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蹬踏!蹬踏!”
戶墉郊外一處小河灘邊,四處迴盪着由養氣急敗壞的嗓子和靈姬銀鈴一般的輕笑。
“風舞師弟,你可知蹬踏之意?雙足交替發力,起而落,落而起。豈能如你這般齊齊作力?牛角都快叫你掰折了!”
風舞腳蹬着怪模怪樣的三輪車,一臉雲淡而風輕,對由養的態度全不上心,盡顯風度:“由養師兄,你我早先便有約定,制動輪者試用機關,你如今便是以話激我,我也不會下車讓賢。”
“此事休提,動輪機關明明是儒製成的!”
“儒師兄腿腳不便,令我試用,爲人師弟者自當尊長敬賢,何錯之有啊?”
“你竟還要提儒!”由養的銅鈴大眼怒而圓睜,惡狠狠說,“如此也好,便讓儒評評道理!”
兩人一道看向儒,儒坐在一旁飲者茶,忽而看左,忽而看右,幽幽說道:“我腿腳雖有不便,蹬踏卻不成問題,其實此事本該由我來做,若不是二位堅持……”
他根本沒來得及把話說完,由養當即打斷,一臉的大義凌然:“儒,你左腿有恙,不良於行。且好生歇息,此等瑣事自有我與師弟代勞,必不會令你難做!”
李恪坐在霸下的背上笑意盈盈看着他們,一扭頭,正瞅見辛凌面無表情。
“師姊,以你之見,他們試製的木牛可有用處?”
辛凌皺了皺眉頭,問:“你的草圖我也看過,他們的設計依圖而行,想來當無差錯。”
李恪搖了搖頭。
“尚有紕漏?”
“思路上並無問題,可是他們爲求堅實,卻忽略實際,試車之人或會吃些小虧,正好讓他們長些記性。”
李恪說的是動輪的設計。因爲沒有加入鏈條傳動,這一款的三輪車需直接將踏板安置在前動輪上。
墨者們動了幾日腦筋,最終將前動輪製成三層夾心的怪模樣,兩枚踏板就夾在三個平行的木輪中間,若要踩踏,就得把腳伸進輪子的夾縫裡。
這種造型在車輛直行的時候自然沒有問題,但李恪的木牛是可以轉向的,而且把手的轉動區間達到三百六十度。
這樣一來,眼下的設計就有了巨大的缺陷,轉向的時候,腳放哪兒……
李恪拭目以待。
辛凌聽說不會死人,就放心地把目光從實驗四人組上抽回來,聲音之中微有好奇:“自回來後,你一直坐於此處,莫非是在等人?”
“那位與我一道分肉的平君或會過來。”
“過來此處?霸下?”
“他行將遊學,我答應贈他一物,不過我與他只約至日落,如今已是下市,約莫再有一個時辰,我們便要啓程了。”
“約在日落?”
“平君才思敏捷,日落前想不出法子,多等兩日,一樣想不出來。”李恪擺了擺手,“師姊,且不說他,快看木牛那處,好戲近了!”
百步之外,風舞越蹬越快,帶動後廂輪轂轉動,發出嘩啦啦的響動。
眼前就是河灘,他發力一扭龍頭,動輪猛地擰過四十多度,風舞當即一聲慘叫,三輪車向着單側傾斜,轟隆一聲,就摔了個三輪朝天。
巨大的響動把由養等人嚇了一跳,疾步跑上去掀開木車,從車底下拖出了腳踝嚴重扭傷的風舞。
李恪在霸下上哈哈大笑。
一行四人垂頭喪氣,一瘸一拐地走到李恪近前:“先生,我等失敗了……”
李恪笑夠了,咂巴着嘴調笑問道:“可知錯在何處?”
“三輪二蹬,無從轉向。”
“可知爲何會錯?”
四人一齊怔住,齊聲說:“我等未能吃透先生草圖,叫先生失望了。”
“此事與我有何干系,扭的又不是我的腳。”李恪啞然失笑道,“你等的問題,在於割裂了設計問題與使用環境。設計之人學以致用,本就該考慮到方方面面,否則木牛易制,你等倒是可以製出來一架架試,往後若遇上如獏行這般大,亦或是如陰陽爐這般精細之物,你等又當如何?”
衆人細細品着李恪的話,一時間都是羞愧難當。
就在這時,李恪耳邊傳來一聲長嘆。
“今日得見恪君威風,方知你我差距之大。旁人在恪君年紀尚想着求學之事,恪君卻已能爲人師表了……”
李恪哈哈一笑,長身而起:“平君,家中瑣事果真難不住你。”
……
李恪親自下階,引着陳平穿入霸下,一路上行登臨竹樓。
竹樓有名,稱作碑樓,取義霸下駝碑。
它的樣子也像塊碑。整體是平房設計,攏共兩層,上三下五。裡頭的房間僅有巴掌大小,以軟席張地,一應傢什如幾、榻、櫃等皆固定原地,如此才能保證霸下行動之時,屋中不會一團亂麻。
這種連排的設計方案像極了後世的宿舍樓,李恪本以爲是墨子帶給墨家的,略一打聽,才知道居然是風舞的獨門創意。
碑樓的設計讓風舞從此坐穩了霸下馱樓設計師的位置,也讓李恪對他另眼相看,自蒼居一衆墨者中將他挑選出來用作助手,像由養、儒和泰那般着力培養。
算起來,陳平是李恪在霸下獲得房間以後的第一個客人。
他帶着陳平登樓,踩着吱呀作響的過道來到左首,推門而入。
陳平只覺得歎爲觀止。
“世人說墨家秘藝神鬼莫測,我本不信,如今見到巨龜馱樓,才知曉世人口中的墨者,遠不及墨家萬一……”
李恪擡手請陳平坐下,打開櫃,取出泥爐、瓦釜、乾花,注水煮茶。
他搖搖頭說:“你不曾見過霸下動靜,端坐樓上地動山搖,委實不是好的體驗。”
陳平哭笑不得道:“遠遊之時,連皇帝都得蝸居車中,你卻有樓可住,還有甚不滿的?”
“歸根結底,一間能動的破宅子而已。”李恪聳了聳肩,“在我心中,霸下可改之處多如牛毛,只是工程太大,一時反倒不知從何着手。”
“恪君委實博學啊!”
李恪淡淡一笑:“且不說我,你兄嫂如何?”
“恪君走後,我取你金,去四方八鄰換回債契,又以契爲謁,在阿嫂門前長跪了半個時辰……”
“你跪了?”
“長兄如父,長嫂如母,這些年阿嫂兢兢業業操使家事,細細想來,我虧欠她頗多,這一跪,她當得起。”
“然後呢?”
“還債之後,恪君之財尚有六金有餘,我全數交在阿嫂手中,請她在我走後,照拂我兄。兩人之爭本就應我而起,如今我離家而走,兩人自然和好如初。”
庖丁解牛啊……
李恪讚歎一聲,輕聲說道:“大丈夫行事不拘小節,平君一跪說和兄嫂,此事當成一時佳話。”
說完,他從懷裡掏出一枚竹簡。簡上寫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底部以紅漆加印,是半個齒輪造型,齒輪正中有齊篆陽刻的一個【鉅】子,正是大名鼎鼎的墨家鉅子令。
“平君,幸不辱命,商山薦書在此。”
陳平大喜過望,他迫不及待地伸手接過薦書,拿在手上,像撫摸愛人似地撫摸着簡上的字:“以行觀之,平敏學善思,與老莊之說緣重,今薦於兄,望十數年後,道門再出大家……”
“商山遠在內史,平君可想過求學之中,三役如何?”
這是秦時百家共同的困境。
商君奉行壹教之論,秦法規定,只有學室學子可免徭役四年,於是百家學子就只能斷斷續續求學,往來奔波,應付每年的更役。
照此說來,大秦給墨家最大的善意其實並不是鉅子所世襲的少良造高爵,而是墨者的學子身份。這個身份屬於特批,與學室不同,甚至沒有四年的限制,等於變相免除了墨者的徭役。
可是陳平並沒有這樣的幸運。
商山位於內史商縣,與戶墉鄉所在的外黃縣隔了一整個三川郡,快馬往來尚需十幾日,喚作步行,一個月也不見得走得了來回,陳平若要每年踐更,別說求學,不死在路上就是天爺作美了……
陳平感激地笑了笑:“多謝恪君記掛。我在開具驗傳時與嗇夫說了打算,嗇夫說,拼着每年重罰受處,去吏爲奴,也要爲我將更役延後至學成之日。至於正役、戍役,我年方傅籍,倒是尚可拖延,不足爲慮。”
“平君可是寄託了全鄉之盼呢。”
“殷殷期盼,其重如山,平當不負鄉里所託,必學有成,世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