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府渭南縣,渭水河畔。
一個約有幾十人的隊伍正在河邊走走停停,走在最前頭的,除了李曦和楊慎餘、魏嶽之外,還有一位穿着青色官袍的中年人。在他們身後,有着渭南縣的一批衙役,在路上來講,他們是負責開路的,在視察來講,他們是負責保護的。
當然,他們只是散在外圍而已,此時站在李曦等人身後不遠處的,還有約莫十來個校尉打扮的人,他們是李曦在上奏要求外出視察渭水和大河河況之後,京兆府尹裴耀卿給他安排過來的校尉,其用意,自然是一來可以作爲一個京官出巡時的儀仗,使得地方官員不至於無視李曦,二來麼,也可以提供貼身的護衛。
高升腰上綽着一把短刀,就站在那幾個校尉與前頭的一幫官員們的中間地帶,面無表情。
來到李曦身邊已經有近二十天了,他一直是這樣,若非必要,簡直是連一句話都懶得說,整天都是懶洋洋的,誰都不願意搭理,當然,除了李曦會照例每天跟他搭訕幾句之外,不管是江淮轉運使司的胥吏刀筆吏們,還是李曦家中的下人們,也沒人願意搭理他。
上任之後先是窩在新衙門裡看了二十天的文牘,初步接觸和了解了一下過往這些年的漕運情況,期間還出去巡視了一下京畿諸倉,然後,李曦便帶着魏嶽、楊慎餘以及高升等人,請旨出了長安,沿着渭水一路東行,在新豐耽擱了兩天之後,昨天下午抵達了京兆府最東邊的一個縣,渭南縣。
“呃,李大人,您看,再往前走,就要出了本縣縣界了,這個……”
這說話的是京兆府渭南縣的縣丞更俗。
按理說,李曦雖然官兒不大,只是從六品上,但一來他是京官,二來他是主事官,而且身上還兼着三部的員外郎,所以若他奉旨出巡,地方官員們是務必要陪同纔好的,更別提此時他身上還兼着督京畿糧道事的差事。
但奇怪的是,昨天下午到渭南縣的時候,那位縣令大人倒還熱情而恭敬,但是今天早上要出門視察了,他卻只是打發了這位縣丞大人來,說是他生了病,起不來牀了。
至於是真病還是假病,是不願意出來挨凍,還是壓根兒就瞧不起自己這個才從六品的所謂京官,那就只有天知道了。畢竟渭南縣作爲畿縣,渭南縣的縣令可是正六品上呢,比自己足足高了兩階,不願意搭理自己也算是情有可原。
只是,扭頭看了一眼,見那位名叫更俗的渭南縣縣丞一臉鐵青的模樣,李曦心想,可真是委屈了這位縣丞大人了。
初冬的關中大地上還不算太冷,不過若是出門,照例還是要穿起大氅纔好。李曦出門的時候,就是蓮蓮給他收拾的行囊,今天早上起來正好颳起風來,冬天的風,乾冷乾冷的,所以李曦便乾脆穿起了大氅,此時雖然走在渭水的河岸上,風不小,倒還不至於感覺到冷。
但是這位縣丞大人顯然沒有預料到李曦竟然會一大早起來就真的要下來視察,所以穿的衣服未免就略微的單薄了一些——在他想來,這麼冷的破天,大家坐在屋子裡喝喝茶你好我好不好麼?再說了,渭水的水況每年都有報告上去啊,實在想知道的話去查看一下報告就好了,何苦非要大冷天的跑出來?
但是,這位李曦李大人居然真的是一大早就帶人直奔渭水岸邊!
大冬天的渭水岸邊呀,千里莽莽,狂風呼嘯,很冷的!
所以此刻看見不遠處渭水拐彎處的一個小河岔,知道過了那個小河岔就出了渭南縣縣界,開始進入華州的鄭縣了,他便立刻開口提醒。
做官的,在沒有指令的情況下,是等閒不可以離開自己的任所的。所以他話裡話外的意思就是,你想看渭水,現在也看到了,天那麼冷,咱們趕緊回去吧!反正你要繼續看也行,再往那邊走就出了渭南縣了,我可不跟着了。
李曦能聽出他話裡的意思,對於地方上這種明顯拿自己這個江淮轉運副使不當回事的態度,他倒也並不在意。
因爲他知道,大約他們雖然也都會從長安那邊得到朝廷新成立了江淮轉運使司衙門的事情,也大約的會知道自己一個十八歲的年輕人做了主管事務的副使,但是或許在他們心裡,倒是更願意把自己看成一個文墨詩瀚的大才子。
至於什麼江淮轉運副使,他們倒未必是怎麼在意的——他們地方上的,大約也就只有一些配合的義務而已,又不是江淮轉運使司的下屬。
而眼下自己最需要做的,當然也不是跟他們計較這些個東西,有了三部員外郎的背景,很多事情他們倒還不至於敢公然推諉,這樣也就夠了。
對於自己來說,大抵還是力求儘快把漕運這件事情做好就是了,只要把這件事情做好了,他們大約很快就可以知道自己到底是誰了!
所以,那位正六品的縣令大人裝病不來,李曦絲毫不惱,這位正八品的縣丞大人一臉的不耐煩,李曦也裝沒看見,甚至於在回頭看他的時候,李曦還衝他很友好的笑笑。
然後他便扭頭看着魏嶽,“這渭水的水位,很淺哪!”
說話間,李曦伸手指着腳下的渭水水面。
時間只是初冬,渭水還沒有結冰,不過剛纔在過來的路上,李曦見有一處河堤坡度很緩,所以便走到河邊伸手試了試,河水冰涼冰涼的,手入水的剎那,就讓人有一種整條胳膊都立刻給凍住了的感覺,似乎是隻需一夜北風緊,這河面第二天就可以結冰了的樣子。
而事實上,渭水過境的這些府縣每年例行的水況彙報李曦是挨個兒的看過了的,他也知道,大約再有個十天半個月,肆虐的北風一吹,河道也就真的該冰封了,而且要一直冰封到第二年的二月,這纔開始次第解凍,冰封期長達三個月,有時甚至可以達到三個半月。
今天颳起這樣的大風,已經是露出了即將冰封的跡象。
對於中國古代史來說,渭水是一條無比重要的河流。且不說自西周開始,至秦漢,乃至於隋唐,歷代都選擇定都於渭水之濱,使這條河流成爲“天子飲馬之河”,而且自秦漢以來,渭水中、下游渠道縱橫,一直都是關中的漕運要道,一直到眼下的大唐仍然如此。
北魏酈道元在《水經注?渭水》中說:“渭水出首陽縣首陽山渭首亭南谷山,在鳥鼠山西北,此縣有高城嶺,嶺上有城號渭源城,渭水出焉。”然後,這條河流一路蜿蜒東行,先後匯合了北岸的涇河,以及洛河等河流之後,滋潤了千年沃土的關中大地,最終併入大河。
只不過,渭水上游以及涇河、洛河等支流,都流經黃土高原,水流中無一例外的夾帶着大量泥沙。與涇水匯合之處,水濁清分界很明顯。《詩經?邶風》中就已經有了“涇以渭濁,湜湜其止。”的詩句,後世更是有着涇渭分明這一成語,可見渭水一直都比較清澈,只是在涇河加入之後,河水也就開始變得渾濁了起來。
眼下李曦等人所在的位置,對於渭水來說已屬下游,過了華州就要併入大河了,因此河水自然是渾濁之極,而且此時又值枯水期,水量很小,大量沙質的河牀裸露出來,越發襯托出此時河流的孱弱。
沿着河岸這麼一路走來,眼見水況如此,李曦的眉頭越皺越緊。
雖然眼下是枯水期,等到四五月份之後,水流是肯定會大幅度回漲的,甚至於不需要看什麼水況報告,只要站在岸邊仔細觀察一下河牀上留下的水文印記,就可以大約推測出渭水在豐水期的水位,但是……渭水每年的枯水期足足有六個月啊!
而且從水文特徵來看,即便是豐水期,渭水的水位也並不高,再加上多年的泥沙淤積,導致河道極端的淺平,根本也不足以承載大船。
看着這樣的河道,李曦忍不住心想:怪不得歷年的漕運米糧在進入陝州太原倉之後,便要改爲陸路運輸了,這樣的河道,即便在豐水期也只能算是聊勝於無,至於枯水期,那就只好叫人徒呼奈何了。
要想解決漕運的運輸瓶頸,這是一大關口啊!
這時候魏嶽聞言點了點頭,扭頭不屑地瞥了那更俗一眼,轉而畢恭畢敬地對李曦道:“回稟大人,要麼,咱們去官道上瞧瞧?”
其實雖然在朝廷來講,所謂漕運大抵是指的運米糧,但事實上,長安乃是天子之都,住的不是當官的就是有錢的,而且當官的又大抵都是有錢的,所以,這自然是一座龐大的消費城市,因此江淮一帶過來的,除了米糧之外,更多的還有諸如絲綢、布帛、各種美器珍玩等等,總之天底下所有的東西,在長安大抵都能見得到,江淮一帶有好東西自然也是如此。
而這些以米糧爲主的江淮物資在運抵陝州太原倉後,要想繼續輸往京師長安,其間路程極爲艱難。渭河因多沙,河道時深時淺,不便漕運。隋文帝時所開的廣通渠,至唐初也已不便使用,因而不得不採用陸運,用牛車將漕糧及其他物資等運往長安。
這樣的運輸,運費高、運量少,而且途中勞苦異常。
但是渭水水況如此,在取得顯著改觀之前,就連李曦也不得不承認,長安通往洛陽的官道,纔是漕運的主力通道。
所以聽了魏嶽的話,他深吸一口氣,點點頭,“也好,那就再去官道看看!”
縣丞大人更俗聞言無奈地攥了攥拳頭,心想:這都是什麼官兒啊,又不是什麼急務,幹嘛那麼賣命,你歇一歇回縣城去避避風讓我穿件衣服會死啊!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