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廷玉已然瘋了。
閱卷出禮部,所有考官房官乃至於知貢舉,都只有這一個想法。
張廷玉則淡淡解了名牌扔給交接之人,準備休息了。現在已經讓人將今科會試的名單排了出來,五六千人蔘試,有資格參加殿試的也不過數百。
除了中途有一個房官被張廷玉氣暈,兩個房官差點摔桌子走人以外,整個順天貢院的氣氛還算是相當和諧。
走出來的那一瞬間,房官之中竟然少有人敢上前與張廷玉搭話的,更不用說那兩名副總裁,就差被張廷玉氣得癆病發作了。
如此總裁官,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但凡是他看中,別的考卷覺得不好答卷,都要據理力爭一番。
偏偏最憋屈的是,此人有大才,一般人還跟他理論不上!
臭不要臉的張廷玉!
什麼老先生!
整個一老油條!
真要跟張廷玉理論起來,他就一條:我和稀泥!
禮部自有專人將最後拍出來的名單給抄錄走,張廷玉手裡事先得了一份。
當初排名次的時候,大家都不知道誰是誰,張廷玉只知道自己落了範琇的答卷,其餘的只有個模糊的印象。
畢竟他身邊就有李錄予跟彭會淇,若是被這兩個人逮住把柄,張廷玉也就不用混了。
他這一回本是看中了那個叫做戴明世的,可萬萬沒想到這個戴明世只考了一場。
此人爲狂士,性格不羈,會試頭場考完,竟然直接出去喝花酒了,一宿醉在青樓裡不知道回去,直接被取消了會試資格。
當時張廷玉就在考場裡,聽說了此事,只大嘆可惜。
偏偏在閱卷的時候,這戴明世的答卷異常精彩,連彭會淇跟李錄予也完全沒法挑出錯來,只可惜這人後面兩場根本沒成績,想錄他也不成。
戴明世啊,太狂!
張廷玉一路往回走,一路就覺得天意弄人。
禮部抄錄之後,會在杏花開的時候,找個吉日放榜,所以會試放榜又稱之爲“杏榜”。
掐指一算,是黃道吉日也就是明天,怕是背後不知道多少人要詆譭張廷玉了。
他也不在乎,這一場差事他算是辦得很好。
畢竟,如今他要討好的人是皇帝,皇帝覺得他這差事好了,那就是什麼都好。
回家仔仔細細地沐浴一番,張廷玉才覺得自己像是個人樣。
因爲忙着會試的事情,也不回房睡,這幾日即便是回府也都是睡在書房。
現在夫妻兩個終於有時間好好說上話了,兩個人吃了頓飯,便在屋裡坐了一會兒,沒多時便滾到牀上去。
這幾天可把張廷玉給憋壞了,只讓顧懷袖連翻身的力氣都沒有了,他才憐惜地撫着她鬢角:“會試明日早晨便放榜,你二爺我算是要交差了,只恐最後這兩日要出亂子,不過也不是什麼大事。你可想看看名單?”
會試放榜,張廷玉有名單,顧懷袖自然想看。
她連忙讓張廷玉扶自己起來,拿了那一份名冊便看了起來。
頭名施雲錦,爲會元,第二名呂葆中,第三名賈國維……
一看到第四,顧懷袖就笑了:“方苞?”
這人乃是張廷玉的同鄉,同出於桐城那個小城之中,張家世代書香,方苞這裡也不差。只是因着當年這人跟汪繹交好,所以張廷玉與方苞並沒有什麼交集。
如今張廷玉當主考官,錄了個同鄉,不知道回頭會不會爲人所詬病?
顧懷袖繼續看下去,“這個林之濬,就是你想要提拔的那個吧?在第十,也算是不錯了。”
“選卷之後,我曾拆了捲來看,確是寫得不錯。不過你可想不到,林之濬這一份答卷,乃是我從地上撿起來的……”
並不是只有主考官纔有落卷的權力,試卷經糊名易書的時候就要挑一回,犯了皇上名諱的,格式不對的,都要扔掉,這是第一輪的粗選,很少有人折戟於此了;其後便是進房閱卷,下面的十八房官閱卷的時候,見着不成的答卷也都扔到一邊,在這裡就要落第二輪,等到了張廷玉他們主考官這裡,纔是落第三輪。
遇到擡轎這種特殊的情況,自然另當別論。
不過主考官可以巡視閱卷場,隨便看落卷,若是遇到有不錯的便可挑出來。
林之濬的這一張答卷,便是張廷玉從地上撿起來的。
這個落了林之濬答卷的考官,自然也跟張廷玉掐了起來,最後張廷玉以口舌服人,讓這一名房官氣得摔了茶碗。
好歹,張廷玉也將這一張試卷給撿了起來,計入了最後會試榜中。
張廷玉如今一說,顧懷袖也明白,只道:“這林之濬也算是一朝鯉魚跳了龍門……你倒是辦事一絲不苟……”
聽着她埋怨,張廷玉只仰面躺着,神情舒緩至極:“彭維新也在,也算是他又本事,可我卻沒給他開過什麼方便之門的,即便他妹妹嫁給了四弟,也礙不着我什麼事。我心裡最不舒坦的還是這個戴明世……”
“戴明世我卻是知道,外頭傳說這人會試只考了頭場,後面兩場沒去,枉你之前還說想要提拔他,如今卻是自己個兒打臉了。”
顧懷袖笑他,只看着這上面長長的名單,末了又道:“戴明世也是桐城人啊……”
張廷玉、方苞、戴明世,都是桐城的。
小地方小城,也出不少的名人。
她看着大部分的名字都是不認識的,只記得了一個査嗣庭,後世鼎鼎大名的金庸就是這一家的後代。査嗣庭乃是査慎行的弟弟,査慎行是四十二年的進士,如今他弟弟說不定也能中個進士,兄弟一起前後腳中,也算是一件趣事。
翻着翻着,她就累了起來。
眼皮子磕着磕着,顧懷袖就想要睡了,她索性就名冊往旁邊一扔,等扔完了又忽然之間撿回來:“宋犖家那個教書先生吳士玉,我看見了,可得罪你的那個範琇呢?”
範琇這人不還是奪會元呼聲很高的嗎?
顧懷袖看着他,只恐他挾私報復出什麼事。
張廷玉只笑了笑,“不過是一枚絆腳石,如今已經被我當成踏腳石了。你且看,明兒起來,你夫君我肯定被麻煩纏身,然後不出一日,我就要出名了。”
會試的答卷,像是鄉試一樣,若是禮部與鴻臚寺覈對無誤,也要刊印出來的。
不過大量刊印肯定需要時間,一時半會兒搞不定,倒是落榜舉子可以自己去查卷。
所以果真如張廷玉所言,第二天起來,張廷玉真的出名了。
原本衆人寄予了厚望,整日裡將張廷玉噴得狗血淋頭的範琇,落榜了!
這張廷玉竟然如此大膽!
範琇因爲有八爺撐腰,一直都是沒將張廷玉給放在眼底,說這樣的人不配閱他的卷。
他罵得越是厲害,按理說張廷玉就越不敢落他的卷。
一則,範琇本身是又才華的人,落卷的可能很低;二則,張廷玉若是落了他的卷,難免就有挾私報復的嫌疑,一般人都不會讓自己置身於這樣的罵名和嫌疑之中;三則,範琇背後有八爺黨的操縱,自然會控制着,不讓範琇落卷。
可如今,會試杏榜一放,烏泱泱幾百人之中,竟然找不到範琇的名字!
範琇落榜了!
這個消息,立刻在京城士子之中炸開了!
與主考官矛盾最大的士子落榜,多震撼人心的消息?
轉瞬之間,街頭巷尾全數開始談論此事,有人說範琇目中無人,活該;有人說張廷玉公報私仇,挾私報復,該查!也有人一句話不說,不想選邊站隊,如今局勢如何,誰也說不準。
在範琇落榜的消息傳開的同時,昨日從禮部回來的閱卷官們,也終於將當日閱卷場上的種種消息給帶了回來。
比如周房官與張老先生的“擡轎”之戰,張廷玉從落卷之中再次舌戰房官,一個又一個的人,一種又一種的消息……
除了範琇之外,還有一個人沒有料到結果。
林之濬本來已經將張廷玉這人劃入了謝絕來往的行列,因爲他以爲自己這一回落榜落定了,甚至人都已經收拾好東西離開客棧,眼看着就要出京畿,哪裡想到半路上被人截住,說他名列杏榜第十!
當時林之濬就愣住了,半天沒醒過神來。
等狂奔到杏榜之下的時候,林之濬才真的相信,自己沒有落榜。
他的試卷,被張廷玉從房官扔掉的一堆試卷之中扒了出來,然後將他的名字擡到了杏榜上。
在杏榜放了的這一天,林之濬也匆匆去領回了自己的答卷,頭場的試卷答得最好,還有張廷玉的批語,字字句句落到實處,甚至有許多地方與自己見解完全一致,只是張廷玉目光更長遠,見解更精深。
這時候,林之濬才知道,人云亦云是多可怕的一件事!
原本他以爲自己中第無望,豈料天降一件大喜事,差點將他整個人都砸暈。
林之濬捧着試卷便到了張府門口,朝着府門叩了三個響頭,口呼“張老先生受學生一拜”。
杏榜剛放,張廷玉自然不會搭理他。
他還在屋裡跟顧懷袖下棋,只叫了阿德出去傳話:“殿試過了還有會試,在這裡謝我幹什麼?讓他準備殿試去吧。”
顧懷袖掃了阿德一眼,阿德樂呵呵地就出去了。
照着將話給林之濬說了一遍,林之濬感激涕零,又多番道謝,這才捧着自己的答卷回去與自己多位朋友看了,頓時覺得張廷玉這主考官十分有水準。
不過範琇的事情還在進一步地發展,林之濬本身便是一名寒士,認識的人也不多,更沒幾個人關注他,衆人都看範琇取了。
範琇服不服?
服個鬼!
他自命才高八斗,絕不可能落榜!
今科會試竟然沒有自己,簡直是奇恥大辱!
範琇轉臉直接去取自己的答卷,準備要衆人好好看看張廷玉的嘴臉,他就不信自己這一張試卷還能被評成什麼樣。
結果那貢院出來的主事取卷的時候,聽見範琇這個名字,格外多看了範琇一眼,那意思儼然是:原來你就是範琇啊!
還沒等範琇從那人的眼神之中回過味兒來,答卷已經取來了,範琇一看便有些愣住。
交上去的時候只是薄薄的一張,今兒怎麼這樣厚了?
一翻開才知道,裡頭全是貼的紙條,一開始還是圈點的批語,後面就是大張大張的紙,到了後面,房官與主考官擡轎留下的駁斥之語,已然比他本人的答卷字數還要多了……
範琇頭上冷汗一下就下來了。
他沒比那個房官周涵好到哪裡去,一字一句地看着。
從頭到尾,八爺給他安排的這個房官的駁斥,就那樣蒼白無力……
最開始薦卷的時候還誇到了點子上,可後面就越來越找不到東西誇,以至於完全是張廷玉的壓倒性勝利。
他透過這一張答卷,彷彿能看見那個主考官提筆時候的昂然姿態,那種以文才傲視所有人的輕蔑與孤傲。
範琇從到了京城開始,說過張廷玉多少壞話?
一直以來,都說是張廷玉不配閱自己的卷,如今看看張廷玉竟然連批語都是字字珠璣,他想起自己曾經那些狂言從口出,一時之間竟不知作何感想了。
班門弄斧,真正的班門弄斧……
範琇恍恍惚惚地,連宮裡傳旨的太監來了都不知道。
試卷可以讓查,可也要封存禮部。
今日不少大臣參劾張廷玉,說他會試包庇胡亂取士,重點提了範琇,所以現在皇帝是來提範琇的答卷的。
那一封答卷,就從範琇的手中到了康熙的手裡。
朝堂衆臣都還沒散,張廷玉是剛剛完了會試的事,連着十八房官若沒要職在身也不必上朝。
所以,現在在朝堂上噴張廷玉的還不少,明目張膽地。
沒一會兒,太監將試卷呈上來,厚厚的一沓。
下面某個大臣還在說張廷玉膽大妄爲,見着那答卷從自己身邊過,頓時傻了眼,一時竟然忘記自己後面要說什麼了。
答卷到了康熙的手裡,一份硃卷乃是易書之後的,一份墨卷乃是原卷。
但看墨卷不覺得怎麼稀奇,是一篇還不錯的文章,可若是再看硃卷,便覺得觸目驚心!
房官用藍筆,主考官用墨筆,在硃卷之上貼批語,你一條我一條,這上面竟然來來回回貼了十幾條!更有甚者,最後貼在邊緣的都已經成爲了長長的宣紙,乃是主考官最後駁斥房官的一幅批語。
康熙越看越是訝然,張廷玉被這範琇詆譭很多,他是知道的,可沒想到張廷玉竟然真的敢落了範琇的卷。
不,張廷玉根本不知道這是範琇的卷,被落卷也是範琇活該。
除非張廷玉已經本事到能夠憑藉一個人的文風認出一個人來了。
這事還的確不好處理。
說這試卷可以吧,張廷玉洋洋灑灑駁斥了這麼大一堆,還有理有據,根本無法反駁。要駁斥張廷玉,就要再找個高才之輩來,可放眼朝野,哪裡有這樣的人?
說這試卷不行吧,那也太違心了。
康熙琢磨了一下,索性道:“來人,將此答卷及房官主考官批語擡轎駁斥,盡數抄錄於杏榜之上,三日之內,若有人能駁倒張廷玉,便讓這範琇上杏榜!”
滿朝文武都傻眼了!
萬歲爺您這不是欺負人嗎?!
哪裡給您找得出駁斥張廷玉的人來啊?
這壓根兒就是要範琇上不了榜啊!
其實康熙還真沒這樣想,他是惜才,所以覺得範琇還有救。
可明顯,老八在士林之中聲名太好,讓康熙忌憚了。
張廷玉這一回,儘管大大地出風頭纔好,沒了這依仗,老八還蹦躂個什麼勁兒?
康熙就是在用張廷玉敲打胤禩,只希望他早日明白纔好。
即便是太子不中用了,也輪不到他來。
張廷玉這裡卻是能將康熙的心思給琢磨透的。
他自己寫了那樣長的駁斥,就是要揚名立萬的。
那答卷一抄錄到杏榜旁邊,整個京城再次轟動了。
答卷抄了一小幅,房官與張廷玉擡轎時候寫的批語卻從牆這頭拉到牆那頭,根本看得人停不下來!
不知多少人抓耳撓腮,也想不出該怎麼駁斥張廷玉。
單單憑着這一份試卷,範琇之才自然得到衆人的認可,可更可怕的卻是……
範琇如此高才,與張廷玉相比,不過螻蟻!
原本厲害的範琇,只成爲張廷玉的一塊墊腳石,讓他轉眼之間站到了士林?端。
而這一切,還不需要害怕皇帝不高興。
因爲,皇帝默許了張廷玉這樣做。
第一天過去,有人試着寫駁斥,可寫完了又不約而同地扯了不敢叫人看;第二日,京城裡有人不信邪,索性去拜訪歷屆狀元,請帖都遞到了錢明世的府上,只可惜無一人敢出來做駁斥;第三天,範琇已經接受了現實,衆人也已經接受了這個結果。
這一回,範琇是輸得心服口服。
他這才知道,八爺也不是萬能的。
如今看着範琇沒戲,八爺那邊根本就沒人搭理他了。
眼看着範琇已經孤立無援,再沒個人搭理,今科會試他就要栽在自己的狂妄自大上……
沒料想,最後一日,峰迴路轉!
第三日的黃昏,眼看着就要揭榜走了,張廷玉看夠了戲,也出盡了風頭,想着皇帝估計還是惜才,所以他出發了。
一路晃到了杏榜下面,張廷玉從旁邊一張桌案上提了筆,一手揹着,一手提筆在牆上寫字。
揭榜的人都愣住了,因爲想要看看結果,所以也有不少人來。
其實沒幾個人見過張廷玉,可見過的人都驚叫了起來:“是張老先生!”
瘋了!
那現在這又到底是個什麼情況?!
張廷玉已經將範琇打得翻不了身,如今又出現在這裡,難道還不放人一條生路嗎?
頓時有人開始破口大罵起來,說張廷玉不要臉。
然而,張廷玉不爲所動。
他提筆寫了擡頭——
駁丙戌科會試總裁官張公廷玉批範公琇卷書。
然後刷拉拉一片全是駁斥的話,他將自己此前列出來的所有觀點一一打了回去,又是洋洋灑灑一大篇,中途還蘸了好幾次墨。
寫到末尾,張廷玉再寫落款:臣張廷玉爲範公琇駁。
所有人都愣住了……
這……
張廷玉簡直……
簡直了!
擡頭是“駁張廷玉”,落款是“張廷玉駁”!
自己駁斥自己!
張老先生,您這人幹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