在阿凌捧着的月光裙上轉了一轉,擡了擡下巴道,“打開看看。”
庫狄琉璃想起武則天的吩咐,忙回身從阿凌手裡接過裙子,小心的展開,舉了起來,淑妃冷眼打量了幾眼,嗤笑了一聲,“庫狄畫師,你在御書房兩日,當真辛苦得緊。”目光卻突然凝在了從琉璃滑落的袖子中露出的那對金絲流蘇的鐲子上,越看越是驚疑憤怒,眼中漸漸的就要噴出火來,半響才寒聲道,“走近些讓我好好看看”
琉璃只覺得蕭淑妃的聲音突然變得冰寒入骨,眼睛餘光一瞟,只見蕭淑妃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的雙腕,一副恨不得化目光爲硫酸的表情,她心裡頓時一沉,只能裝作若無其事的走近了一步。
淑妃的眼睛依然盯着那對鐲子,琉璃如今隔她不過兩步,那鐲子上鸞鳥的姿態,花枝的紋路,乃至那一排流蘇的長短疏密,都看得清清楚楚她半響沒有說話,眼光從炙熱漸漸變爲冰冷,突然身子往後一靠,淡淡的道,“白竹,把這月光裙拿過來。”
琉璃進宮當日曾見過的那個長方臉中年宮女神情漠然的走了過來,琉璃忙把裙子疊好,雙手奉給對方。她心知這對鐲子定有古怪,有心掩蓋起來,但她因貪圖作畫方便,平日穿的從來都是袖子短窄的衣裳,此時只要手上一動,袖子退落,鐲子便必然會露在外面,直到那位白竹的宮女捧好了裙子,琉璃才趕緊垂手而立,卻見蕭淑妃已經是一副冷若冰霜的表情,心裡暗叫一聲,“糟了”
只聽蕭淑妃聲音依然是淡淡的,“王內侍,我有一句話要轉告陛下,勞煩你先跑上一趟如何?”
王伏勝爲人機警,早就發覺蕭淑妃的眼光不對,他順着目光只看見一對鐲子,突然想到庫狄琉璃來之前武昭儀曾特意賞過她一對鐲子,知道里面定有古怪,忙屈身笑道,“殿下既然已經收到裙子,小的幾個這就告退,正好爲殿下傳話。”
淑妃眉毛緊皺,按住性子道,“此話甚是要緊,你還是先傳了話再說。莫非昭儀的吩咐就是吩咐,我的就不是了?”
阿勝心裡念頭急轉,心知此事只怕不能善了,忙笑着道,“並非阿勝躲懶,實在是陛下也有吩咐,讓小的辦完這趟差立時要回話,橫豎我們幾個都是要回去的,一道回也耽誤不了殿下的時間。若殿下實在着急,小的讓殿外侯着的阿東進來,他腿腳最是便捷,小的遠不及他。”說着回頭略提高了聲音叫道,“阿東……”這阿東是咸池殿裡最機警的小太監,來之前就悄悄和自己說了一句,若是蕭淑妃神色不對,就立刻大叫一聲他的名字,他自會去搬救兵。今日之事,看來武昭儀早有安排想到武昭儀的手段,王伏勝的心已高高的懸了起來。
殿外那兩個小宦官聽到這聲,相視一眼,一個便往裡走,門口的兩個宮女忙攔在他面前,“內侍未經淑妃召喚不得入內。”另一個卻悄然退到了殿外的陰影裡,乘着衆人不留意,身子一伏,狸貓般迅捷的往外奔去。
“不必了”蕭淑妃聲音冷冽,心裡的猜疑越發變成了肯定,指甲不由掐進了肉裡。這宮裡一個兩個的賤人都是踩着自己往上爬,今日若不出了這口惡氣,她也枉自當了這個淑妃念頭定下,她冷笑一聲道,“也罷,那你就等上一等,我現在就要換上這條裙子一試,庫狄畫師,這裙子既然是你制的,就勞煩你進來幫我看上一眼”
琉璃聽着蕭淑妃寒冷入骨的語氣,更知不妙,面上笑着點了點頭,往前走了兩步,突然哎呀一聲坐倒在地上,滿臉都是痛苦,伸手揉着自己的腳踝,顯然是一副崴着腳了的模樣。蕭淑妃狂怒至冰冷的目光頓時凝固在了她的身上。
琉璃苦笑道,“淑妃殿下恕罪,琉璃不慣穿這宮中的雲頭履,在殿下面前失儀了。”
阿凌忙趕上幾步蹲了下來,“大娘,你要不要緊?”說着便在她的腳踝上按拿了幾下。
淑妃看着琉璃,臉上慢慢露出一絲冷酷的微笑,“白竹,你也當過女醫,不如就給庫狄畫師看上一看”
白竹應了一個“是”,走上兩步,阿凌卻擡頭笑道,“這位阿監不知當年從師於何科?奴婢曾於太醫署按摩博士門下學藝五年,專攻推拿正骨,依奴婢看,庫狄畫師不過是崴了腳,並無大礙,就不必勞煩阿監了。”
琉璃詫異看了阿凌一眼,眼見白竹依然恍若不聞的走了過來,忙擡頭道,“正是,琉璃不敢勞煩阿監的大駕。”
白竹的臉上依然沒有一絲表情,一言不發的蹲下身來,伸出一隻手穩穩的握住了琉璃的腳,那手冰冷堅硬,就如鐵箍一般,另一隻手的食指卻曲了起來,和大拇指一道對着琉璃腳踝處的關節位置便狠狠的按了下去。
寂靜的夜色中,一聲淒厲的尖銳慘叫聲傳出老遠,淑景殿東殿窗外的大樹上剛剛進入夢鄉的幾隻烏鴉驚得撲棱棱的飛了起來,呱呱的飛向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