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五,趙昚與陳康伯、史浩等主戰派重臣一起召見了從汴京城外東、西大營趕來拜謁皇帝的李顯忠和吳拱,會面超過半個時辰。
至於他們談了什麼,沒人透露,也無人知曉。
當天,李顯忠和吳拱便快馬返回北伐大營。
同一天,駐守大名府的楊叢義派遣北伐軍大軍五萬,攻澶州。
臘月初六,北伐軍攻克澶州,金軍敗退黃河北岸的封丘。
臘月初七,北伐軍出動七萬人,趁勝從北向南,全線推進。
不日,連下淇縣、長桓、延津等地,將黃河以北的金軍盡數逼退至黃河岸邊,聚於汴京北邊四十里外的章丘,隨時準備將殘餘的近五萬金軍,一舉殲滅在黃河北岸。
臘月初十,金國宰相再以議和使臣身份趕到歸德府,與大宋皇帝議和。
入殿之後,金國宰相當即再次表明議和誠意,並告訴大宋君臣,經大金國皇帝陛下慎重考慮,準宋國皇帝陛下所請,議和之後,金宋兩國約爲兄弟之國,歲幣亦可不再敬獻,重新劃分疆域國界,理所應當,但不能以大名府爲界,當以黃河爲界,洛陽以東、黃河以南歸宋國,議和之後,黃河以北的宋軍當退回南岸,不得再犯河北。
湯思退等大宋百官聽聞金國答應趙昚先前提出的條件,甚是驚訝,心底連道不可能,金人何時變得膽小怕事,如此懦弱,如此好說話?難道他們真的已經沒有能力打到淮河長江了嗎?
面對這種情況,主和派不敢相信。
若金人真答應了除開疆界外,那兩條先前根本不可能、也不會考慮的條件,那麼宋金兩國的議和便成了一大半,剩下就是疆界而已,只要各自妥協讓步,很快就能達成共識,完成和議。
趙昚見金人答應取消歲幣,取消大宋向金稱臣的條件,頓時大喜,當即吩咐陳康伯、史浩等人與金國宰相共議疆域劃分,以及如何接收汴京之事。
議和談判,歷來就是討價還價,臣子在一起扯皮就行,趙昚作爲皇帝,細節問題,他自然不能參與討論,否則金口一開,不論是要多了,還是要少了,對議和沒有好處,如果反悔或反覆,也有損皇帝威信。
但臣子就不存在這樣的顧慮,哪怕互相指着鼻子對罵,也沒有關係。
所以陳康伯、史浩等七八人,此時正與金國宰相一行人吵得不可開交,臉紅脖子粗,就差翻臉動手,也還是憋在同一間屋子裡,沒有一個人負氣離開議和談判之地。
經過兩天激烈的爭吵商討,最終兩國臣子將宋金兩國的疆域界限重新劃定:東以濱州爲界,西以大名府邯鄲縣爲界,兩點連線之南,函谷關以東,歸大宋,其他土地仍以先前的界限不變。
宋金兩國疆域劃定,報經皇帝趙昚同意之後,立即開始商討交割汴京、鄭州、洛陽之事。
大事已定,具體交割便都是小事。
不消半日,金國使團便與陳康伯、史浩、湯思退等人議定交割汴京之事:此時起,黃河以北的宋軍不得向章丘等地金軍發動攻擊,不得阻止金軍渡過黃河南下,臘月十八之前,宋軍東、西大營撤退百里,東營退至杞縣,西營退至通許,臘月二十五日之前,黃河以北的宋軍不得南下,汴京以南的宋軍不得北上,七天之後,宋軍方可接收汴京、鄭州以及洛陽等地。
同時商定,在臘月十八至臘月二十五日之間,金國撤出汴京、鄭州、洛陽之時,宋國可派遣使臣和少量軍隊親臨監督,確保金國不會帶走當地百姓,毀壞城池。
諸事議定,奏報趙昚同意,當即起草宋金兩國議和文書。
臘月十四日,金國宰相與陳康伯在行營殿中,在大宋文武百官面前簽定議和文書,各自蓋上印信,議和文書,各存一份。
至此,宋金兩國在半個月內,匆匆達成和議,大宋收復大片土地,金國君臣在大軍包圍之中,得以從容撤往關中。
臘月十五,兩國達成議和的消息,由陳康伯親自送達北伐大營,同時傳令東營李顯忠三日內退至杞縣駐守,西營吳拱三日內退至通許駐守,而後是進是退,依朝廷命令行事。
臘月十六,陳康伯作爲監察使,率領五千精銳北伐軍進入汴京城內。
這也是三十六年來,大宋軍隊再次回到汴京城內,看着城內似曾相識,卻又跟記憶不甚相同的街景,陳康伯忍不住眼角溼潤。
當晚,作爲監察使的陳康伯得到隆重宴請,金國皇帝完顏亮親自出席。
在席宴上,完顏亮對宋金國事一概不問,只提了一個姓名,詢問他的來歷。
這個姓名便是楊叢義!
陳康伯對楊叢義本人並無多少了解,他在大宋軍中彷彿是突然出現的一般,但要是仔細找一找,問一問,還是能在臨安找到他的一些傳說和蹤跡。
十六年前,一篇《遠洋回易富國論》改變了他的命運,讓他從一個武學生直接進入仕途,走上回易之路,避免了在臨安城禁軍中值崗守衛,虛度一生。
那篇辯論文章,陳康伯之前看過,文采雖然一般,但眼界之廣,所學之雜,還是讓人驚訝。
至於之後督造回易船隊,率領船隊遠渡重洋,其中細節多不可考,但從聽聞的幾件大事中可知,他在武學裡學到的東西,確實都用在了實處,並沒有因爲忙於回易,武學所學忘記,也許從那時起,就該有人注意到他有領兵打仗的天賦。
完顏亮一問起楊叢義,陳康伯立即陷入沉思之中,能讓金國皇帝惦記,必定有特別之處。
片刻之後,陳康伯心下不由得一震。
楊存中!
聽聞楊叢義第一次從海外回易回到大宋之後,率領回易護衛軍在廣南打過一仗,功勳卓著,但具體過程如何,樞密院裡並無詳細記錄,而後他就被時任殿前司都指揮使的楊存中調入殿前司核心衙門,兵案衙門,又是巡查各地禁軍,又是校閱、選將,無不是在培養、磨鍊楊叢義。
但在之後的幾年裡,楊叢義忽然默默無聞,在臨安幾乎聽不到他的消息,也找不到他的蹤跡,直到太平渡之役,他的名字纔跟虞允文一起傳進臨安,那之後便一發不可收拾,似乎每一場勝仗都跟他有關係。
這樣一個背靠楊存中,連金國皇帝都忌憚的武將,對大宋是禍是福?
他遠離臨安,兩次無聲無息扭轉北伐戰局,此次金人能主動議和,交還大片土地,跟他忽然從濟州橫插大名府,截斷真定府與汴京之間的大通道有莫大的關係,這個舉動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他的所做所爲完全超過了樞密院的部署安排。
並且他這一支北伐軍的行動速度,也大幅快於糧草補給速度,以朝廷給他補給的糧草情況來看,換了任何一個將領,也不敢率軍直插大名府,因爲糧食補給不夠,一旦被金軍南北夾擊,必敗無疑,而他卻帶領北伐軍牢牢佔據大名府,甚至還有餘力派兵南下壓迫黃河以北的金軍,迫使金人同意迅速議和。
當日陳康伯跟皇帝一起召見李顯忠、吳拱時,的確跟他們二人說過,要他們動一動兵馬,給金國皇帝壓力,逼迫他早日答應議和條件,卻從沒指望過遠在四五百里外的楊叢義,也沒給他下達過任何指令,只願他能堅守大名府就好。
不想最先行動的卻是大名府的北伐軍,一路南下幾百裡,連克州縣,將金軍殘兵逼退至黃河北岸的章丘城,卻又圍而不攻。
楊叢義這一番匪夷所思的行動,就跟與遠在歸德府的大宋君臣有過面對面的詳細策劃一般,但陳康伯知道,不論是皇帝還是任何人,都不可能給幾百裡外的楊叢義下達任何命令。
除非,這一切都是提前策劃好的,也許早在文武百官剛從臨安出發,楊叢義就已經跟某些人策劃好了這些行動,不然大名府的北伐軍不可能在議和剛剛開始的時候便揮軍南下,兵鋒直指汴京,逼迫金國皇帝答應議和條件,而那對章丘殘兵圍而不攻之舉,實在是神來之筆。
陳康伯腦筋急轉,迅速思索一番之後,不得不懷疑楊叢義應該是跟朝中某些大臣關係密切,是他們共同策劃了這一切。
那麼朝中有誰跟楊叢義有關聯,跟他關係密切?
楊存中嗎?
此次他留在臨安,並沒有一起來歸德府,臨安距離大名府上千裡,不可能及時互通信息。
如果不是楊存中,跟隨皇帝一起來到歸德府的文武百官中,還有誰跟楊叢義關係密切,能給他遞消息?
陳康伯排查同來的文武百官,發現其中好像並沒有人跟楊叢義有交集,或是藏的太深,太過隱蔽!
面對金國皇帝完顏亮的詢問,陳康伯思索過後,只能回道,楊叢義不過是一個普通的統兵將軍而已,並沒有特別的身份和來歷。
此話說完,完顏亮命人將一沓文案資料放在陳康伯面前,而後說了一句話:楊叢義,不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