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吏妨的正堂大內寬敞而明亮,連排的直櫺窗開在南側,爲了方便李恪和裡典服敘話,又在剛纔卸了全部窗板。
涼風自窗櫺之間穿入,只一吹,裡典服便覺得寒徹骨髓。
“恪君……可有救我之策?”
李恪翻了翻白眼,心說若是沒有應對的方法,我說這事幹嘛?嚇你玩嗎?
可他的沉默卻被裡典服誤以爲是無計可施,當下便悽苦自艾:“不想連恪君都有黔驢技窮的一日,早知如此,當日……”
“我說過無策了嗎?”李恪抖了抖袖子,聲音毫不客氣,“我有上中下三策,請裡典自度。”
裡典服噌一下支起了腰,整個人煥發新生,一雙眼閃閃放光:“恪君請說!”
李恪被嚇得咳了好幾聲。
他好一會兒才止住咳,壓着嗓子,緩聲說道:“下策,天使一到你便在閭門外攔截,奉重金,請其過裡不入,直驅田畝。”
“這……且不說我這點家業能否被天使放在眼裡,光是通錢這一項,若是稍有差池便是殺頭的罪啊!此計不妥。”
李恪無所謂地擺了擺手:“下策不行便中策。裡典應當知道天使何時來吧?”
“既是爲了查勘裡中搶收之事,大抵會在納租之後,上計之前。”
“十餘日……”李恪算了一番,開口就說,“裡典可聚齊鄉中士伍青壯,臣妾奴隸也不要放過,只需嚴令他們在十日內將房屋完成,天使也看不出端倪。”
裡典服苦笑:“本次雹災,裡中房屋十損二三,多是臣妾平房、溷廁庖廚,家中正屋坍塌僅三五間而已……其中就有恪君家,看着狼籍,卻不見得緊要。如今納租在即,各家皆有禾槁不曾脫粒……”
李恪大咧咧打斷:“噫!黔首納租哪有裡典迎天使重要!”
“這……”裡典服臉色一陣臊紅,“事有輕重,納租事關各家生死,迎奉天使卻止我一人之事,哪怕鄉里們如今對我甚是尊敬,怕也是不肯應召的。”
李恪終於笑了起來,輕聲說:“裡典之意,若是有人爲其脫粒,中策便成了上策?”
“百餘傾禾槁足有數百萬斤,何人能……”裡典服的眼睛突就瞪得溜圓,看着李恪滿是難以置信,“妨君曾言,犼……犼……”
“犼能脫粒,速度五十倍於今。”李恪用手指敲着桌案,聲音帶着某種韻律,一擊一擊直入人心,“今早首次脫粒,時六分得脫千斤禾槁,其後機關不停,據說是已經提升至時五分了。”
“也就是說……也就是說……”
“也就是說一個時辰脫粒四千斤,若是日夜不停,二十一日便可脫粒百萬斤。”
“果真如此?”
“裡典,我可有何事誆騙過你?”李恪站起身,繞過案行走到裡典服的身後,“至後日食時,如犼這般的機關獸我可獻出三臺,裡典需多備油膏,每臺犼獸還需兩名木工照拂,如此方可久用。”
“三臺……爲何不是三十臺?”裡典服嘶聲問道。
李恪輕嘆一聲:“此物世上只有三臺,箇中緣由,裡典只需前往一觀便知。”
……
片刻之後,裡典服見到了久違的機關獸犼,跪得乾脆利落,那眼神直勾勾,就像看着一場大功正擺在那兒,貪婪……而虔誠。
神威凜凜的犼立在後院,左側是稀疏的糧垛,右側是如山的秸稈,背後則是沙丘似從上向下流淌的粟粒,幾乎遮擋住癃展居住的小屋。
如今距離食時已經過去整整三個時辰,田氏、監門厲和旦交替合作,把旦家的禾槁脫得七七八八,剩下未拆的也不過區區兩垛。
裡典服是知道旦家有多少禾槁的,這些禾槁若是用連枷古法,或許要兩個勞力辛苦脫上半個多月才能成功,而如今才僅僅三個時辰……
李恪在裡典服耳邊輕聲說:“裡典,如今你可是信我了?”
“神獸精巧自然遠過烈山鐮那樣的聖人造物,但以癃展的功力……”
“傳歐冶子鑄劍,每成一劍必嘔血招靈,故一生只成七劍。”李恪信口開河,臉上沒有半點異樣,“製造犼獸,賦以神異,展叔同樣也要嘔血,若不是爲了助臂裡典,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叫展叔如此操勞的……”
裡典服又感動了:“恪君以誠待我!只是三獸之後,癃展需修養多久?”
果然狗改不了吃屎……
李恪很有些無語道:“快則一月,慢則半年,裡典若是不信,大可叫親信木匠前來,反正總要教他們照拂之法,若是能仿,我也省卻展叔勞苦。”
“非是不信,非是不信!”裡典服慌忙擺手,“只是僅有三臺,而裡中卻有數百萬斤禾槁……”
李恪直言打斷:“裡中禾槁最多不過兩百萬斤,官田加民田,需要在納租前脫粒的區區百五十萬斤,三臺齊出,十日便足以告捷。”
裡典服不免臉上訕訕:“險些忘了恪君算法通神……”
李恪根本就不接他的茬,自顧自繼續說道:“屆時裡典將三臺犼獸並放堂前,願意應召的鄉里先用,不願意的不許用,自回自家,自脫自粟。待鄉里們的納租糧收拾妥當後,再讓官奴隸慢慢料理一應官田,又哪來的急迫?”
“恪君讓我脅迫鄉里?此事會不會傷了民心?”
“民心?”李恪冷笑一聲,“裡典聚攏鄉里修房是爲民,尋來犼獸予鄉里脫粒也是爲民。更何況修房期間,裡典還會幫他們重置桔槔,使其以後用水不艱,更是爲民。敢問裡典,你到底想要那些願意跟從你的民心,還是那些從不爲你所用,反而處處與你作對的民心?”
裡典服茅塞頓開,心悅誠服:“恪君爲我出此良策,不知我又能爲恪君做些什麼?”
你總算想到了!
李恪臉上紅霞飛過,狀似害羞:“裡典如此客氣,我若推脫便是不恭。這個……也就兩件不太緊要的事。”
“恪君只管說便是!”
“那我說啦?”
“但說無妨!”裡典服大手一揮,滿身豪氣。
這豪氣給了李恪無窮的信心,他深吸口氣,小聲應答:“此二事……其一是我家地基不太穩固,常有地龍翻身,普通建房怕是立不太久,我處有份專門的設計圖,需要照圖修建纔好……”
“地……地龍?”裡典服一口氣差點沒喘過來,看着李恪,只覺得此人臉皮之厚聞所未聞,居然說地龍專門在他一家翻身,難道把他家當炕了嗎?
“是啊,地龍喜歡鬆地鑽土,所以房屋需要夯得結實些,結構也與一般建房有異……那個,屋頂蓋瓦才壓得住房,不叫地龍輕鬆拱開……”眼見裡典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李恪趕緊補充,“裡典放心,人力物料皆由我自己承擔,只是買料不便,我聽聞裡典手中存有些許……”
裡典服終於鬆了一口氣:“我那處的物料皆是備給裡中修繕的,常人要用自然不可,但你隨意取用,不過官家之物皆有數,卻是便宜不得……”
“無妨的。”李恪笑中透着濃濃的感激,一看就是爲人着想的好青年。
裡典服老懷寬慰:“不知這第二件……”
“展叔爲趕製犼獸,怕是會傷到元氣,做晚輩的怎麼都要爲他將補一下身子,免得他就此垮了,也是鄉里的一大損失……”
“那是……自然。”
說着自然,裡典服的表情一點也不自然,他隱約感覺癃展將補身子的花費可能會比他想得要貴一點,因爲李恪還要造房子。
“總計……多少?”
“裡典說的哪裡話!”李恪氣憤難當,“你當我是要將犼獸賣你嗎?”
“那……那是?”
“犼獸自然贈予你,我只收最基礎的工本費,一尊……三十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