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沒想到,最後竟然是這樣的結果。
在衆人震駭的目光之中,張廷玉只是隨手將毛筆一扔,便揹着手直接穿過人羣,打長安街東頭買了壺杏花村,直接回去與顧懷袖喝酒去了。
眼看着範琇今年就是一個落榜的命運,結果張廷玉隨手提筆這麼洋洋灑灑一大篇,陡然之間峰迴路轉,柳暗花明。
多少人驚掉了下巴?
只可惜,那一位惹事兒的主兒壓根兒是不會考慮尋常人的感受的。
對張廷玉乾的這檔子事兒,顧懷袖自然是再清楚不過。
她見他優哉遊哉地回來,只道:“你怎的還沒被那些人給打死呢?”
張廷玉眼皮子都沒擡一下,這麼長篇大論地一面牆寫下來,現在還沒過勁兒呢。他笑道:“他們都被我給嚇住了……”
走的時候,個個都自動讓開了路,哪個敢攔他?
想必天沒黑盡,消息就要傳出去吧?
這個時候杏榜本來應該已經揭下了,可張廷玉陡然來這麼一個轉折,立刻就讓京城都炸開了鍋。
那範琇苦苦哀求八爺那邊的人想辦法,可八爺那邊能想出什麼辦法來?
一時之間,胤禩是厭惡透了這個範琇。
若是沒這一檔子事兒,張廷玉的名聲就不會傳得那麼遠,詆譭他還是有用,可現在杏榜旁邊掛着的就是答卷和批語,讓他們怎麼詆譭?
睜着眼睛說瞎話,也沒人肯信的。
胤禩心道這件事是沒救了,索性放手不再搭理範琇,任其自生自滅。
範琇又能怎樣?
作繭自縛,害了的終究是自己。
原來衆人都說張廷玉是挾私報復,故意落了他的答卷,也確實是有這個嫌疑的,可現在看看人家反駁得有理有據。
範琇自己想想,尤其是在答卷與批語的對比之下,頓時覺得自己寫的文章的確不配上榜。
更何況,與之做對比的還有林之濬,這人一開始說是得罪了張廷玉,以至於頭場考完出了考場竟然嚎啕大哭,可是現在林之濬中試第十名,可他範琇反而名落孫山……
種種的對比,何其現實?
他長嘆了一聲,心道三年後再來罷了。
只是原本抱有多高的期待,這會兒就有多大的失望。
從雲端,一下落到泥地裡,若非範琇還算是有幾分本事,這會兒早就已經暈厥過去了。
範琇收拾着客棧裡的東西,原本會試沒放榜之前,店家對着他也是好言好語,這會兒卻有些微妙起來。
畢竟是已經落第的人,更何況還得罪了張廷玉?
被人那樣長長的試卷錄滿牆,想想也是前無古人,怕也是後無來者了。
“範兄!範兄!你快去杏榜下頭看!恭喜範兄,賀喜範兄啊!”
這天都要黑了,彭維新卻從外面跑進來,後頭還有不少的朋友,各個神情激動,喜氣洋洋。
範琇心道,落第了有什麼值得恭喜的?這不是他們耍弄自己吧?
平日裡個個稱兄道弟,可現在竟然來給他喝倒彩……
範琇臉色一變,險險就要發作。
沒料想,彭維新下一句話就讓他整個人腦子裡“嗡”地一聲:“恭喜範兄,名列杏榜九名半!皇上下了指,着令李光地大人在杏榜第九名與十名之間,加了範兄名諱!”
九名半?
杏榜竟然也有“半”之說……
可這已經不要緊了,重要的是,他竟然又重新上了榜,那也就是說,有人已經駁斥了張廷玉給自己的批語?
範琇想到這一點,立刻推開衆人,要去杏榜下面看看。
雖然已經是天擦黑,可在張廷玉走了之後,人就已經圍了起來,在李光地來將範琇的名字提上去之後,整個京城更是齊齊來圍觀這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一幕!
可以說,就是今年會試的會元,都沒有範琇這樣大的名聲。
他的名聲,完全跟張廷玉掛靠到了一起啊。
實則,康熙四十五年,是唯一一個考官的名氣比所有考生名氣要大的年份吧?
“範琇來了!”
“範兄來了!”
“快快快,快讓路!”
“史無前例的九名半啊!”
“是啊……”
範琇一路從人羣之中穿過,杏榜下面裡三層外三層已經圍了不知道多少人,見到範琇來人人都讓路。
天色已經很暗了,牆上的字跡依稀可見。
範琇先掃了一眼杏榜,自己的名字果然放在了第九名第十名之間,杏榜一出不能揭了重寫,今年的情況又很特殊,所以李光地老狐狸出了這麼個餿主意,也順便給範琇長長臉,直接將他的名字給放到了第九名第十名之間,依着張廷玉今日寫在駁斥之中的話,這範琇的文章能在第九與第十之間。
可以說,李光地這是成全了張廷玉,又成全了範琇。
怕是大清朝,永遠不會再出第二個“會試九名半”了。
見到自己名字的那一剎那,範琇幾乎要哭出聲來。
可他隨後就看向了旁邊的字跡。
駁丙戌科會試……
範琇一路看下來,也沒有注意到這人的字跡如何,因爲整個人已經被文章之中頭頭是道的論述,給吸引了心神。
他甚至看得叫了一聲“好”!
待得看完,範琇只覺得此人高才,猶在張廷玉之上,他的答卷能得這樣的兩個人評下,是何等之幸運?
如此蕩氣迴腸一篇駁斥,看得範琇心神激盪不已,他順着一眼掃下去,所有的表情瞬間僵硬住了。
臣張廷玉爲範公琇駁。
這……
這是什麼意思?
範琇整個人都愣住了,他甚至不信邪地擡眼看了看整個駁斥文章的擡頭,的的確確是“駁丙戌科會試總裁官張公廷玉批範公琇卷書”,再一看落款,也的的確確是“臣張廷玉爲範公琇駁”!
也就是說,這個爲他作撥文的人,也是張廷玉!
這人簡直……
自己駁斥自己的文章,還能讓人覺得……
範琇整個人都不大好了,久久站在這一面杏榜牆下,根本動都動不了。
彭維新等人自然也覺得張廷玉這事情做得實在是太不厚道,這不是整人呢嗎?
不少人剛開始是看不到落款的,畢竟長長的一篇,從牆這頭寫到牆那頭,等到看完的時候完全沉浸在文章的論述之中,覺得範琇的文章的確能夠評回杏榜之上,可接下來就是迎頭一個痛擊!
作駁文的還是他張廷玉!
太不要臉,真的太不要臉!
能輕而易舉寫一篇文章將範琇的答卷落掉,也能信手拈來一樣再一篇文章,把範琇給捧起來,如此才高於世,最後卻又肯憐惜範琇之才,做事威風八面之餘,終究沒有欺人太甚,給了範琇一條活路。
這纔是恩威並施……
張廷玉能把你落下去,也能把你捧起來。
沒有什麼理由,只因爲他才華心機都比你深重罷了。
衆人去叫範琇,範琇卻依舊站着不動。
一直等到月上中天,他纔回了客棧,東西已經收拾好了,這會兒卻不用走了。
現在人人都叫他“範九半”,這綽號一傳十十傳百,轉眼之間已經遍京城。
當初與八爺的人接觸的時候,範琇收了不少的東西,這會兒他在屋裡坐了許久,終於起身來,將所有的東西包起來,叫了店小二,請他跑個腿,將這些東西全部扔給他,“送到八貝勒爺府上便是。”
當初求着八爺辦事,他不肯,這會兒張廷玉自己把範琇給捧回來,他自然是知道自己應該怎麼選了。
若是要投靠個人,朝中好辦事,一個八爺算什麼?
他如今已完全爲張廷玉之才所折服,哪裡還敢再罵張廷玉一句?
範琇一夜睡不着,想着去張廷玉府上拜訪,終究又覺得冒昧,想着自己當初罵張老先生的字字句句,都羞愧不已。
範琇成爲杏榜之上獨一無二的九名半,聲望順時越過會元施雲錦。
次日裡會試同年們宴會,範琇自然也到了,施雲錦見了範琇,自然不大高興。可大家畢竟是同年,只拱手恭喜他。
範琇自然應了,也知道施雲錦這個會元,今年太憋屈。
範琇之名高,全仰仗張廷玉這麼鬧了一回,不高也不行。
衆人正要落座,範琇忐忑地問了一句:“今日宴會,不知考官們可要來?”
話音剛落,門口已經叫了一聲落轎,接着就有幾個身穿着便服的官員出來了,張廷玉來得比較晚,轎子在後面,衆人等着他上前來了,纔敢進入酒樓。
衆人一見了張廷玉,齊齊彎身下拜:“學生們見過老先生。”
張廷玉手裡捏了把摺扇,隨手一揚便道:“都起吧,也沒穿官服,大家都是讀書人。”
天下讀書人是一家罷了。
他這樣隨和沒架子,一點也看不出是將範琇的答卷落了十幾回的人。
衆人都有些沒想到,不過看別的考官們似乎都已經熟悉了,也就不敢多說什麼。
席間都是衆人喝酒吃菜,說要叫些姑娘來陪着喝酒的時候,張廷玉連連擺手,卻是不肯。
這一趟酒席,吃得還算是素淨,衆人都算是張廷玉的門生,原本有千般萬般的不服,在各自看過張廷玉的批語之後,也都是心悅誠服。
今天來的都是參加過會試的,落第了的那些人也沒有不滿之處。
今年應該是會試之後,舉人們上告最少的一年。
因爲壓根兒就沒一個人敢去告,告了之後,下場就是範琇之前的落卷。
只是張廷玉今天來這裡,卻還另有目的。
他掃了一圈,沒見到人。
彭會淇道:“張大人這是在找誰?”
張廷玉只道狂士沒來,“那個戴明世,今年卻是可惜了……”
“嗨,也就是你張老先生欣賞他,想要提拔他,是他自己個兒不爭氣,沒考後兩場就走了……才華再高,這樣的人也實在……”彭會淇搖了搖頭。
待要離開宴席回府,張廷玉出去上轎時候,範琇卻追出來,對着張廷玉長揖到底:“學生範琇,多謝張老先生提拔之恩……”
“有何提拔之說?自個兒準備着殿試吧。”
張廷玉笑了一聲,便已經走了。
範琇站在原地看着,卻是心下複雜無比。 妙;?筆?閣
酒樓裡宴席剛撤,皇宮南書房裡,李光地也拿到了今科刊印成冊的會試考生答卷錄,這些都可以刊印出去下放,以供衆人蔘考,不過上面沒有批語,都是考生原卷。
李光地倒是聽說,光是範琇的答卷,如今已經開始在街頭巷尾印刷了,要賣的自然不是範琇答卷這樣簡單,要賣的是張廷玉的批語。
今年真是奇了怪啊……
就這麼一個張廷玉……
哎。
李光地想着端了茶喝,會試剛剛過,殿試就在不久之後,他才馬上要忙碌起來。
一面喝茶,他一面信手將答卷錄給翻開,剛掃了第一頁第一行字,就一口茶噴了出來:“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