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走了,這一回與年幼時母親的辭世不同,那時侯他田單才四歲,對於母親,到現在也只留下模糊的印象,遑論感情。他從沒有感受過母愛,至少在他懂事以來如此。可是父親卻全不是這回事,多年來父親的嚴詞厲色、諄諄教誨、語重心長,一幕幕涌上心頭。父親既是嚴師,又是慈父,他同時擔起了父親和母親的職責,他對於父親的依賴和感情,是從沒有人可以代替的。
想不到的是,一代劍豪,卻毫無半點徵兆的,就此溘然長逝。
他一夜未眠,心卻沒有崩潰,頭腦更是處於從未有過的活躍狀態。父親說得對,他的走是有意爲之的,如果他想,以他的武功修爲,肯定還能再多活三天,甚至是三個月。
田單終於明白了父親的苦心!這一切都是爲了成就他,成就他的心,成就他的功業,成就他的一生!所以他不能頹廢,只能將這悲傷深深的埋在心底,更要奮發進取,在這英雄璀璨的大時代裡綻放出光芒,否則他就不配是父親的兒子。
寒冷的長夜已經過去,迎來的是,新的黎明,新的田單。
他的心從未試過這樣的堅強,在他熱淚滴在將軍劍上的那一刻,他更生出與劍血脈相連的奇異感覺。他感覺到自己是屹立不倒的,就算遇到墨希夷,遇到千軍萬馬也是一樣。
“噔!噔!”
門外足音響起,未等來人拉開房門,田單掠到門前,等來人拉開門時,田單已經舉步徑自走了出去,彷彿就未曾見到有人一樣。
來人叫道:“宗主!”
田單頭也不回道:“田七你做得很好,老爺子的後事就全交由你去辦,如果家族裡還有什麼人不服,或者總是閒言閒語的,就先讓他吃幾天苦頭再說,我現在要出去找個人。”
田七本是戰亂中的一個孤兒,自幼蒙田武收養,賜姓爲田,更將畢生武功傾囊相授。田七爲人機警,善變通,武功又僅在田武父子之下,更重要的是,他對家族有着近乎盲目的忠心,是當之無愧的家族裡的五百家將的首領。
田七道:“宗主,魯先生已經來了。”
田單微感錯愕道:“你怎麼知道我要找的是他?”
田七心中悲痛,啜泣道:“老宗主曾跟我說過他和墨希夷之戰,當時魯先生是唯一的見證人。”
當田單在客廳見到魯仲連時,這個傢伙還是昏沉欲睡,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想來男兒膽的火熱燒了他一夜,並不好受。
魯仲連見到田單走到身旁,才拉開疲倦的眼皮,使勁用手搓紅了臉,最後才憤然道:“我發誓以後再不碰這害人的東西,這酒折磨了一夜不夠,還差點誤了大事。若不是王三的妻子閒我爛在他們家裡礙事,用藥酒把我喚醒並攆我出來,我可能還要醉上兩天。”
田單不語,臉上無半點表情,只是目光流露出堅毅之色。
魯仲連忽然嘆道:“我不喜歡今天的你,到昨天你還很可愛。”
田單苦澀一笑,還是不語。
魯仲連又道:“現在的你,沉毅睿智,冷酷無情,很有大將之風,和昨天有很大的不同,至少表面上看如此。恭喜你終於成爲一宗之主。”
田單終於開口道:“田單還是以前的田單,一點沒變,只不過心裡將有些事情和感情埋藏起來罷了,有些事不管歡悅還是痛苦,卻總必須埋藏起來,這就是作爲宗主的代價,否則就沒有了威嚴。別人或者不知道我有沒有變,你魯仲連卻是多此一問,你老實回答我,那是幾年前的事!”
魯仲連道:“威嚴不是裝出來,威嚴靠的是實力,不管你吊兒郎當、玩世不恭,還是不苟言笑、處世拘謹,只要你有實力,創造了震古爍今的業績,那麼在別人面前你就有了威嚴。一個國家也是如此,就象秦國,忽而與齊連橫而攻趙,忽而與韓、魏合縱而攻齊,天下沒有人敢說他背信棄義,因爲他有強橫無匹的實力。反觀周朝王室,東遷洛陽後,勢力衰弱,國土不斷被諸侯國蠶食,如今只餘洛陽周圍一二百里地,苟延殘喘,而且還被諸侯爭相打着周王室的旗號,挾天子以令天下,周天子早已名存實亡,何來半點天子的威嚴。”
田單失笑道:“想不到我一時心情不好,卻被你說了通大道理,不過我確實受教了,我也的確明白了,威嚴需要實力來說話,實力則要事實來說話。好了,你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吧。”
魯仲連收拾情懷,追憶往事,臉上似乎猶有餘悸,道:“七年前,你父親和墨希夷在淄河一戰,我也是適逢其會,方知墨希夷竟然是如此深藏不露的厲害人物。”
淄河在臨淄城東,南北走向,貫穿齊國腹地。
田單忍不住問道:“墨希夷到底是誰,爲何我從沒有聽過此人?”
魯仲連道:“以前我只知道他是墨家的鉅子,學貫古今,智慧超絕,手段非凡,極盡變化之能事,卻沒有想到他的武功也足以睥睨天下,若非墨家早年內部出現矛盾,一分爲三,使他這些年一直致力於整合墨者、統一墨家,恐怕現在他早已是震動九州的人物。”
墨家首創於墨翟,即墨子,在戰國早期曾聲勢大盛,與儒家並稱“顯學”。信奉墨子的人稱之爲墨者,其最高領袖則稱作鉅子。墨家不僅是個學派,也是一個組織嚴密、紀律嚴明的教派,他們吃藜藿之羹,穿短褐之衣,腳上則是麻或布作的鞋子,甚或是赤足,過着苦行僧一般的生活。
可惜後來墨家再沒有出現過墨子這樣傑出的鉅子,以致於四分五裂,聲勢銳減,不過現在不同了,因爲墨家又出現了一個墨希夷,相信再不出幾年,墨家將會在他手裡完成統一。
田單淡淡道:“既然如此,卻爲何來找我父親比武?難道他閒得沒事幹了嗎?”
魯仲連苦笑道:“這根本不是比武,他其實是在秦相魏冉的懇求下,才答允親自出手,準備擊殺你的父親。”
田單默唸一聲“魏冉”,冷哼道:“要殺我的父親,若不想付出慘重的代價,任誰都辦不到。”同時想到魏冉的深謀遠慮,當時孟嘗君出走,父親遭到齊王猜忌,若能在這種情況下擊殺父親,那麼他日魏冉進攻齊國,就不用怕齊王在無人可用下,重新重用父親。說到底,以天武劍的威名,其實已成了齊人某種意義上的象徵,在攻取齊國前,先以武力擊敗或擊殺父親,將會收到意料之外的效果。
魯仲連同意道:“事實也是如此,墨希夷最終不願一死一傷,以致被其他兩派的鉅子所趁,所以悄然退去,不過你父親也不好受,在墨希夷的全力一擊下,身負內傷,長年不愈,至今日終於撒手人寰。”
田單冷靜道:“能和我說一下淄河一戰嗎?”
魯仲連苦惱道:“你清楚我向來不會舞刀弄槍,只會舞文弄墨的,不過有一點我還記得,即是從開始到結束,你父親和墨希夷始終未曾真正的短兵相接,兩人一直相隔長達十多丈的淄河。這樣一動不動就能分出勝負,且還能令人受傷的比試,我魯仲連再未親眼見到之前,是想也不敢想的事,就算母豬能開口告訴我,我也不信!”
田單卻道:“他們比的是一種玄功,你放心,沒有人能用這種功法來暗中殺人,因爲這種比試的前提是對手肯接招或出招,而且這也並不是什麼劍客都會的,有人不願學,有人學不會,你當學精深的武功和吃喝玩樂一樣簡單嗎?”
魯仲連內心的擔憂被說破,也不臉紅,反而誇張的舒了口氣道:“呼!這我就放心了,我纔不管你這是什麼玄功心法,只要我魯仲連不會在仇家暗算下突然暴斃、離奇死亡就行,一個人最大的悲哀莫過於死了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
田單則明白過來,爲何父親不肯多活幾日,而要趁勢錘鍊他的心劍,因爲這種玄功發揮的關鍵就在於心,只要心靈沒有破綻,便使自己先立於不敗之地。父親是希望他能以這樣方式爲父親爭回一口氣,打敗墨希夷。
魯仲連忽然想起以事道:“還記得昨天我說過的話嗎?”
田單想也不想道:“你罵我自暴自棄。”
魯仲連搖頭道:“不是這句。”
田單略作思索,皺眉道:“鄒衍走了?”
魯仲連興奮道:“對!對!就是這句,我昨天本來接下去還想說‘鄒衍對我說了一句話’,可是卻被你打斷,最後還是沒說成,所以我今天一醒過來想到的就是你。”
田單道:“你想說就說,哪來這麼多廢話。”
魯仲連還在賣關子道:“你不感到好奇嗎?我魯仲連一大早跑來,目的就是想和你說這句話,然後再借用一下你家的客房,倒頭大睡。”
田單橫了魯仲連一眼道:“你認爲我父親剛剛辭世,除了像迎娶胥煙花這樣的大事外,還有什麼能令我在意,令我感到好奇的?我的心畢竟還很悲傷。”
魯仲連深吸了一口氣,醞釀了良久才道:“鄒大師說的就只有四個字,‘蘇秦相燕’。”
田單恍然,漫不經心道:“哦,我明白了。”
魯仲連對田單的反應很不滿意,道:“你明白了什麼?”
田單道:“我明白了很多,你也明白了不少,其實你大可必要問這麼蠢的問題。”
魯仲連笑道:“你似乎比我明白的更多,這怎麼可能?”
田單道:“這很正常,因爲我比你知道得多,確切的說,我比你知道的多一點。”
魯仲連不服道:“那你倒是說來聽聽,你若不能讓我信服和心服,我就告訴胥煙花去,說你是個騙子。”
田單不理會道:“你說,鄒衍這個結論是怎麼得出來的?”
魯仲連一點也不上當道:“這個你別管,鄒衍的門生遍佈天下,和各國君主都走得很近,況且他又是燕王的老師,只要暗中留意,不難瞧出端倪,你吹吧,看你到底明白了多少。”
田單失笑道:“第一,我明白了當年蘇秦爲何勸齊王合縱五國攻秦,表面上看,蘇秦破壞秦齊連橫,破壞了秦國欲三分趙地的計劃,從而於危難中挽救了趙國,而且使齊國贏得了好的名聲,而如果站在燕國的角度看,若任由秦齊攻滅趙國,打破三強鼎立,那麼必然兩強獨大,形成了齊國、秦國東西對峙的局面,到時候,無論秦國還是齊國都會加快步伐吞滅鄰國,因爲誰的陣營先得到穩固,誰就有機會向另一國發動攻擊,取得先機,這對於依附齊國北方的燕國來說,當然不能允許這麼不利的形勢造成。第二,攻秦之後,蘇秦又勸齊王向秦國示好,任秦王的摯友韓聶爲相,然後在秦的默許下攻打‘桀宋’,燕國爲此還特意派來兩萬精銳助齊攻宋,可見燕王爲了促成齊國滅宋不惜重下血本,齊國卻因此而連年征戰,無論軍隊還是民生都得不到喘氣的機會,這便是蘇秦苦等的局面。老子曰‘將欲弱之,必姑強之,將欲廢之,必姑興之’,就是這個道理。第三,齊王四處挑起戰爭,眼下又新得宋地,引起了諸侯的戒懼和怨怒,可是燕國到現在還一副結好齊國的樣子,使得秦趙兩國反而要爲此而討好拉攏燕國,以完成對齊國的孤立,而燕國也可以趁勢在結盟中增加開價的籌碼。現在齊國兵士剛卸下鎧甲,身心俱憊,如果蘇秦一早就心向着燕國,那麼勢不會錯過如此時機,合縱攻齊的結盟也肯定一拍即合,不出十日,齊軍必然又要大動干戈,所不同的是,這回不是侵略,而是守國。”
魯仲連欣讚道:“精闢!經典!字字珠璣!只從這番話便可看出你對天下大勢掌握至微,不過我魯仲連雖沒有你分析得這麼透徹,這幾點卻也還清楚明白,你比我知道的多一點又是哪一點呢?”
實際上,他只想到了田單所說的前兩點,他故意這麼說,倒並不是認爲田單還有第四點,而是平時裡擡槓貫了,放不下面子,故意要給田單難堪。
令魯仲連感到咋舌的是,田單竟還真有第四點,只看田單露出勝利的微笑便知。
田單道:“其實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而你的‘蘇秦相燕’這四個字則正好解了我心中的疑惑,所以當你說出來時,我不但沒有感到奇怪或震驚,反而覺得理所當然。”
卷一《天下勢》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