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季節,百花都不再爭豔,各宮裡的精緻都遜色了許多,反倒是太后住的這壽康宮裡,火紅的楓葉熱烈燃燒着,還有大片大片的菊花盛開,雅俗共賞。
太后年老,不喜歡爭奇鬥豔的嬌花,楚毓就命人送了好些珍貴品種的菊花來,菊花含蓄內斂,看的太后心裡也舒坦。單有菊花也過於單調了,後來楚世璃突發奇想在這金鸞殿四周種滿了楓樹,這樣一來到了秋季,精緻就格外好,楚世璃雖不是太后親生,但倒也討太后歡喜,此番家宴,自然也該在了。
葉長歌一路走,心裡思量着除了楚毓楚世璃,趙嫣應該也在,最多再加上楚毓後宮裡得寵的幾個妃子,畢竟這場宴會重點並不在宴會,那就不會再有多餘的人在了。
才走到外圍處,一片幽幽絲竹之聲傳來,葉長歌腳下步伐一滯,那簫聲圓潤,悠揚,轉圜處自然又帶了幾分俏皮的韻味,別緻的緊,宮裡的樂師何時竟已如此技藝高超了?
她低垂着眉眼,心中百味雜陳,項梓宸是器樂高手,精通各種樂器,從小在那種環境下薰陶長大,宮廷裡的那些樂師沒幾個能入的了她的眼,而如今這個……
原本來的就早,準備溜達幾圈到了時辰再進去,此刻她不由得加快了腳步,像是極爲迫切的想要見到吹簫人的模樣。
穿過過道兩旁火紅的楓葉叢,彷彿連心也被點燃,炙熱又狂熱的跳動,她幾步走近了花園,只見花團錦簇之中,白玉的欄杆上斜靠着一個穿着月白色袍子的頎長身影,發如墨玉,高冠束起,其餘的落在肩頭,說不出的灑脫,手裡執了一杆紫竹長簫,瞑目吹奏,簫下端掛着紅色的流蘇墜兒,明媚雅緻。
這些都無法進入她眼眸一分一毫,她所能看見的是那個人的側顏,俊朗雍容的輪廓,像是一塊滾燙的烙鐵印在她心頭,燒出一個洞,陳舊的記憶順着那個洞流淌出來,流過傷口邊緣處,隱隱作痛。
“長歌。”太后微笑着衝他招手,頗爲親暱的喚着他,那吹簫的人也垂了首,扭過頭來,含着笑看他,這樣一來,她看到了整張臉,撲面而來的熟悉的氣息宛若驚濤駭浪要將她淹沒了,她覺得渾身都僵硬,動彈不得,只能傻傻的看着他,胸腔裡壓迫感強烈,幾乎要不能呼吸。
“這位就是哀家跟你說的少年丞相。”太后對那人說:“實在是位俊傑。”
“從面相也看得出。”那人淺笑道:“不過似乎有些拘謹了,不會是因爲我在的緣故吧。”
左眼下有一點淚痣,色澤很淺,卻無端讓這個人靈動了起來,添了幾分魅惑。
相書上雲:一生流水,半世飄蓬。所謂孤星入命。
也有傳說,淚痣是前世死去的時候,愛人的淚水滴落在臉上,留下的印記……
但就是這顆痣,讓葉長歌霍然驚醒——他不是項梓宸,他不是!
項梓宸的每一個細節她都記得,他們不一樣。
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緩解着全身的麻木感,大步走上前去衝太后行禮:“太后千歲。”
“不必多禮。”太后道:“長歌來的倒是早,哀家也可以多個人聊聊天。”
“看來是我選的曲子不對,竟讓太后這般寂寞。”那人顰了眉故作嘆惋:“真是罪過。”
葉長歌回眸看他,下意識的皺緊了眉,這傢伙究竟是個什麼來路,竟然在太后面前自稱“我”。
那人琥珀色的眼眸一轉,就這麼和她對視了,顯然是感受到了她的敵意,他挑了挑眉角道:“在下溫弦,斷絃的弦,樂師。”
葉長歌頷首,算是聽見了,也懶得和他說什麼,這人給人感覺就是輕佻圓滑,偏偏還長了一張項梓宸的臉,葉長歌打心眼裡嫌棄他,嫌棄到了極致。
“溫大人不光簫吹的好,箏也彈的不錯。”太后抿了口茶水笑道:“待會兒等他們人都來了,在讓你們都開開眼。”
“太后過譽了。”溫弦笑着說:“不過是民間粗俗技藝,不能同宮裡御用的樂師比,不過能博太后一笑,也真是無價了。”
有一茬沒一茬的說着,溫弦把太后哄得眉開眼笑,到了時辰,人也來的差不多了。
楚世璃看到葉長歌一貫是欣喜的,徑直就坐在了葉長歌旁邊,對着太后笑道:“母后,小九這法子不錯吧,楓葉在秋天是最好看的。”
“你啊就是鬼心思多,總跟個孩子一樣長不大。”太后笑着說,轉而看向趙嫣和楚毓:“毓兒身體如何了?”
“多謝母后關懷。”楚毓道:“有嫣兒照顧,已經無恙了。”
“唉,趙貴妃好歹也是後宮的一個主,總分不出心思來天天這般照顧你。”太后搖搖頭說。
“母后,兒臣不累,能照顧皇上是兒臣的福氣。”預感到太后的潛詞,趙嫣急急的說。
“你這孩子,就會逞強。”太后說:“一個嬌弱的女孩子家,總會疲累的,有些事交給別人做就好了。”她沉吟片刻道:“還是後宮不充裕啊,毓兒,新進的那些秀女你可都見過了?”
楚毓一愣,瞥了一眼趙嫣,果然趙嫣眼眶都紅了,他吞吞吐吐的說:“見,見過了。”
“可還有入眼的?”
“沒有。”
“沒有?”太后皺眉道:“定然是沒看仔細,這些女孩子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總會有好的。你就是成天忙碌於國事,要知道傳宗接代也是大事,不能這麼不上心。”
“母后教訓的是。”
“後兒就去鍾翠園看看。”太后不再看他,自顧自的說:“趙貴妃來哀家宮裡替哀家抄經,哀家最近總是睡不好,抄幾本經書也心安。”
“兒臣遵命。”趙嫣唯唯諾諾,她私下裡拉扯着楚毓的袖子,楚毓有些不耐的掙脫了她。
楚世璃撇撇嘴,偏過臉來在葉長歌耳畔低聲道:“皇兄真可憐,還是我比較舒坦,想喜歡誰就喜歡誰,誰都不喜歡還可以去紅香院。”
葉長歌伸手在他腰後掐了一把,楚世璃哀嚎了一聲,又被她踩了一腳,將聲音吞進去,這纔沒引起人的注目,他委委屈屈的看向葉長歌,葉長歌正襟危坐也不搭理他。
“都別拘束了,都是自家人。”太后微笑着說。
杯盤相碰,葉長歌食不知味,她一直在注意着太后的動向,但總有些分神,溫弦就坐在太后旁邊,她每次總能略略掃過他的面孔,每一次都讓她心底一沉。
——實在是個太過危險的人,指不定哪一天就會讓她失態。她咬着筷子想,離他越遠越好。
“太后,方纔說讓我彈一曲助興,不知還做不做數?”溫弦忽的開口打破了沉寂。
“你這是等不及要露一手?”太后啼笑皆非。
“溫弦是個鄉野草民,不懂低調含蓄。”溫弦大大方方的說,他起身,轉而坐到一架擺好了的箏前,五指張開,平放在弦上。
葉長歌的目光就這麼被他吸引了過去,她不由自主的放下了筷子,看他白皙修長的食指微微顫動,撥響了一個音。
緊接着,一連串的音律流瀉了出來,潺潺如深谷幽泉,開闊如碧海青天。
葉長歌的手還是顫抖,筷子驀地被拂落在了地上。她覺得自己快要崩潰,深藏在心底的情愫不安的沸騰了起來,那曲子好像有魔力,要將她整個人揉碎。
是三月雨。
念往昔,我急旋慢轉你撫琴低吟……
天底下怎麼會有這麼巧的事!
“長歌,長歌你怎麼了,臉色怎麼這麼差。”楚世璃看着她擔憂的問道。
葉長歌沒有回答,她“唰”的站了起來,迅速離開了座位。
“微臣不勝酒力,想先去透透氣。”她語無倫次的說。
太后點點頭,算是應允了,她逃也似的走出了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