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朕從京城放兩條“忠犬“去揚州
這一句,令城牆上的許多人都憋着笑。
當衆被人戳穿謊言,同知卻絲毫不尷尬,面色如常,此乃清廷爲官的基本素質。
指使屬下繼續喊話:
“那你們還想要什麼?趕緊撤離揚州城吧,否則朝廷大軍一來,你們一個都跑不掉。”
“我們要一個承諾,不許剋扣工錢,給我們竈丁一條活路。”
“本官對天發誓,一定做到。”
於是,聚集在城外的竈丁開始集結撤離。
這讓城牆上的揚州官紳,驚喜不已,反賊這麼好說話?有人甚至開始動心,要不要派兵出城追殺。
……
正激烈討論着,突然城外一聲炮響。
一發6磅炮彈,劃過天空,砸在了城牆上。
衆人嚇的連忙蹲下,溜下城牆。
“打,打,反擊。”
揚州城熱鬧了2個時辰,兵丁們不要錢一般開炮,打銃,還有胡亂放箭。
遠處,李大虎看的納悶。
“他們這是在壯膽嗎?”
“大約是吧。”
“我有理由懷疑,他們是在故意消耗朝廷資產。”
數日後,揚州府呈送兵部的800里加急中,果然瘋狂的夾帶私貨。
守城擊退賊兵,消耗了天文數字的炮子,火藥,還有報廢槍炮。還有刺殺巡撫當夜,刺客的同夥惡意焚燒了8處官倉,損失慘重。
全部加起來,足有13萬兩蒸發了。
同時,江蘇老鄉于敏中收了1萬兩,和珅收了1萬兩。
收了,就是好兆頭。
作爲天子重臣,軍機處大佬,他們知道輕重。
而彈劾揭露尤拔世罪狀的摺子,也雪片一般飛向京城。
福康安寫了一份,朱珪聯名了。
揚州同知單獨寫了一份,府城幾十位士紳聯名寫了一份。
乾隆看的心驚肉跳,直呼朕的心腹,怎麼就變成這般模樣了。
居然揹着朕欺上瞞下,還大搞私鹽。
甚至,有刺殺巡撫的嫌疑?
兩門銅炮,這是多大的手面,尋常綠營都沒有裝備的好貨色,要說這刺客背後沒有大人物,朕也不信。
“查,派御史錢峰去江蘇嚴查。”
“奴才斗膽,建議將胡御史下放揚州署理知府。”
“說說理由?”
“胡御史有氣節,擅長引導風氣,教育士紳百姓。揚州風氣奢靡,有必要遏制一二。”
“朕準了,軍機處擬旨吧。”
……
錢峰,都察院出了名的刺兒頭。
私底下,被人說長了一張狗臉,不認人,無論是誰,他都敢參。
甚至,好幾次弄的乾隆頗爲不悅。
若不是要維持一個“兼聽則明”的明君形象,乾隆早把他流放寧古塔了。
如此臣子,打發去啃硬骨頭最爲適宜。
錢峰領旨後,當天就匆匆出京了。
次日,欽差儀仗只能尷尬的趕緊追趕。
胡御史,走出吏部的一瞬間,開心的走不了直線。
站在大街上,高聲吟誦:
“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爲往聖繼絕學,爲萬世開太平。”
街道旁的酒樓,靠窗的幾位食客聽了,肅然起敬。
此子雖人醜,志向卻大,不得小覷。
卻不料,懷裡的姐兒噗嗤笑了。
食客不悅,他也是科舉愛好者,問道:
“姑娘可知,張載的這四句是何等精妙壯哉,濃縮了多少微言大義。”
“奴家覺得沒那麼複雜,去繁就簡,翻譯一下,就四個字。”
“啥?”
“我想當官。”
食客愣了半晌,默默點頭。
“姑娘,想來你的家世也不簡單,明珠蒙塵,在這唱曲屈才了。鄙人府上缺一個算賬侍妾,月銀10兩,包吃住,長期合同,不累,後宅排名此次於正妻,不知願意否?”
“奴家願意。”
酒樓掌櫃的聽了,也不由得感慨,知識改變命運。
……
從京官到江南太守,這一步可謂是難之又難。
胡御史不知道,爲何天上會掉餡餅,他心情愉悅,巴不得現在就飛到揚州上任。
然而,
他的噩夢纔開始,因爲上任之前需要走很多關節。
紫禁城謝恩後,就是六部拜訪,送禮。
軍機處,六部堂官,吏部侍郎,郎中,胥吏~還有同年,同僚,同鄉~
少了一個都不行。
胡御史家底薄,在京這些年又是清水衙門,吃住花銷還大,拉下了饑荒。
很快,他就開始額頭冒汗了。
沒有6000兩銀子,他休想通關!
而幾千裡外,
一筆寫不出兩個胡字的漕運總督府,胡師爺,就輕鬆多了,他不缺銀子,幕資豐厚,還時常有外快。
而且,他最近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在堅持不懈的運作下,徽州胡氏宗族,終於接納了他。
百年後,他終於可以葬入祖墳了。
除了他運作搞掉清風寨,讓祖墳所在的大山重歸寧靜之外,也有積極捐獻2000兩銀子爲族裡購置義田的緣故。
總之,胡師爺心裡的一塊石頭落地了。
然而,又被人砸了一塊石頭。
“李鬱那小子,想做我的東牀快婿?”
胡靈兒一聲不吭,這種事情,輪不到女兒家做主,爹孃說了算。
胡師爺罕見的猶豫了許久,最終忍不住詢問:
“靈兒,伱意下如何?”
“爹,這種事您不該問我的。”
胡師爺忍不住笑了,是啊,自己作爲紹興師爺裡的翹楚,居然失了分寸。
凡事做決定,無非是算得失,概率。
李鬱若是贏了,一本萬利,十萬利。
輸了,身死族滅。
至於說氣節、忠誠之類的,他沒考慮過,畢竟沒有受清廷的恩。
……
“爲父就答應這樁親事,儘快送你過門,嫁妝嘛,三五千兩還是拿的出來的。”
“女兒覺得,她更看重您的智慧。”
胡師爺心情大好,喝了一口薑絲溫黃酒:
“不是爲父自誇,論對我大清的瞭解,他還嫩了點。”
“待你嫁過去,他遇上了難題,我再出手指點一二,纔是對你最好的援助。”
“謝爹爹。”
南邊揚州府出了亂子,竈丁打崩了揚州營。
清江浦可是重要樞紐,不能有失。
大運河、淮河、黃河在此交匯,南船北馬的商業重鎮。
昨日,漕督、南河督,還有淮安知府碰頭商量,在重要路口增加兵力、設置拒馬。
同時向四面派出探馬,一旦有賊人出現,就要關閉城門。
胡師爺看着亂糟糟的漕標兵丁,嘀咕道:
“這亂子出現的蹊蹺,會不會是我那賢婿乾的?”
幾百裡外,李鬱打了個噴嚏。
他懷疑是被人詛咒了,畢竟他最近搞的事,一件接着一件。
李大虎和王六,裹挾了大批竈丁,這會估計到了儀徵。
等儀徵運河一堵塞,漕運,鹽運都要暫時趴窩。測試一下清廷的應變機制和組織能力。
自己就蹲一邊旁觀,看看熱鬧。
一樁接着一樁的棘手事務,福康安應該可以暫時忘記找自己麻煩吧?
……
“老爺,福成來了。”
“誰?”
“您的結拜兄弟,福成,現在在李家堡候着。”
李鬱一愣,隨即感覺不太對勁。
“備船,我去見他。”
西山島,是不可能接待外人的,機密太多。
1個時辰後,李鬱見到了這位好久未見的結拜兄弟。
“兄弟,想死我了。你怎麼來了?”
“朝廷委任我做滸墅關監督,我就一刻都沒有停留,快馬加鞭的趕來了。”
李鬱一愣,隨即大笑:
“這是好事,肥缺。”
“我走的這段時間,聽說蘇州城發生了太多的變故。”
“天翻地覆,不過沒關係,咱兄弟聯手,蘇州城沒人敢陰咱們。”
福成哈哈大笑,這纔是他想聽的。
他已經意識到了,這位結拜兄弟早就不是池中物了。
昔日的打行白紙扇,如今是蘇州響噹噹的大人物,黑的發白,白裡又透着黑。
倆人一邊吃菜,一邊聊起了對福康安的看法。
福成說:
“這傢伙在京里人緣很差,沒人愛和他玩。不過皇帝喜歡他,沒轍。” “管他呢,你來參一股吧,我在搞漕運。”
“嚯,大手筆啊。”
“你還得以前一起參與過的私鹽買賣嗎?”
“當然記得。”
“尤拔世要塌臺了,我準備趁亂操盤蘇鬆常太四府的私鹽市場。怎麼樣,來一股?”
“你搞定了揚州鹽商?”
“差不多吧。”
李鬱笑的很燦爛,福成想起了一句話,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
這位把兄弟,就好似一條淺灘游龍,遇水則扶搖而上。
“李兄弟,我是個衙內沒做過官。你說我上任滸墅關監督,這第一把火怎麼燒?”
“立威。”
“如何立威?”
“殺一批,撤一批,抄家一批,利國利民利己。再換上你自己的班底,這稅關監督的位置你才能坐穩。其中在咱大清,當官是最容易的職業,精髓就兩個字,用人。”
福成摘下暖帽,指着上面的紅纓說道:
“難怪,是這個色。”
……
揚州府儀徵縣,
毗鄰長江,位置要害。
瓜洲渡,原先是京杭大運河和長江的交匯處。歲月流逝,長江帶來大量泥沙在此淤積。
漸漸的,瓜洲渡就不再適合行船。
朝廷在西面,重新開挖了儀徵運河,也稱爲鹽河。
如果說京杭大運河是動脈,那儀徵運河就是其與長江相連的唯一毛細血管。
李大虎和王六,帶領着數千號竈丁趕到了儀徵縣城外。
縣城四門緊閉,十分緊張。
“咱們要攻城?”
“烏合之衆,又沒有幾門重炮,攻城不現實。”李大虎雖然年齡不大,卻老道。
這是因爲他在西山島目睹了無數次炮兵訓練,瞭解火炮的威力性能。
小城池,可以用12磅炮直接轟擊。
只要多發命中,城門就報廢了。若城門洞沒提前堵死,這城就算破了。
大城池,轟城門沒用,因爲裡面還有甕城。
而且你都未必找得到正面轟擊城門的合適角度!
只能慢慢轟垛口,敵臺,馬面,箭樓,順便殺傷守軍。
等城牆都轟平了,守軍沒有躲避的位置,火力自然就弱了。己方就可以玩人海戰術,先登上城。
以上,是西山島隊長以上軍官全部知曉的常識。
……
“儀徵縣聽清楚了,我們途經貴縣,不想造成殺戮,你們要是識相就準備點飯菜。弟兄們餓了,走不動了。”
半晌,城牆上有人探出頭:
“你們說話算數?”
“我們是販私鹽的,尤拔世這個烏龜王八蛋砸了我們的飯碗,特意去揚州府尋他晦氣的。”
“哎呀,原來是鹽幫的諸位爺,稍等。”
過了一會,城牆垂下了一些廚子,還有食材。
儀徵士紳害怕小不忍則亂大謀,把城裡酒樓的廚子,連同傢伙什都送下來了。
戰戰兢兢的廚子們,在監視下開始做菜。
李大虎告訴他們:
“做完了,每人先嚐一口。”
“好漢們放心,不敢不敢。”
爲了送走瘟神,士紳們下了血本,好酒好菜,全是沒見過的。
竈丁們不敢想,一道“文思豆腐”可以做的如此精緻。一塊豆腐,居然切成上千條絲,在高湯中搖晃着。
不敢動筷子,乾脆捧着喝。
……
還有那拳頭大的獅子頭,讓人吃的停不下來。
三套鴨更是鮮美無比,鴨骨頭都嚼碎了嚥下去。
飽餐一頓後,衆人也信守諾言,繼續南下。
“鹽幫弟兄們,慢走。”
“儀徵人心善,你們只要別追擊,我們就不殺人了。”
“放心放心,不過待會我們要放槍炮,這樣對上面纔好交代。”
“理解理解。”
過了半個時辰,只聽得身後槍炮大作,鑼鼓喧天。
儀徵知縣,舉着文士劍,跳着腳高呼殺賊!
兵丁們大聲響應,齊聲喊殺賊,並朝着城外的一顆大柳樹,瘋狂的放箭開炮。
城中百姓瑟瑟發抖,祈禱官兵神威,擋住賊兵。
戰況激烈,槍炮聲持續了半個時辰,知縣才心滿意足的回去寫摺子了。
守住城池,擊潰大股流賊,此功勞日月可鑑。
士紳們都是自己人,自然不會提起犒勞賊兵酒菜的事。
廚子們都拿了雙份工錢,又被多次警告,自然是閉口不言。
……
淤堵,航運繞不開的難題。
儀徵運河,是每年都要人工疏浚的。
李大虎一聲令下,衆人就接管了碼頭,還有一些反應慢的船隻。
“六哥,我們要去哪裡?”竈丁們問道。
“江北沒有我們的容身之地了,我們去江南。”
有些人實際上已經後悔了,悄悄離開了隊伍,或歸鄉或藏匿。
最終跟着走的只有1000多號人。
王六也終於意識到了,大部分苦力是沒有勇氣和官府正面對抗的。
“跪着抗議”,纔是他們心中所願的,偶爾被憤怒驅逐了理智,纔會有站起來撕扯的行爲。
在所有人眼裡,這就算是造反了。
“諸位弟兄,我王六對不住大家。本想討要工錢,卻被那狗官派兵打殺。”
“六哥說的對,我們是在江南販私鹽的。鹽運衙門斷了我們活路,我們才殺官兵的。”李大虎也跟着蠱惑。
“去了江南,就有活路嗎?”
“這一路上,我們搶了幾個鹽商。有銀子買路,江南的官爺就不會追究。”
連哄帶騙,總算了穩定了軍心。
不過,在登船之前,需要做一件大事:徹底破壞儀徵運河!!
雖說建設困難,破壞容易。
可破壞這麼長的一段河道,也挺棘手的,需要專業知識。
……
“挖塌河堤。”
“鑿船沉下去。”
衆人紛紛提建議,然而都不夠理想。
直到前來接應的譚沐光趕到,他一聽就笑了。
作爲一個老資格的漕幫子弟,他太瞭解如何破壞河道了。
“你們可知這10裡河道,爲何修的彎彎曲曲?”
“因爲長江水位常年高於運河水位。現在是初春還好些,到了夏季,高差甚至可達數米。水閘一開,江水倒灌,衝擊力極強。若是筆直河道,船隻就要傾覆。彎曲河道,能夠降低水流速度。”
“儀徵運河共有3處水閘,控制水位。只在固定時刻開啓,排隊等待的船隊過去之後,就立即關閉。”
“要想摧毀這段運河,只需讓江水衝進來。”
“不過這可是震驚天下的大事,是主公的命令嗎?”
“正是。”
“那就趕緊吧,我來帶路。”
譚沐光既然投靠了李鬱,就不擔心漕運堵塞的後果了。
內行搞破壞,勝過外行百倍。
他令人在河道彎曲處,破壞了青條石河堤,等到江水衝擊,河岸就會大塊大塊的垮塌。
又乘船,將上游的兩處水閘徹底破壞了,駐守的綠營兵早就逃了,兵不血刃。
最後,纔來到了靠近長江的水閘。
此處駐守有綠營兵一個加強汛,頗爲盡責。他們手持盾牌,刀劍,弓箭,據守抵抗,不過在李家軍精銳火槍隊面前,不堪一擊。
一炷香的功夫,裝備了線膛槍米尼彈的李家軍,就殲滅了這股敵人。
衆人打開水閘,讓己方船隻先離開了運河,駛入長江。
然後將水閘關閉,待船開遠後,用僅有的2門6磅炮直瞄轟擊。
足足打了15發炮彈,船閘徹底碎裂。
在重力的作用下,長江水瘋狂涌入。
……
一處處河岸,開始垮塌。
被鑿沉的那些船,也成了幫兇,在水流的推動下,橫衝直撞。
王六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
“爲何要炮轟,水閘就開着放水不也是一樣嗎?”
“是重修一個水閘容易?還是關閉水閘容易?”譚沐光一語道破天機。
衆人無語,默默揚帆遠去。
江水倒灌,速度不慢,可也比不了洪水。
等到儀徵知縣知道的時候,已經晚了。
河道方圓十里都被灌了,倒是沒淹死幾個人,因爲水位是緩慢上漲的。
後來,隨着水位高差的降低,水流就更緩慢了,泥沙開始沉積淤堵。
瓜洲渡,也泡在了積水裡,參照連通器原理。
消息傳到清江浦,南河總督傻了,漕運總督嘎一下抽過去了。
儀徵運河被破壞,比失陷幾個縣城的後果嚴重的多。
這意味着,長江以南省份的漕運全部停擺了。
湖北,江西,江蘇,浙江的糧食,一粒都到不了京城。
相當於腰間盤突出嚴重,壓迫到了神經,暫時沒法直立走路了。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