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恪隨着陳平穿堂過院,來到後院的一處低矮茅房停步。
“屋舍簡陋,恪君莫怪。”
李恪微微一笑:“平君所處便是德馨之居,陋室不陋。”
陳平客氣地笑了一下,推開門,當先進去。
李恪隨之低頭而入,只見屋中四步見方,除了一處炕,便只有一小片席,以及一個嵌在地上的巨大沙盤。
除此之外,屋裡一部書都沒有。
陳平神態自若地坐在地上,輕聲問:“恪君似是心中見疑?”
“我觀平君,滿腹經綸,本以爲你屋中便是書簡不多,也該充棟而置,豈料……”
“豈料四四方方一間空舍,筆墨無有,書簡難尋?”
“正是。”李恪老老實實回答。
陳平自嘲一笑:“你方纔不都聽見了麼?有客食肉,無客食糠。”
“莫非……事關讀書?”
“陳家貧寒,翁媼早亡,我兄費力將我帶大,不敢行勇毅之事,自然也無官爵可得。衣食之事,較常人差些,分所應當。”
李恪理解地點了點頭。
他的家境同樣貧寒,不過因爲有癃展在,少衣食,卻不少錢財木料,嚴氏又捨得讓他學用,這才能茅舍書香。
不過陳平比他更糟,相似的處境,能夠與陳平比擬的似乎只有小穗兒。
“恪君竟能理解?”
“我翁早亡,家道中落,自幼居於北境荒裡,全仗寡母癃僕將我養大,與平君雖有不同,卻也不止有天淵之差。”
“不想恪君也是庶門之子。”
李恪苦笑搖頭,示意陳平繼續說事。
陳平正了正衣襟,繼續說:“約莫四歲?我在裡中玩耍,自遠方游來個莊子門徒,見我等稚童喜人,便爲我等吟誦了一篇《知北遊》,旁人皆不記得,我只聽了一遍,便能一字不漏複述出來,那便是我初次學文。”
“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注然勃然,莫不出焉;油然寥然,莫不入焉。”李恪輕輕吟誦,“當年《知北遊》中有仲尼,媼便要我一句句背,莊子之言玄奧晦澀,可苦了我了……”
“我卻不覺苦。”陳平朗笑一聲,振聲說道,“那日之後,鄉里皆以奇才喚我,鄉老稱戶墉三百年水土育出陳平,鄉梓有福。我兄喜甚,拉着我敘了一夜的話,直至我睡了也不曾歇。我那時方小,便已知道,學文是陳家出路,老莊乃我必生之求。”
“你家中無財無勢,我見你鄉上也無豪門鄉學,如何求學?”
“我未傅籍,開不出通關驗傳,便在外黃一縣四處求書,凡有書者,我請其食肉,借誦一夜,這便是我求學之路!”
李恪誠心感慨說:“平君求學之心,我不及也。”
“恪君學識之淵,學養之厚,我不及也!平身負鄉梓宏願,不敢須臾爲人失望,今日若不是恪君大德,飲宴之上,我便已自裁謝罪了。”
李恪苦笑:“何以至此……”
“恪君,我讀書不多,老莊之學深邃如海,越學,便越覺不通,但有一問,求教恪君。”
“平君且說。”
“一字曰,命!”
李恪的眼睛微微眯了起來:“天命,亦或非命?”
命,是道家最深邃的課題。
秦時百家起自賢達,傳諸後人,凡顯學之流,必有分歧。
這裡頭最出名的自然是儒家八分,墨家三脈,不過這並不代表法家和道家一脈同心。
法家有古法和新法之分,其中古法分爲商君的法,申子的術和慎子的勢,直到韓非一統三脈,新法成書,一家獨大。
但即便是現在,古法仍有信徒,尤其在舊秦之地,商君的法與韓非的法不分上下,至今各有信衆。
道家也是如此。
道家自古好清談尋根,箇中差異便是命之一字,天命或非命,又稱爲莫爲和或使。
莫爲以季真集其大成,起源自老子,推崇道無爲,而天下有爲;或使以接予統其思維,推崇天道有實,萬物皆爲天道附庸。
說白了,他們討論的就是宇宙中是否有最偉大的意志這個論題。
這個論題不止道家在討論,儒、墨、名、法,百家學說都在討論,但都沒有像道家討論得如此深,分歧如此大。
更何況道家還出了莊子這樣一個了不得的人物,學論承自老子,卻早已不止於老子。
他老人家一生著書十萬餘字,最善設問,把莫爲和或使批了個遍,一家也不站……
所以道家也是三分,無爲之莫爲,有爲之或使,還有何爲之天道!
像這樣的學脈分歧,在蒼居的時候慎行給李恪開着專題講了一月,所以李恪知道,一家之言或能說明,但一旦涉及根本,就完全不是三言兩語解得明白的。
他問陳平,就是想知道陳平已經站穩一脈,誠心求解,還是正處在學術成型的關鍵時期,驟自迷惑。
結果陳平苦思了半天,搖頭嘆道:“我不知……”
李恪頭大了。
“《周易》有言,莫益之,或擊之,立心於恆,兇。自那時起,莫、或便兩相而對。但我師曾言,命之討論卻是從老子之時方始。老子好無爲,孔子言天命,墨子說天志,各執一詞,無從分解。”
李恪斟酌着句式,努力組織腦子裡的知識:“直到莊子說,道術將爲天下裂。又在《則陽》中定論,季真之莫爲,接子之或使,這纔將道家分論剖白天下,爲世人所知。附帶一提,莊子言,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朕,不能以言讀其所自化,又不能以意其所將爲,算是將二者批了個遍,可算作道家的第三脈。”
“平君問命,所問當是道家之疑,道家之疑皆在命之一字,平君以爲,季真,接子,莊子,何人言中?”
陳平張了張嘴,尷尬地搓了搓手:“我讀書少……”
“此事可不是讀書少能推諉的,你既尚老莊,當知其一二,此爲要,亦非要。老莊之學深邃,老莊之學亦駁雜,唯則其一而從之,方可學以致用,用以致名。”
“可我連下一部會讀何書都不知……”
李恪搖頭笑道:“我且問你,你之命,天命或非命?”
“這……”
“當是天命!”李恪斬釘截鐵道,“天予你過目不忘,過耳則存的天賦,令你顯耀於鄉,又令你學文尚道,妄圖光耀,若無天命,此事何解?”
“或使之……”
“我再問你,你兄嫂之變,天命或非命?”
“這……”
“當是非命!”李恪又一次下了定論,“天爺忙得很,顧不上你兄嫂合離,令他們行至如此的,是你!”
陳平苦笑道:“恪君之言何其刺耳也。”
“忠言必逆耳,良藥當苦口,平君,你該向道家名宿求學問解,而非向我。你該撫平你兄嫂創傷,而非任爲。你且想想,我一介墨家學子,可能指你明路?你再想想,你兄嫂可是合稱,待你離家,你兄孤苦一人,家徒四壁,可能尋到比你嫂更佳的良配?”
陳平頹喪倒地,扶着席,無力說道:“恪君教我……”
“奈何我教不了你。”李恪嘆了口氣,站起身,從懷中掏出錢袋,把裡面收着的十餘金一股腦擺在陳平面前。
陳平的臉色難看起來:“我請恪君過來,非是乞憐!”
“這金不是予你的,如何用,你自去思量,此乃友人之誼。”李恪壞笑一聲,“我聽聞商山有四老,乃當世博學,精擅老莊,你若有意求學,今日落日之前,出裡向東南十五里,尋一座水邊巨龜,我在那處,也只等你到日落。”
陳平臉上又驚又疑:“你可令我拜入商山?”
“我自然不行。但我似乎聽老師提過,四老尚欠他幾個人情,還上一個,當是無妨。”
“那……那我該如何做?”
“理清家事。”李恪正色說道,“求學之路坎坷難行,心有所慮,則事不可成,此言望平君思量。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