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昊與歐陽春相識?”
這裡畢竟是中京城,即便有一羣醉生夢死的貴族和喝得醉死的兵油子,如此激烈的追擊交鋒,還是引來了動靜,眼見火光從其他方向蔓延過來,前面李元昊的逃生機會正越來越渺茫,狄進的臉色卻沉靜下來。
李元昊和歐陽春,是兩個八竿子打不到的人,相識的可能性實在不大,或者說如果他們一早就相識,並且互相結盟,那之前歐陽春根本沒必要示警。
可如果兩人之間不認識,歐陽春無論是殺西夏親衛,還是輕功追擊,都展現出了強絕的武力,爲何在關鍵時刻手下留情?
說實話剛剛這兩人打得極其慘烈,看起來都施展了渾身解數,狄進並沒有瞧出蛛絲馬跡,但他相信姐姐在武學上面的判斷,狄湘靈說留手,就一定是留手了,那麼最大的變數,是不是發生在剛剛的交鋒中?
來不及多想,隨着後方一個西夏親衛慘叫着從崗樓墜下,遼人的反撲正式開啓,前方的李元昊則再度被歐陽春追上,兩人動手,以快打快,腳下依舊在一路狂奔。
狄湘靈吃虧在身法遜色一籌,卻也不是沒有手段,銅鐗橫起,擺出撒手鐗的架勢來。
但歐陽春的後背不斷移動,巧之又巧地擋在攻擊的必經之路。
狄湘靈是何等脾氣,立刻就想連帶着對方一起打,但轉念又意識到,銅鐗一拋,歐陽春真要有意放走李元昊的話,肯定會出現大幅度的閃避,到那個時候李元昊逃脫,反倒是成了自己這個隊友的不是,便又沉住氣,繼續提鐗追趕。
四人狂奔,倏然間又過了一條街,前方一條河流已經在望。
中京仿造汴梁建造,固然比不上開封四通八達的水路,卻也有數條大小河流匯聚,是氣候宜居之地。
李元昊顯然思路清晰,目標明確,直往大河中衝去,騰身而起之際,又中了歐陽春的一掌,狂噴出一口鮮血後,緊隨其後的是噗通一下落水聲。
歐陽春止步,看向河面,皺眉嘆息:“慚愧!我不通水性!竟是讓此人逃了!”
狄湘靈是北方長大,雖非旱鴨子,但若說水性多好顯然不可能,沉聲道:“李元昊生長在河西瀚海之地,整天吹風沙,難道他就通水性?”
“狄總鏢頭請看!”
歐陽春指着水面,黑暗之中看不到盪漾的水波,那絲絲縷縷的血色很快也被衝散,一時間倒還真的判斷不出對方遊往哪個方向。
“不過此人接連中我兩掌,已然身負重傷,讓遼人帶兵搜查,也有機會將之擒下……”
歐陽春麪露歉然,正繼續做出解釋,趕到的狄進立刻接過話題:“歐陽幫主,我希望讓李元昊回不了西夏,馬幫的兄弟能助一臂之力麼?”
歐陽春一怔,碧眸微微閃爍起來:“讓這個人回不了西夏?”
狄進順着河道往前走去,邊走邊說:“遼人真正戒備森嚴的是四時捺鉢,中京並非遼主久居之地,城內守衛無疑偏弱,但經此一遭,宮內宰相被毒殺,宮外四方館接連被賊人攻擊,泥人也有三分火,接下來中京城肯定會內外戒嚴!”
“從李元昊這一路上佈置下的暗哨來看,此人會安排好退路,但他肯定也料不到,自己會遭遇如此慘敗,再加上多名親衛慘死,又身負重傷,這水路固然方便逃脫,卻也更容易留下痕跡,而這些痕跡,江湖中人追蹤起來,反倒更爲方便!”
“恰好此次貴幫在中京散了不少耳目,李元昊今晚來刺殺,又趕到了歐陽幫主前來四方館,這是天意啊!”
歐陽春聽着,一時間沒有作聲。
狄湘靈則道:“兩位當家來了!”
兩道身影飛速奔至,正是馬幫的二當家智化和三當家鍾雄:“大哥!狄總鏢頭!狄神探!這是怎麼了?”
“兩位來得正好!”
狄進簡略述說了一番情況,再度將剛剛的話講了一遍。
“好個西夏蠻子,這是覺得我北人好欺麼?”
兩位馬幫當家的臉色都沉下,尤其是鍾雄,憤怒的同時拍了拍胸膛,率先保證:“請狄神探放心,我們馬幫絕不會放過這個夏賊!”
狄進又道:“李元昊在中京應該還留有人手,這些親信對其忠心耿耿,要防備他們聲東擊西,回西夏從西京道和南京道是最方便的,但遼北地廣人稀,萬一李元昊離開諸位的視線,也有可能繞路回去……”
智化目光一動,馬上理解了用意:“狄神探之意,是將李元昊往東驅趕?”
狄進頷首:“遼東是貴幫的地盤,一旦將李元昊及其手下逼至遼東,哪怕一時半會抓不住,也能確保此人無法徹底逃離,不知歐陽幫主意下如何?”
話音落下,狄進和狄湘靈看過去,智化和鍾雄也望向這位大哥。
歐陽春駐足停步,凝視着靜謐的河流,表情在夜色中彷彿一口深不見底的幽潭,半晌後開口道:“好!我等定盡馬幫之力,留下李元昊!”
……
“你剛剛爲何……”
目送馬幫三位當家離去,又在河道邊追了一段,確定沒有李元昊的蹤跡,狄湘靈低聲問道。
狄進微微搖頭:“回去說!”
兩人一前一後回了四方館,就見主院一片狼藉,屍體被擡了出來,戰事已然結束。
跟在李元昊身邊的六名親衛,被狄湘靈和歐陽春各殺一人,剩下的四人是被鐵牛、榮哥兒和四方館內趕來的護衛所殺,而另一邊準備刺殺潘孝安的親衛,也戰鬥到了最後一刻。
爲了不讓遼兵去追太子,這十二名西夏親衛,全數戰死!
狄進對使團上下稍作安撫,帶着姐姐回到正堂,讓鐵牛和榮哥兒看住,這才感嘆道:“党項人自幼成長於西北苦寒之地,確有一批悍勇之士,李德明又積蓄了相當的財富和國力,也難怪李元昊野心勃勃,想要開國稱帝!”
狄湘靈則問出了不解:“六哥兒,歐陽春有意放走了李元昊,你卻讓馬幫去抓人,是何道理?”
狄進道:“姐姐以爲,歐陽春爲何要留手?”
“他們應該不認識,歐陽春起初下手極狠,直到跟李元昊第一次交鋒後,才突然手下留情……”
狄湘靈先做出了相似的判斷,後面則猜測道:“既然一開始不認識,後面臨時起意,是不是歐陽春不想李元昊死在此地,讓我宋人得利?”
“西夏影響的是遼西的局勢,歐陽春的馬幫盤踞在遼東,生出這般心思的可能性很小,在許多人眼中,党項李氏並不算威脅,只是邊地小族罷了……”
狄進搖了搖頭。
他對於李元昊的重視,或多或少受歷史上這個人的成就所影響,但對於別人而言,只會覺得李德明有一個野心勃勃的兒子,無論視之爲瘋子,還是視爲狂人,都不會清楚地認識到此人的威脅性。
整個西夏都看不起,還會對李元昊個人有多少重視麼?
同樣的道理,歐陽春有意放走李元昊,扯不上幫派的大局,只會是與個人有關。
“我剛剛纔意識到,之前忽略了一件事……”
狄進脫下外套,露出裡面的寶甲:“我與李元昊第一次交手時,以傷換傷,他砍了我一刀,幸虧我穿上了這件寶甲,刀鋒未能入肉,我給了他一鐗,此人也穿了內甲,但鐗勢不比刀傷,當時雖然看不出有沒有受傷,可今日他與歐陽春交手,似乎毫無受傷的跡象?”
狄湘靈道:“確實無傷,此人武功極強,若不是不敢久留,一心要逃跑,氣勢上落了下風,歐陽春是沒辦法輕易傷他的,我與之搏殺,勝負也在伯仲之間!”
狄進道:“那歐陽春能在不穿內甲的情況下,挨我一鐗,在半個多月內就生龍活虎麼?”
“不能!”狄湘靈搖頭:“我們練的是外功,用的又是鐗這等沉重的兵器,以傷換傷的優勢只會讓敵人更加難捱,歐陽春此前與我交手,尚未挨實一鐗,也修養了好一段時日,才傷勢痊癒!”
狄進道:“也即是說,李元昊那時受傷輕微,多是靠了內甲之效,這樣的內甲是否有多件?”
“怎麼可能多?”
狄湘靈道:“能消去亢龍鐗力道的,又要不影響行動靈便的寶甲,不僅需要特製的材料,更得有匠人出神入化的手藝,世間也罕見啊!”
狄進道:“那我身上這件寶甲,是否會是匠人唯一打造的甲冑?”
“那就要看具體用何等材質了……”
狄湘靈突然明白了:“六哥兒之意,是李元昊身上穿着的,可能同出一位匠人之手,是歐陽春師門的另一套寶甲?”
“不錯!我確實有這樣的猜測!”
狄進點了點頭:“李元昊的外功修爲在我之上,再加上這件寶甲的護身,他所受的傷害纔不重,在這段時日已經養好!而歐陽春之前在交手中,同樣發現了這件寶甲,意識到此人與自己的師門有淵源,纔會手下留情,甚至最後有意放其逃跑!”
“那也不對啊!”
狄湘靈想了想,還是不解:“有淵源不代表就是有恩,萬一是仇呢?在剛剛的情形之下,生擒此人是最好的選擇,何必有意放走?歐陽春那時只需將李元昊朝着我所在的方向逼來,合我們三人之力,將李元昊活捉,到那是他想要問什麼,難道不能問麼?”
“這就要看歐陽春的師門,到底涉及什麼事情了!”
狄進沉聲道:“此前南下,歐陽春獨來獨往,即便有智化和鍾雄這樣的左膀右臂,也沒有帶上馬幫一個人,他難道就如此自信,僅憑一己之力,對付得了身邊有一羣手下的寶神奴?”
狄湘靈眯了眯眼睛:“如此說來,歐陽春的師門,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狄進緩緩點頭:“當時寶神奴和歐陽春各執一詞,對其師門有一番截然不同的描述,如今看來,他們都沒有說真話,背後恐怕還有許多未解之謎……”
“所以剛剛歐陽春手下留情,沒有取李元昊性命,但也給了他兩掌,將其重傷,然後又借不通水性將其放走,我估計在他的計劃中,是想要偷偷抓住李元昊,逼問出一些事情!”
“但我擔心的正是如此,萬一兩人的武學傳承有舊,歐陽春問完想要問的事情後,偷偷將其放走,那就是縱虎歸山了!”
狄湘靈恍然:“所以六哥兒拜託的是整個馬幫,利用馬幫的力量,將李元昊留在遼地!你沒有讓他們直接趕盡殺絕,而歐陽春師門的事情,又顯然不願意告知旁人,連馬幫的那羣兄弟都隱瞞着,這樣他反倒會出手留人!”
“這件事我們還要推波助瀾一番!”
狄進道:“讓鏢局的人在南京道宣揚這件事,各地的江湖人士都有抱團,李元昊如此肆無忌憚,遼庭無能,遼國也無人了麼,就讓一個党項人如此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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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了!”
狄湘靈笑着走到門前,探手從門框上拔下一根箭矢來:“李元昊不是百無禁忌,喜歡用刺殺手段麼,那就讓他真正體會一下刀光劍影的江湖生活吧!”
……
四方館前。
終於到了宋朝使團離去的時候了。
遼庭送別的規格頗高,不僅是館伴使蕭匹敵,送伴使蕭惠,樞密副使蕭遠博,北府宰相蕭孝忠都親自來了。
沒辦法,雖然草原遊牧民族不比中原王朝,血腥事件多的是,遼國之前的睡王耶律璟還是被近侍和廚子殺死的,但遼國畢竟自稱中國,外國使臣在四方館三番五次遇刺,實在太失國體了。
此時蕭孝忠的臉上就帶着尷尬:“夏賊一再挑釁,陛下震怒,請狄正使放心,我大遼會予兄弟之國一個交代的!”
“好!”
狄進面無表情,只是吐出一個字,不再多言,策馬前行,留給遼國羣臣一個不滿的背影。
“李元昊已逃往遼東!”
直到中京城的輪廓遠遠拋在腦後,一封簡短的信件傳入手中,看了確切的進展,他這才微微一笑,看向遼東的方向:“如閣下所願,宋遼都被激怒了,不過自己回不了西夏,統帥不了三軍,就不知道是不是在你這位戰爭狂人的計劃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