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怎麼了?”
蕭匹敵哈着酒氣,走出屋子。
自從上次刺殺後,這位館伴使可是常常居於四方館內,不敢有所鬆懈,但話雖如此,今日壽宴完畢,宋人使團也即將離開,還是鬆了一口長氣,覺得卸下了千鈞重擔。
而就在剛剛,外面隱隱傳來大喝,似乎是狄正使的聲音,待得蕭匹敵出了房間,嗖的一根箭矢,幾乎是貼着他的臉射了過去。
蕭匹敵腳下一踉蹌,險些撲倒在地,然後瞬間醒酒,聲嘶力竭地大吼起來:“敵襲!敵襲!”
不光是大吼,他轉回屋子,取了兵器,出來後就發現了交戰的雙方。
得益於後院的動靜,班直侍衛同樣被驚動,副使潘孝安的屋子外,守約領着四五人趕到,與六名賊子激戰在了一起。
“兵分兩路?西夏人連潘孝安也不放過?”
“失敗後的泄憤麼……不對!”
“殺使臣,不是爲了贏下外交,而只是爲了殺使臣!”
事實證明,雙方都不可能講江湖規矩,狄進一嗓子展開了正義的圍攻,李元昊乾脆是兵分兩路,他帶着六名親衛從後院翻了進來,六名親衛則從另一側翻入四方館,朝着潘孝安的屋子摸去。
所幸這邊率先發現了李元昊,以致於另一邊也提前暴露,而在發現不遠處的廝殺,狄進突然明白了對方這異於常人的思路。
最初發現李元昊再度行刺時,任何人都免不了意外,也會覺得十分荒謬。
遼帝壽辰,勝負已定,就算對方真能得手,除了更加激怒宋遼兩國外,也改變不了什麼,堂堂一方政權的繼承人,又是從小征戰沙場的將軍,居然當刺客當上癮了,簡直愚不可及!
狄進起初也是這麼認爲的,但現在卻意識到,李元昊並不是愚蠢,而是將這場較量,當作了宋夏之戰的前序。
這位歷史上的西夏開國君王,是個戰爭瘋子,偏偏此人最擅長的戰術,是示敵以弱,誘敵深入,再全殲之。
這其實有幾分被逼無奈,西夏國力相較於宋遼,終究是絕對劣勢的一方,李元昊哪怕再是二丁抽一,窮兵黷武,也必須承認國力的差距。
當然正常人的想法就是我不打了,成爲地方割據政權的王,享受榮華富貴的生活沒什麼不好,李元昊的想法是,國力不足,用戰爭的勝利去彌補。
而戰爭中的攻與守兩方,差距巨大!
李元昊在遼國的所作所爲,一邊將西夏逼到破釜沉舟的境地,李德明原本不願意直接反宋,現在也被兒子架上戰車,另一方面他也希望宋軍主動進攻,入西夏瀚海之地,爲接下來的軍事勝利創造出最有利的條件!
別人將軍事視作政治關係的延續,在此人心裡,一切卻都可以圍繞軍事行動展開!
有鑑於此,狄進繼併肩子上後,立刻補充了一句:“李元昊,你倒行逆施,卻不知我朝一向只興仁義之師,出兵之前,自是先關閉榷場,你們一粒山鹽也休想賣過來,党項人重回貧苦,各族自然悔過,待得接納了悔過之人,再剿滅爾等忘恩負義之輩!”
“嗯?”
相比起上一次狄進的喝罵刺激,李元昊理也不理,頭都不回地離開,這次的話語傳入耳中,他的面色即刻變了,凝視過來。
火光搖曳中,雙方遙遙相望。
狄進看的,不是偏執自大的刺客,而是以繼承人之身,一力引導政權走向的狂人。
李元昊看的,也不再是代表大國尊榮的使臣,而是一語道破真實意圖的宋人。
西夏經不起關閉榷場,禁止山鹽,封鎖貿易的軟刀子割肉,卻渴望真刀真槍的沙場對決,所以他才一而再再而三的行刺,純粹就是希望徹底激怒宋人!
使臣一死,宋廷震怒,屯於西北的禁軍必然離開堡寨,大舉進攻,到時候他會讓對方見識到党項戰士的強大,也讓對方品嚐到痛不欲生的教訓,同時震懾兩個高高在上的宗主國,党項李氏能雄踞夏州上百年,不是靠宋遼的賞賜,而是這片土地本就該是李氏的!
西夏立國,李氏稱帝,你們不想認,也得認!
而一旦党項人的國家建立,統治河西各族,他就能徵集更多的精兵強將,征戰四方,索求更多,尤其是宋人大片物產富饒的領土!
但現在,狄進的一句話刺到了李元昊乃至整個夏州政權真正的痛處,他將這個對手深深印入腦海,殺機暴漲的同時,反倒當機立斷:“撤!”
“逃得了麼?”
說來話長,實際上就是片刻之間。
狄湘靈和歐陽春之所以沒有第一時間動手,就是察覺到除了面前這些賊子,對方還有同夥,而當後方傳來同夥動手的動靜,他們再無顧忌,似大鵬展翅,飛撲而去。
“掩護太子!”
李元昊一聲令下,頭也不回地攀牆而去,毫不在意自己的後背,六名親衛則結成戰陣,迎了上來。
但那兩道鬼魅般的身影驟然交錯,晃到左右邊緣,各自下手。
歐陽春沒帶兵刃,右手探出,骨節粗大,筋絡賁張,只聽一聲金鐵交擊般的沉悶聲響,竟然徒手接住對方的刀刃,五指扣抓,手腕一轉。
那西夏親衛整個人被帶得身體一歪,還未反應,就發現對方左手一指點在了肋下,整個人頓時僵住,對方那扣住尖刀的右手一鬆,刀身猛然彈回,朝着自己的脖子上一抹。
親衛踉蹌跌退,喉嚨裡發出嗚嗚的聲音,死不瞑目地倒了下去。
更快結束戰鬥的是狄湘靈。
她帶上了銅鐗,兵器一絞,對方的尖刀頓時碎裂開來,再一鐗敲下,正中天靈。
親衛淒厲的慘叫聲,悶在乾癟的頭盔裡,直接撲倒在地。
毫無疑問,李元昊選擇的親衛都是身經百戰的好手,若佔據地形優勢,能堅守一地,擋百人衝殺,然而他們面對的是江湖上的絕頂好手,在這種短兵相接的衝突下,照面間就分出生死。
而兩名身經百戰的親衛,化作屍體倒下,左右兩翼一無,陣形立亂,榮哥兒彎弓搭箭,嗖嗖嗖連珠三射,直接射中一人,鐵牛則揮舞着板斧嗷嗷衝殺過來。
眼見這裡不再是威脅,狄湘靈和歐陽春即刻掠上,翻牆而出,就連狄進都毫不遲疑地追了出來。
“六哥兒?”
狄湘靈側過頭,露出一個詢問的眼神。
“殺李元昊!”
狄進給予姐姐一個堅定的眼神。
方纔說的話,固然一針見血地指出了西夏的弱點,但真正實施起來,卻不是那麼簡單的。
宋廷不是他說的算,甚至太后劉娥和官家趙禎都不能將自己的意願完全貫徹下去,攻守博弈,文武紛爭,千絲萬縷的關係,哪裡是一個理想的戰略就能囊括的?
所以他的目的,其實是希望李元昊留下來,到時候他們三個人會讓對方知道,自以爲武功高強就能爲所欲爲,是多麼自大的一件事。
可李元昊固然驕狂,卻不愚蠢,顯然在行動暴露後,又發現了狄湘靈和歐陽春從氣勢上就極不好惹,當機立斷地選擇跑路。
而相比起上一次,這回他帶的親衛手下更多,從這些人毫不遲疑爲之獻出生命的忠心來看,此人已經獲得了軍中的效忠,如果讓李元昊回到西夏三軍統帥的位置,威脅性就不可同日而語了。
因此三人先後追出,一眼就看到那中等身材的圓臉漢子在前面撒腿狂奔,當即也飛奔起來。
狄進輕功明顯遜於前面兩位,相比起他們埋頭追趕,乾脆也大聲喊道:“殺李元昊!殺李元昊!”
“嗖!嗖!嗖!”
四方都有驚動,而剛剛追出半條街,箭矢卻再度招呼過來。
“那邊的崗樓!”
狄進目光一轉,看向東南方向,臉色沉下。
遼帝大壽,雖然宮中被攪得敗興而歸,但對外並無影響,本就紀律鬆懈的守夜士兵更是趁機享樂,這一晚的中京城內,無疑是防守最爲薄弱的階段。
顯然李元昊選擇這個時間,是有考慮的,崗樓之上也留下了西夏的弓箭手,這本是得手後阻斷追兵所用,現在卻變成了幫助逃跑的助力,看似狼狽了許多,卻也十分關鍵。
此時輕功身法的重要性就顯現了出來,爲了躲閃箭矢,狄湘靈的速度都免不了下降,狄進更是謹慎地防備其他地方可能射來的暗箭,唯獨歐陽春身如輕風,幾乎沒有影響,依舊不斷拉近雙方的距離。
“宋人竟有這般護衛?”
李元昊的臉色也變了,氣勢可以判斷出一個人的強弱,卻無法準確衡量實力,他看出了這對男女很不好惹,卻沒想到厲害至如此地步,咬了咬牙,反手一刀劈了過來。
歐陽春這次不敢再徒手接利刃,手指卻也接連彈動,那兇猛無比的一刀,真正劈到身前時,竟是銳氣盡消。
“你這武功……”
李元昊再度驚咦一聲,刀勢再攻,同時左手探出,竟是要貼身擒拿,創造機會。
歐陽春碧眸沉凝,也不避讓,兩人以快打快,你追我趕,瞬間過了數招,猛地撞入旁邊的一間屋舍內。
只聽得裡面砰砰一陣亂響,然後轟的一下,小半堵牆都被巨力轟塌。
煙塵四起之間,兩道身影在極速交鋒,數招之後,其中一人一掌按在另一人的胸前,在悶哼聲中,再度一前一後朝外縱去。
此時狄湘靈和狄進已經趕到,各自堵住一頭,眼見嘴脣滲血的李元昊恰好從第三個方向逃離,又齊齊朝着那邊撲去。
姐弟倆交錯之際,狄湘靈再度側頭,眼神示意,脣角顫動。
狄進目光一凝。
那不是脣語,而是親人間的默契,他瞬間明白了姐姐想要表達的意思:
“不太對勁!歐陽春留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