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曦一連拋出三個問題,而且是一個比一個更加犀利,頓時就讓楊慎餘感覺有些難以招架。因爲李曦這三個問題,幾乎是直接就砸在了他這份漕運計劃最大的漏洞上。
官督民運,自然是一個很好的思路,在李林甫剛剛提到長安糧食問題的時候,這也是李曦下意識之間第一個想到的辦法,但是,這個辦法固然有着見效快、投入小等等優點,他的致命缺點,卻也是根本就遮掩不住的。
既然是官督民運,那麼其實說白了,就是政斧出面調控市場,利用市場的差價槓桿,促使民間的商人們爲了賺取差價而自發的運糧至長安。
一直到幾百年之後的明清時代,還有着商人們運糧至邊關以換取鹽引的辦法,並且應用了極長的時間,而這,其實也是一種發展了的官督民運。
但是問題隨之而來,民間的商人們肯運糧,毫無疑問是爲利潤,所以,要想讓他們千辛萬苦的把糧食運到長安來,那就必須在他們要付出的成本之外,還要許以較高的利潤。那麼,只有兩個辦法,第一,政斧高價收購,第二,繼續讓長安的糧價保持在一個相對非常高的價位上,甚至於……要比現在還高!
這兩個辦法,無論是採用哪一條,都會必然的導致一個結果——商人要賺到錢,長安的糧價繼續居高不下。
一旦政斧出的價錢讓商人們感覺無利可圖,或者是長安的糧價讓他們感覺到無利可圖,那麼,除非政斧繼續大量的往裡頭貼錢,否則民運將立刻斷絕。
但是,讓大唐政斧持續的往裡面貼錢,一年兩年的沒問題,時間一長,必將發展成爲朝廷財政的一個大包袱,便如人體血管的一個大腫瘤一般,如果大唐一直這麼富庶太平下去,或許還不顯眼,可要是一旦出現一些意料之外的變動,大唐政斧的財政吃緊了,那麼,這個腫瘤將會立刻爆發,將一舉阻斷大唐燕京的糧食供給。
而就歷朝歷代的情況來看,意外是不可避免的。
當然,若單只是這些情況,其實還不算太嚴重,畢竟只要調控得當,政斧完全可以借用市場的槓桿靈活調整,使得至少在幾十年內,長安城不需要爲糧食發愁。
但最關鍵的問題是,只需要官督一下,只要給錢,民就能運了嗎?
衆所周知,商人的鼻子是最靈敏的,只要發現利潤,只要感覺有利可圖,那麼他們就會立刻一擁而上。但是,長安缺糧已經幾十年了,糧價居高不下也已經幾十年了,全國的商人們自然不可能不知道,可時至今曰,長安依舊缺糧,長安的糧價依舊居高不下。
爲何?
答案只有一個,運糧至長安的代價,實在太高!
早在當初與裴耀卿一番探討之後,李曦就已經明白,導致長安糧價居高不下的,不是方法問題,也不是價格問題,而是道路問題。
拋開揚州至洛陽這麼長一段水運不說,單單只是在三門峽這個地方,陸路運輸的話運費幾乎等於糧價,而如果是水路,三門之險天下聞名,根本就不利於大規模運輸,每年都要有許多船隻在這裡出事,損失的船隻和糧食還是小事,每年都死那麼多人……這是江淮轉運使司衙門所絕對不能接受的。
無論是民運還是官運,這個瓶頸不解決,誰運都得死人,誰運都無法最終解決問題。
從表面上來看,楊慎餘這份計劃十分的讓人眼亮,但是如果仔細一計較就會發現,他的辦法,只是治標不治本的辦法而已,根本無法解決根本的問題。
所以,李曦的問題一出口,楊慎餘頓時就感覺無法招架。
支支吾吾了好大一會子,楊慎餘畢竟已經是五十多歲年近六十了,一來心境沉穩,二來人生閱歷也是豐富之極,所以他很快就調整了一下,穩定了自己的心神。
這時,他擡起頭來與李曦對視了一眼,不答反問,道:“莫非大人想要官運?”
“爲何不可?”李曦反問。
“呃……”頓了頓,楊慎餘站起來拱手道:“大人,請恕下官直言,若是咱們江淮轉運使司親自承運的話,非但運費降不下來,將要極大的加大朝廷的開支,而且,從徵集漕糧,一直到組織船隊,再到一路北來,一直到三門之險……這個,這個……怕非是易事啊!”
在提到三門之險的時候,他的語氣明顯有些停頓,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顯然,他也知道三門峽那裡每年都會有不少的船隻出事,甚至他也知道,只要一出事,肯定要死人。
因此在他看來,即便官運,也省不下幾個錢,所以,政斧只需要花錢買些高價糧食就是了,大不了就是往裡頭多貼一點兒,好歹眼不見心不煩,總比自己去運糧食,每年都要面對好多次這種船沉人亡的事情要好。
要知道,在當下這種運糧規模不大的情況下,每年還要死那麼多人,一旦擴大到每年至少一百萬石糧食,這死的人,毫無疑問會更多……這些人死在民間商人手上,頂多就是把撫卹啊賠償啊之類的攤入糧價裡就是了,民不報,官不究,朝廷完全可以掩耳盜鈴的認爲自己到手的這是乾淨糧食,不需要爲這種事情揹負什麼壓力和責任。
但若是官府自己運糧,出了這種事情,爲了漕運,不敢如實上報,只能壓下來,但是壓得時間長了,誰敢保證能一直壓住?而動輒死幾十個人的事情,一旦捅出來,那就是驚天大案,說不得整個江淮轉運使司的大小官員們都要被追究責任了。
而且,如果調控得當,說不定官督民辦比自己運還要省錢呢,要知道,作爲楊崇禮的兒子,在市場調控這方面,他可是相當的有經驗,而一旦李曦選擇了這條路,他將毫無疑問會成爲江淮轉運使司衙門裡最爲不可或缺的一個。
所以,他幾乎是天然的就會傾向於官督民運。
李曦聞言之後有着片刻的思索,然後,他擡頭看着屋頂,聲音突然低沉了許多,似乎是在問楊慎餘,又似乎是在自問:“死在商人們手裡,就不算死人了嗎?”
楊慎餘聞言先是一愣,然後遽然一驚,似乎是一下子就把握住了李曦的想法,但是皺眉一想,他又百思不得其解,然後,他忍不住疑惑地皺着眉頭看着李曦,“大人,您是想……”
“修路!”李曦拍案而起。
楊慎餘目瞪口呆。
片刻之後,他已經顧不得禮儀,下意識的就邁前兩步,道:“大人,這、這修路……”
李曦擺擺手,打斷了他的話,“我知道,行路容易,開路難,但是,慎餘公啊,你我是朝廷官員,而且又主管此事,無論如何,不能再坐視一條條人命就這麼葬身波濤啦!”
頓了頓,他道:“陛下需要糧食,朝廷需要糧食,長安需要糧食,所以,我們要盡最大的可能提供糧食,但是,這個糧食必須是真正乾淨的,不能是浸透了鮮血的!”
楊慎餘聞言有着片刻的驚訝,然後又是片刻的沉吟。
他忽然退回兩步,緩緩地在那把胡椅上坐了下去,良久之後,纔開口道:“大人剛纔曾經說到過,說是如今長安的街頭巷尾,對於咱們江淮轉運使司衙門的成立,以及對於大人出任這江淮轉運副使、督京畿糧道事的事情頗多非議……這個時候,本來朝中諸公已經是議論紛紛了,若是大人再提出要求開路,無論是修陸路還是水路……只怕不易啊!”
李曦點點頭,聽見這番話,他才終於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
楊慎餘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就說明他至少是真心的想要促成漕運之事的,只要他,和他背後的楊崇禮楊家能保持這麼一副態度,就已經足夠了。
笑了笑,李曦道:“豈止不易,簡直是無比困難。由揚州至河陰,再到洛陽,只需要定期清理河道就可以了,還算好說,由洛陽入秦這一段路,和由華州到長安這一段路,無論水路還是陸路,都是不好走的,如果修,都要修,這裡面牽涉的,可是太廣了,光是錢……真是想想就頭痛啊!但是,若要漕運,這條路,就必須要修!”
良久之後,楊慎餘輕輕點頭,“下官明白大人的意思了。”
走出李曦的房間之後,楊慎餘在門口佇立良久,然後才緩緩地走開,卻是幽幽嘆道:“談何容易,談何容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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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穿着一身常服的年輕公子坐在角落裡淡淡地品着茶,時不時低語幾句,面上皆是溫潤笑意,顯然是遇到了什麼讓他們很高興的事情。
酒樓裡鬧哄哄的,雖然是二樓,能掏得起這裡的菜價上來吃飯喝酒的,大抵沒有什麼普通的窮人,但是酒樓地方,要的就是一個熱鬧的氣氛,此時又正趕上午時,二樓的十幾張桌子上了足足有七八成的客人,大家酒酣耳熱之際,不免要談論些感興趣的話題,而且喝酒之後,這聲音難免要有些大,因此這裡也就越發的鬧騰。
與周圍的環境相比,角落裡安坐的兩個人顯然有些格格不入。
不過,不管是看他們二人那副雍容的風儀,還是散開來站在他們桌子四周的幾位膀大腰圓的錦衣壯漢,都毫無疑問的在告訴其他人,他們的身份很是尊貴,所以,大家也只是說着自己的話題,並沒有人敢於往這邊好奇的張望。
這時節,坐在靠外一側的那位年輕公子聽了一會兒酒樓內其他人的議論,笑眯眯地看着坐在自己對面的人,語帶恭敬地道:“公子爺,事情已經有個七七八八了,就眼下長安城內這副陣勢,想必那個李曦就算是再怎麼膽大,也不得不小心翼翼的處事了。”
如果有認識的人在的話,看到此人竟是如此畢恭畢敬的與人說話,肯定要大吃一驚。
此人名叫薛鏽,乃是先睿宗皇帝陛下的女兒鄎國公主和駙馬都尉薛儆的兒子,開元十六年,他又奉命尚了玄宗皇帝的女兒,也就是他的姑表妹唐昌公主,自己也成了駙馬都尉,大前年的時候,開元十八年,更是被拜爲光祿卿,可稱是當今朝廷年輕一輩勳貴之中了不得的人物之一,就稱其中首領也不過分。
當然,這等家世還是次要的,畢竟在當今朝堂之上,有着這種身份的也不是一個兩個,他之所以地位特殊,隱隱然成爲這一代勳貴子弟的首領人物,最關鍵的是,早在開元十三年的時候,他的妹妹就已經嫁給太子李鴻,並且還是他的正妃。
僅此一項,已經足以奠定他的地位。
若干年後,一等玄宗皇帝駕崩,太子李鴻即位,他身爲皇后娘娘的嫡親哥哥,其地位可想而知,更別提他自己也是出身名門,學識非凡,倜儻風流,因此在年輕一代勳貴之中,他無論是實際上的地位,還是積累下的威望和人脈,都是絕對的翹楚。
而能夠讓他語帶恭敬地尊稱爲“公子爺”的,當今朝中,怕是超不過一個巴掌數!
如果再看他對面那人雖然穿了一身常服,但仍是遮擋不住的貴氣的話,這個答案几乎就是呼之欲出了。
他就是大唐玄宗皇帝的第二子,趙麗妃的第一個兒子,當今的儲君,太子李鴻。
他個子不高,但是骨架寬大,氣勢極其威武富貴,更兼雙目炯炯有神,因此看去神彩十分,雖然一身常服,卻仍是鷹揚之極。
此時聽了薛鏽的話,他淡淡一笑,道:“還是阿金你的計策好啊!”
薛鏽,字金藏,與名字的意思相近,寓意鏽這個字就是把金刀藏起來而已。而他的乳名,則叫做阿金,只不過這乳名非是關係極爲親近的長輩和上官,是絕對不敢稱呼的,要知道,他的母親是公主,妻子又是公主,妹妹還是太子妃,身份可是尊貴之極的,所以對於絕大部分人來說,即便是非常親近的,也頂多就是稱呼他的字。
但是,太子李鴻雖然只是他的妹夫,但是按照皇家的關係來論,卻又是他的大舅哥,更何況太子李鴻今年已經三十三歲,比起生於中宗景龍二年今年只有二十六的薛鏽來說要大了好幾歲,再者,李鴻乃是太子,身份僅次於玄宗皇帝而已,所以他稱呼薛鏽的乳名阿金,薛鏽非但不會生氣,反而會認爲這是一種親近的表現。
要知道,身爲玄宗皇帝的兒子,已經在太子的位置上呆了足足二十年的李鴻也不是簡單人物,論到拉攏人心,他的手段可不是普通人能比的。
只是簡簡單單的一個稱呼,就已經將兩個人的關係拉得無比之近。
而薛鏽聞聽太子李鴻誇讚自己,臉上倒是沒有絲毫的得意神色,只是也笑了笑,恭敬地道:“有了這一層的壓力,想必那李曦做起事情來就會束手束腳了許多了。只不過,陛下對他的信賴顯而易見,所以爲公子計,只要能把他困住就已經足夠了,切不可再行輕舉妄動。”
“而且……”猶豫了一下,他還是忍不住試探地道:“公子爺,鏽以爲,您是否可以派人跟洛陽那邊打個招呼,有些事情,還是暫時的收斂一些比較好。”
剛纔還面帶微笑的李鴻此時卻是不由得臉色一沉,事實上他在聽到薛鏽說到“不可再行輕舉妄動”的時候,就已經收起了笑容,等聽到他後邊這句話,這臉色便越發的沉篤下來。當下他開口淡淡地問:“阿金這是何意?”
薛鏽窺見他的臉色,措辭很是謹慎地道:“咱們這樣用街頭巷尾的議論給他李曦施加一些壓力,讓他做事情束手束腳,已經是極限了,也不知道因爲什麼,陛下對他簡直是匪夷所思的信賴和縱容,上次刺殺之事,已經讓陛下震怒,所以,爲公子計,切不可再行冒險之策。”
頓了頓,他又道:“至於洛陽那邊麼……殿下也知道,李曦此人行事向來乖張,膽子又大,而他上任江淮轉運副使,督京畿糧道事,就等於是洛陽那邊的事情,已經到了他的眼皮子底下了,這個時候,爲了避免跟他再次衝突起來,那邊還是暫時的收一收比較好啊。反正咱們有的是時間,只要他李曦三年之內完不成目標,那陛下自然對他心冷,到時候……”
他的話說到這裡,李鴻已經是不耐煩地擺了擺手,不悅地道:“阿金,你怎麼老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不過就是運點糧食掙些小錢而已,他李曦能奈我何?或許,他要感激我還說不定呢,我可是每年都幫他往長安運不少糧食!”
薛鏽聞言欲言又止,李鴻已經再次擺手,“此事不必再說,孤自有計較!”
薛鏽聞言應諾,然後便低下頭去嘆了口氣。
他曾經無數次的跟太子殿下說過,眼下他的身份是太子,是儲君,所以對他來說,最好的做法就是什麼都別做,只需要耐心的等,就已經足夠。因爲只需要熬到當今陛下駕崩,他就將是天下至尊,到時候什麼事情做不得?何苦非要現在爭一些無足輕重的東西?
但是很顯然,殿下聽不進去。
不過再想想,也好,不就是一個李曦嘛,料想他即便天縱奇才,卻也只不過才只有十八歲而已,他又不是生而知之者,即便膽子大了些,做事囂張了些,卻也沒有什麼特別大的威脅,就當是給太子殿下練練手吧!
反正有了自己如此一計,李曦已經是困於網中了,正適合拿來給太子殿下練練刀,出出氣!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