騏驥之衰,駑馬先之,力士之倦,女子勝之,況且就算齊國仍舊是疲憊的騏驥、力士,可是如今燕國卻已不再是衰弱的駑馬、女子了。
燕國原本是七雄之中國力最弱的一國,後來燕王噲又把王位傳給相國子之,終於引發內亂,將軍市被、太子平,全都被相國子之殺害。周赧王元年,齊宣王派匡章乘亂攻燕,曾一度滅亡燕國,但在各方面壓力之下,卻不得不從燕國退師。
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趙武靈王召見當時還在韓國的燕公子職,並派心腹大臣樂池護送入燕,立爲燕王,即是燕昭王。
燕昭王即位後,勵精圖治,求賢若渴,用郭槐的計策,買死馬骨、築黃金臺,又禮拜郭槐爲師,以示他的求賢、禮賢之心。沒多久,樂毅、劇辛從趙往,鄒衍從齊往,屈景從魏往,此五人無一不是才華出衆、智略超羣之輩,燕昭王喜不自勝,全都拜爲客卿。他任用文能經邦的郭槐爲相,武能定國的樂毅爲亞卿,二十年如一日,發奮圖強,秣馬厲兵,國力得到大增。燕昭王同時又用劇辛之計,低調行事,處處示人以弱,保存實力,結果以秦相魏冉之能,亦沒法探知燕國虛實,只能以其發展的勢頭揣度一二。
齊湣王則是妄自尊大,視燕國如附庸,竟然在與燕國接壤的北方虛不設防,令燕昭王偷笑不已。
而現在田單、魯仲連又忽然得知,竟然連蘇秦也是燕昭王埋在齊湣王身邊的間諜,此事若處理不好,後果可想而知,在有心算無心之下,齊湣王很可能還會把蘇秦當成救星,到時候卻連自己怎麼死都不知道。
“你的第四點到底是什麼,別再和我賣關子了。”魯仲連打了個哈哈道,“快說吧,我也困了,說了我也好去睡覺。”
田單好整以暇道:“樂毅的兒子樂閒來臨淄哩!你道他能幹些什麼好事?”
魯仲連一震道:“看來事情終於到了最後的關鍵時刻,只要樂閒成功把蘇秦帶回燕都,那麼燕國勢必再無顧忌,立即揮軍南下。可是樂毅應該沒有這麼蠢吧,蘇秦若想脫身,只要隨便找個藉口,出去遊說諸侯就成,何需這麼麻煩?且這還有一定的危險。”
田單好笑道:“這不是樂毅蠢,而是齊王沒那麼蠢,蘇秦也不是隨便找什麼藉口就成,而是找什麼藉口都不成。我幾可肯定齊王已經看出了些許端倪,甚至抓到了蘇秦的什麼把柄,而蘇秦現在根本已經被軟禁起來了,雖然表面上看他在齊國還比誰都吃香。”
魯仲連露出思索的神色道:“也對!蘇秦來齊國已有四年,而齊王對他又言聽計從,禮待有佳,他若想向燕王證明自己沒有變節,便肯定會出賣齊國機密,與燕王暗通曲款,眉目傳情,可是時間一久,那麼問題就來了。”
田單讚道:“當今燕王不愧是一代賢君,竟能使這麼多曠世奇才甘心爲他效死力,而在這個時候他還不肯放棄蘇秦,足見他是個有原則的人。歷來鳥盡弓藏,實在是再平常不過的事,燕王能有此心,真是難得,相形之下,齊王根本就不是東西,看來齊國真的有大難了,想不亡國都難,忽然間,我好象對自己失去信心了。”
魯仲連卻不理會田單的傾訴,惋惜道:“還以爲鄒衍告訴我的是什麼驚天的秘密,卻原來齊王已經曉得,我原來還打算跟齊王去領賞的,現在看來卻是沒那個福分了。”
田單當然知道魯仲連是在開玩笑,聞言不禁安慰道:“鄒衍的這句話根本就不是說給齊王聽的,而是說給,咦?不對,這好象是專門說給我聽的一樣,怎會這麼巧的?”
魯仲連大訝道:“哪裡不對了?”同時心中一震,事實上,那晚鄒衍肯告訴他這句話,是在他告訴鄒衍“齊國還有一個管仲”之後的事,而他所指的這個管仲自然就是田單無他。鄒衍事事能先人一步,料事準得玄乎,名聲果然不是蓋的,也難怪鄒衍有談玄論道的本錢。
田單分析道:“我原先以爲鄒衍是想通過你去告知韓聶的,可是想想又覺不大可能,首先韓聶和齊王走得很近,很多事齊王根本瞞不住他,更重要的是,昨日韓聶已經辭去相位,離開齊國。”
魯仲連失聲道:“什麼,韓相走了!”
田單不理魯仲連的反應,續道:“這麼看來,韓聶很可能已經知道蘇秦出了問題,感到大勢已去,所以才毅然離開,說不定齊王最先對蘇秦的懷疑還是得韓聶提醒的呢。可是齊王從來就把韓聶看成外人,他甚至還會自作聰明的以爲韓聶是站在秦王的立場來離間他和蘇秦的君臣關係,以免蘇秦再一次促成合縱攻秦的形勢。所以鄒衍若想通過你去告訴韓聶此事,根本就不頂用,不過若被我田單知曉,事情又另當別論了。”說到此處,忽然問道:“你曾和鄒衍說了什麼?”
魯仲連頭痛道:“你不用懷疑了,鄒衍這四個字確實是說給你聽的。”
他的語氣顯得頗爲失落,可能是韓聶的離開使他感到齊國內部也已到了崩潰邊緣,要知道很多時候,一個強國的敗亡都是由內部引發的。如果讓他知道不但是韓聶,連名將匡章,忠臣王燭也退隱了,真不知會是什麼反應。
田單驀的起來,哈哈大笑道:“事情又變得有趣了,我要馬上去找煙花,哼!今趟定要讓樂毅嚐嚐陰溝裡翻船的滋味。你要不要和我一塊兒去?”
“我說過我困了。”魯仲連連連搖頭,接着不解道,“父親剛死,你不是說你感到很悲傷嗎?怎麼笑得這麼痛快。”
田單反問道:“聽說過莊子死了妻子,不但沒有悲慟之色,反而坐在家門口敲鑼打鼓的故事嗎?這根本就是生死觀的問題,我現在想通了,父親的死對他來說並不是痛苦,而我則應該爲他的死有所值、解脫紅塵而感到高興。”心中卻總覺得這是爲了說服魯仲連和自己而在欺騙自己。
魯仲連道:“那麼你也不再扮冷酷,裝深沉,來取得威嚴了?”
田單佯怒道:“我的本性是慈祥和藹,平易近人,何必違心的過這種日子?況且威嚴是靠功業來裝飾和支撐的,我現在就是去幹大事,去賺威嚴,威嚴,什麼是威嚴!魯仲連你難道不明白嗎?”
這回倒似乎是田單在痛斥魯仲連,而事實上,在不久前,這翻話還是魯仲連用來開導田單用的,感覺確是奇怪。
話一說完,兩人都會心大笑,接着並肩走出客廳,一個往內房走去,一個往大門走去。
田單從客廳走到庭院,忽然停下,想起昨夜的比武,一夜之間,就成了物是人非。
人生本來如此,總要面對種種無奈,誰也不能逃避,關鍵就在於如何去看待它。同樣一件事,能換一個使心裡好受一些的角度去看,人就會輕鬆許多,就算是欺騙自己的也好,比如說父親不是死了,而是成仙了。然而他這也是在欺騙自己嗎?親人離去,真的就能感到高興?真的高興了,又是否意味着鐵石心腸,沒有人性了呢?
如果哪一天胥煙花也走了,他能接受這個打擊嗎?他又該從哪一個角度去看待呢?
忽然間,他感到自己的心劍幾乎已臻至完美了,他的思想更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境界。沒有錯,每一個人都有自己可以控制的東西,別人無法改變或剝奪的自由,一切看自己高興,一切都可以隨心所欲,想怎麼想就怎麼想,無論想從哪個角度去看一件事都沒有問題,不管你是侯王還是乞丐,每個人都是如此。這就是心靈的世界,這就是心的自由!在這裡一切自己纔是主宰,沒有人能戰勝他。就算現實中有人能把他終生監禁起來,讓他失去人身的自由,但卻不能阻止他的心。他的心依舊可以翱翔於九天,自由馳騁!
他終於知道如何戰勝墨希夷了,最起碼他已經立於不敗之地,因爲他的心靈世界中,他自己纔是主宰,沒有人能夠戰勝,墨希夷不能,連老天也不能!到這一刻,他才真正體會到父親的用心。
就在這個時候,田七來了。
田單想起一事,道:“天武劍是一把難得的神兵,就這麼隨老爺子埋了可惜,以後小七你就用它作隨身兵器吧。”
田七露出激動的神色,這不僅是因爲他將得到一把武士夢寐以求的神兵而高興,更重要的是他清楚知道了自己在宗主心中的地位。要知道,田單肯將天武劍給他,是需要頂住來自族內元老的很大的壓力的,平常人殉葬,別的金、銀、玉等貴重器件可以沒有,卻不能沒有隨身之物,尤其一個武人,更少不了配劍,而像田武這樣的人物,殉葬自然更講究規矩和體面,天武劍顯然是必不可少的。
田七正要說話,田單又道:“對了,你馬上去找幾個靈活變通的好手,由你自己親自帶隊,去監視蘇秦的一舉一動,包括他和什麼人接觸,有什麼異常,隨時回來向我報告。”
田七條件反射似的應了聲諾,接着卻沒有立即離開,而是欲言有止的呆在原地。
田單訝道:“還有什麼事嗎?”
田七訕訕道:“族裡的元老現在都已經等在議事廳了,他們想請宗主馬上過去。還有,現在老宗主的後事該由誰去辦?”
田單問道:“除了族裡那些吃白食的老傢伙和家裡的奴僕,別人應該還不知道老宗主的死吧?”
田七斷然道:“其他人包括大王在內,都還不知道,當然魯先生除外。”
田單滿意道:“這件事暫時不要外揚,越少人知道老宗主死越好,至於議事廳裡的那些傢伙我自會處理,後事你也再不用理會,你現在馬上行動吧。”
田七走後,田單隻好又跑到議事廳一趟,結果他卻只仍下一段話:“各位叔伯宗兄,老爺子平日待你們不薄,現在他走了,我知道大家和我一樣的悲痛,所以希望大家能爲老爺子的人生最後一程盡些微薄之力,這後事該如何辦,何時辦,該以什麼樣的禮儀下葬,需要什麼東西殉葬,都該請些什麼人,讓什麼人知道,希望你們通過商議,可以在我回來之前拿出些主意,到時候,誰提出的方案最好,便可以到家族的庫房去領取一百金,而且我還會考慮是否讓出家主之位,現在我要去爲老爺子報仇去,如果我太陽下山前還不能回來,那即表明我已經戰死,到時候你們就自己解散算了。”之後即匆匆走了,留下那些人你眼望我眼,不知田單搭錯了哪根筋,心道:現在太陽才上山,難道要在這裡等他等到太陽下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