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後,閣子裡開始上酒菜,都是色香味俱全的佳餚,趙檉點得有點多,身前幾張花案全部擺滿。
酒有十來種,各色果酒、花雕狀元紅、淡烈不一的燒酒,爲了不混味道,光是飲酒的盅杯就有上百個之多。
蘇石先取過只陽關玉杯,淨了口沿,給趙檉滿上一杯西域葡萄酒。
他和黃孤二人不知趙檉爲何突來樊樓,自家王爺並不是個好玩樂的,來此應是有事,只是趙檉不說,他二人也不好問,只能靜待吩咐。
趙檉面無表情道:“今夜忘卻身份,好好作樂。”
二人聞言更是有些摸不着頭腦,都給自家面前斟滿,黃孤倒了盅杏花汾,蘇石則是把梅子酒用大杯盛了,擺在案上。
這時雅閣外鶯鶯燕燕響起,梅娘在閣門處告了聲罪,引進來十名女子。
都是穿着清爽紗裙,紅兜隱現,生得柳眉杏眼,櫻脣桃腮的貌美小娘。
梅娘嫋娜地走在前面,萬福後開始介紹起每個小娘的名字與擅長,有的舞姿翩翩,有的歌喉美妙,有的擅長絲竹笛簫,還有的酒量千杯不醉。
趙檉瞧了瞧這些女子,指着其中一名白生生小臉的少女,往黃孤那邊揚了揚下巴,少女立刻嘴角含笑走了過去。
接着他又看了名眉眼含春的,向蘇石那邊一指,這個也過去。
黃孤二人此刻不敢言語,便都沉住氣,裝出一副老成模樣,嘴裡打着哈哈,心中卻是小鹿亂撞。
剩下的女子開始各司其位,這雅閣原本就容出了琴桌簫臺、歌舞表演的位置,沒被選上陪酒的便要表演助興。
趙檉這時道了一聲“賞”。
門外立刻走進名侍衛,拿出銀子每人賞了大錠,梅娘與衆女一起萬福謝過,剛要開始奏曲起舞,趙檉忽然道:“趙元奴可叫來?”
梅娘聞言頓時一滯,急忙賠笑道:“回稟公子,適才奴家去了那處閣子,與趙娘子悄言了幾句,趙娘子倒是要過來敬公子酒,就是閣子裡的客人正在興頭上,怕現在過來得罪了那邊客人,稍待片刻奴家再去一次,還請公子多多包涵。”
趙檉瞅了瞅她,這說辭卻是此種地方常用,這梅娘說得倘熟,沒有絲毫生澀,似是聽着說了許多,但又彷彿什麼都沒有說。
他淡淡道:“本公子讓你叫人來這邊陪着,不是瞅個空兒過來敬杯酒了事!”
黃孤在旁挪了挪身子,努力距那白生生小臉的女子遠些,隨後道:“明明剛纔應了,卻又不帶人來,莫不是在戲耍我等?”
梅娘立刻臉上露出委屈表情,眼下之事在樊樓倒也常見,年裡不說上百樁,幾十樁卻是有的,都爲爭搶一些女子。
但像這般爭奪花魁的倒是罕見,畢竟花魁身價高不說,就是待客也要看身份地位,若只是一些暴發戶土財主之類,是不可能過去工樂唱曲兒的。
至於陪酒,那卻是想多了。
除非一擲千金,否則不來個十遭八遭,大把的銀錢灑出去,是不會陪着喝上一杯的。
甚至即便這些都做到了,但是言語粗魯,沒有太多學識,不懂詩詞曲樂,也是不會喝的。
這些倒還是以前的身價,自從那位包下了李師師,不許旁人染指後,這樊樓裡女子的價格便愈發高起來。
樊樓一共有兩位花魁,李師師、趙元奴。
花魁下面還有十大名花,如今因爲那位的緣故,便是名花們亦都今時不同往日,身價水漲船高。
那位自然就是大宋的天子,當朝的趙官家。
趙官家與花魁李師師的風流韻事,在東京城不算甚麼秘密,就算市井百姓也多有耳聞。
趙元奴是與李師師齊名的花魁,雖然未得聖眷,但也不輕易露面,今日若不是那邊閣裡確是貴客,且給滿了例錢,也不會下場的。
眼下這樣事兒,梅娘自是知道怎麼應對,不說真個遇到,便是私下裡也演練了無數遍。
可那些大抵是應對尋常酒客的手段,這張嘴就要花魁過來的,至少在趙官家光臨了樊樓之後,再未發生過。
她亦是久經滄海的眼力,暗中觀察趙檉氣質言語,便估摸了對方出身不凡,就是另外兩人氣勢也足,都不像尋常的有錢公子哥,更加篤定之前所想的衙內之類。
尤其趙檉生得一副好容貌,她肯定趙元奴見了保管喜歡,話說回來,這種俊朗又多金的年輕公子,哪個又會不喜歡呢?
既然喜歡,那真見上一面也是無妨。
做她這個職當,不比街面上的生意買賣,要足斤夠兩,童叟無欺,信譽第一。
她這個職當要做的乃是左右逢源,面面俱到,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八面瓏瓏之下,不但要討好客人,也要討好娘子,這樣在樓裡才能吃得開,才能如魚得水。
若是遇到不得眼的客人,自然有不得眼的辦法周旋,若是遇見看得上或心喜的,那就是另外一種辦法了。
梅娘心中暗想,這公子想見趙元奴,趙元奴對這樣的公子又肯定是喜歡,那不如……想辦法就讓趙娘子過來偷偷瞅上一眼?
花魁雖有身價,但敬不敬酒,還不是自家定的,樓裡又不會糾纏這些旁枝末節。
雖然這公子說是不要敬酒,只要作陪,但也是少年人說說罷了,找補一下顏面,又豈能真個留下趙娘子不讓走?
倘她不打眼,這幾人真是哪個府司的衙內,大抵不會不知樊樓的事情,趙官家常來常往,豈能在此惹事?
想到這裡,梅娘心中暗暗定下主意。
這不是她爲得人情好處,膽大妄爲想要擅自做主,實在此種事情於樊樓之地再尋常不過,就是七十二家正店的宜誠樓,長慶樓、任店等地方亦都是如此。
她主持閣子裡的事情,自然與趙元奴熟絡,知會一聲哪怕對方不想瞧也是無礙,至少知道自家惦記着對方,而不會只想着自家在這邊收取了多少好處。
花魁娘子都是聰穎至極,沒有那般愚蠢的。
梅娘道:“公子,奴家現在就去那處閣子瞧瞧,看看趙娘子能否容出身子過來一趟。”
趙檉眯了眯眼,道:“若是來了,本公子重賞於你,不過卻不能再走。”
梅娘心中哪會當真,瞅一眼趙檉俊美面龐,道:“公子玩笑了,請不請得過來都不好說,待奴家前去試試。”
趙檉看她出門,默默端起面前的葡萄酒,一飲而盡。
梅娘出了閣子轉個彎,走過幾十步來到另外個所在。
同樣是一座雅閣,但門前內裡卻更加開闊,絲竹聲不斷,正有一名女子在唱詞,唱得乃是錢希聖的木蘭花。
女子聲音嬌若黃鶯百靈,卻又字正腔圓,將詞裡的春日氣息唱得恍如其境,便是梅娘在外面也暗叫一聲好。
暖閣的門開了一條縫,梅娘順着縫隙向裡看去,只見裡面位子上坐着七八人。
除了一名白胖中年和一名留了黑鬚的中年外,其他皆是年輕公子,白胖中年與黑鬚中年做東,宴請那幾名公子哥。
梅娘早就瞅出來,這兩人是官,但品級應該不是很高,幾次觀看,都是對那些公子哥極盡阿諛奉承。
那幾名公子哥應該是衙內,且家中老子官位不低,不然不會被兩名官員如此諂媚。
趙元奴在這閣子裡只是唱曲兒,並未陪酒,顯然做東的兩名中年雖花了大把銀子,但卻還遠遠不夠讓趙元奴下身陪酒。
而幾名年輕公子雖然有這個意圖,但都不願意自家一擲千金,畢竟有人做東,自家再花銀子豈不大頭?
梅娘暗暗思索,那邊趙檉出手顯然比這兩名中年男子要闊綽,心中就有些偏着,不過她也只能做到這一步,至於趙元奴過不過去瞧一眼,那便要看趙元奴的意思。
她在門外聽一首詞唱罷,趙元奴歇息,樂工起奏,衆伎舞起,這才敲了幾下閣門。
但此刻樂舞聲大,裡面人顯然沒有聽到,她便把那門縫開大了些,正巧趙元奴朝這邊望過來,便打個手勢。
能做上花魁的位置,趙元奴自是聰敏伶俐,瞧見手勢後微微顰眉,知道這必是私事,否則就直接進來說話了。
本來她不待搭理,畢竟還在場中,客人花了大把的銀子請她,擅自離開總歸不好。
可天氣緣故,這雅閣兒內實在太悶,她瞅着那倆做官的更是無趣,便琢磨是不是出去說上幾句話好。
她是聽了對方交談,才知道兩名中年乃是官員,只不過品級什麼的她有些不懂,似乎不是太大的模樣,公子們倒都是衙內,但沒聽出是哪家府上的。
這閣的客人雖然給了例銀,其實出手不算大方,並沒有額外的賞賜,她心中難免有些不愉,再想到李師師,更是心頭彷彿堵了塊石頭般難受。
趙元奴知道今晚官家又來了,自從那年朝上的相公引官家來樊樓後,官家便包下了李師師,再不許其他人碰,便是立刻身份不同起來,彷彿整座樊樓都在圍着她轉。
說不嫉妒是假的,畢竟無論樣貌才學歌舞樂工,她樣樣都不比對方差,卻又爲何沒有那般好運?
現在市井裡都稱呼李師師爲李大家,等於拉開了身份地位,而她卻還是那個樊樓花魁,無論何處去說,都是矮了幾等。
之前聽底下的人傳過,官家最初前來遊玩時,不見她乃是因爲姓氏。
官家出宮逛樊樓,本就是被詬病的事情,若是再點了花魁交好,便於名聲受損。
但官家風流,自然不在乎這些世俗眼光,就算外面議論,於名有虧,可最後加上個風流天子稱號,倒也能免去不少非議。
可這花魁倘若再姓趙,可就不一樣了。
同姓相婚,其生不蕃。
同姓相婚,可不單單是名聲受損,更是涉及到禮教大事,尤其對皇家而言。
趙元奴自然知道這點。
可即便官家點她,又不會納進宮中,哪來的什麼同姓不婚?
就算是李師師以前也接過同姓恩客,頂多算是同姓相親。
同姓相親,這個又能如何,八竿子打不着的出身,又沒有血緣關係,又不娶進家門。
但官家是個明白人,知道哪怕就算同姓相親,別人行但他卻不行,這不是風流了,這種聲名上的虧損,可不是風流所能彌補。
天下就一個官家,所有人都盯着看呢,哪怕她這般樊樓花魁,別人想要親近行,官家卻要思忖再三。
何況花魁又非她一個,官家又豈會給自己找不自在?
趙元奴想過這些,也只能自怨命苦,看着雅閣中人,心底愈發鬱鬱寡歡。
所以她想了後慢慢起身,無論梅娘真有事,還是假有事,她都要出去透上口氣。
到了前處案邊,微微一個萬福,趙元奴道:“諸位相公公子,奴家失禮了,閣裡有些小事相喚,還請容奴家出去一趟。”
兩名中年人立時露出不快神色,但這兩人即便請客,卻還是要看那些衙內的臉色,便望向一旁。
公子們聞言面面相覷,其中一個鬢邊簪花的笑道:“趙娘子但去無妨,不過還要快些,我還等聽娘子的如夢令呢。”
趙元奴淺淺一笑,道:“元奴去去就來,多謝公子體諒。”
她說完輕輕扭過腰肢,邁着蓮步就向外走。
待出了閣子後,黑鬚中年人臉上露出不快神色,對簪花公子道:“小相公,這趙元奴有些太不識擡舉了,左右不是個賣的,哪裡來的這般架子,居然說走就走。”
旁邊的白胖中年也道:“確是如此,自從進來後就處處端着,陪酒也不肯,伺候也不肯,就只是唱幾支清曲兒,這也太不給小相公面子了。”
簪花公子搖頭笑道:“你二位久放外地,不在京畿,對東京城的風月不甚瞭解,這樊樓如今可不是其他酒樓能比。”
黑鬚中年人奇道:“小相公,此話何解?”
簪花公子端起一盅酒緩緩喝了,道:“雖說樊樓原本就是正店第一,但也只是排名,還做不到力壓其他酒樓,可自從官家來此遊玩後,這地位身價可就大不一樣了。”
白胖中年聞言低聲道:“小相公,外面的傳聞莫非是真的?”
沒等簪花公子說話,旁邊一個穿綠袍的青年搖着扇子道:“當然是真的,官家寵幸了李師師後,就時常過來,這樊樓便沾了皇恩,其他地方又怎能相比?”
黑鬚中年縮了縮脖子,道:“下官在外地聽聞此事,還以爲只是一些市井流民胡說八道,沒想到竟然爲真。”
簪花公子瞅他一眼,道:“官家風流倜儻,自是不怕這種事流傳。”
白胖中年道:“這麼說來,那李師師豈不是揚名?”
旁邊綠袍公子道:“可不如此,趙元奴原本與李師師齊名,官家獨寵李師師,趙元奴心中肯定不平,但誰讓她的姓氏與官家相同呢。”
黑鬚中年點了點頭:“原來如此,我說這趙元奴怎麼如此傲氣,原來是心中在與李師師相比。”
簪花青年道:“原本身價相同,容貌亦不遜色,卻因爲官家的事拉開了距離,雖然比是再難比過,但身價卻是要漲的,性子也要端起來,這樣才合常理。”
白胖中年道:“小相公所言甚是,這般想來傲氣點倒也正常。”
綠袍青年道:“其實二位大人今日算撿個漏,原本趙元奴哪裡有依着例錢下場的道理,都是要多些賞賜的,想來今晚樊樓客少,才能請動,否則別提什麼唱曲陪酒,怕是連面都見不到。”
黑鬚中年聞言連連點頭:“公子說的是,下官見識淺薄了。”
綠袍青年道:“二位都外放邊地,不知道這裡面的事情也正常。”
簪花公子笑道:“其實有點傲氣也好,不然處處迎合,反而沒了意思,我卻是喜歡看這種端着擡着的,這樣纔有味道。”
衆人聞言,皆是大笑起來。
趙元奴出了閣子門,梅娘急忙將她請去一旁,然後說起之前的事情,話裡話外自是有些誇張,暗示着趙檉那邊不但人要強過這裡,就是出手也更加大方。
趙元奴輕聲道:“爲何不早般來,如今卻是晚了。”
梅娘道:“娘子不妨過去閣外瞧上一眼,應心了就寒暄兩句,結個善緣,不應心轉身走便是。”
趙元奴在此處憂悶,想了幾息後微微點頭,隨後跟着梅娘向那邊閣子走去。
到了趙檉所在的雅閣門前,趙元奴順着閣門向裡看去,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趙檉身上,隨後就是一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