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相大人這是怎麼了?”
趙高一臉懵怔。
李斯怒極,竟連殿前之儀也不顧,直言斥道:
“你做了什麼你自己心裡清楚!”
聞言,趙高看似不經意的望了門口的內侍一眼,那人便立即悄悄將殿中宮人都引了出去,又隨手輕輕關上了殿門。
趙高眼眸微垂,淡淡一笑。
“分明是左相大人出爾反爾在先,派人慾要行兇,下官才迫不得已殺了大人幾個府兵,所爲不過就是爲了守諾罷了。”
“當初本相答應樑兒時早已說過,若是公子扶蘇不願安分,我定當隨時毀約。”
李斯須眉緊蹙,雙目圓睜,認定自己並無錯處。
趙高便也正下眼色,對上李斯,眸光灼灼。
“昔日那二人雙雙歸隱,下官私下派了人跟着,左相大人又何嘗沒有暗中命人緊盯?這些日子他是否安分,你應與我一般清楚。”
“如今他人雖是安分,他的名聲卻不安分。逆賊以他之名反秦,叛軍已然勢如破竹,險些攻下滎陽,如若再不將他擒來梟首示衆,一旦叛軍再度整軍而來,士氣必將越來越盛,屆時,秦則真的危矣!”
李斯言辭鑿鑿,很是激動。
趙高卻是一嗤,冷眼相向。
“可叛軍已經敗退,又何來越戰越盛?依下官看,左相大人擔心的恐怕不是大秦之危,而是你那寶貝長子——三川郡守李由吧。你是見章邯有勇有謀,怕李由被其搶了戰功,所以纔想要偷偷將那人綁去,在陣前殺之,以助你那兒子立下此戰奇功,使他地位更進一步。”
聽他如此說,李斯霎時雙眼滾圓,矢口否認:
“你勿要以小人之心妄自猜度!”
“小人?”
趙高挑眉,搖頭笑道:
“我從不否認我是小人,難道左相大人認爲自己是君子?我趙高可不似左相大人般自私自利,只要是我答應過的事,便絕不容有失,今次,也定不會讓你如願。公子扶蘇……我會讓他好好活着,比你我活得……都更久……”
他笑目看向李斯,越說到後來,語意悠長。
李斯愈發驚怒,上前一步疾言呵斥:
“趙高,你怎可因爲一個女子而不顧國之安危!大秦若亡,你可擔當得起?”
聞言,趙高揶揄甩袖,側眸冷哼:
“這話說得真是好聽,就好似幾月前與下官在平原津合謀篡改遺詔之人不是左相大人一般。那一日,左相大人怎麼沒有想過,大秦若亡,你可擔當得起?”
這一言徹底戳中了李斯的要害。
他腦中一陣轟鳴,臉色鐵青,顫抖着袖管指向趙高,微晃着身子憤然道:
“你……!是!……是我一時貪戀權勢,迷了心竅,然我今日定不可再繼續糊塗下去。我這便面見陛下,就算被責欺君,丟去相位與性命,我也要在有生之年保大秦不滅不衰!”
趙高眉心驟跳,暗道這李斯是鐵了心要讓胡亥知曉扶蘇還健在的實情了。
他心一橫,索性一狠百狠,當機立斷,沉下眸子揚聲令道:
“來人!將左相大人拿下!”
還未及李斯反應,就已有兩個禁衛入內將他制住。
“你這是做什麼?”
他大爲驚駭,趙高卻看似笑得分外輕鬆:
“既然左相大人這般不畏赴死,下官自是應當成全。只不過面見陛下就沒什麼必要了,陛下現在與美人玩得正歡,着實不便打擾,我看還是由我來代他送左相大人這一程吧。”
“你說什麼?你瘋了?我乃大秦左相,你區區郎中令,安敢在這昭陽殿明目張膽的動我!”
李斯怵目反問,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呵呵呵呵……”
趙高一陣獰笑,舉步湊近他的身前,幽亮的雙眸直視他的雙眼,慢悠悠的沉聲認道:
“左相大人英明,趙高……還真就是瘋了……”
剎那,李斯變貌失色,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只聽趙高半垂着眼眸又道:
“李斯勾結叛軍,罪不可恕,將他押入大牢,施以重刑,細細審問。”
那句“施以重刑”他咬得極是清楚。
李斯心膽俱懾,掙扎着禁衛的鉗制咬牙嗔呵:
“不!你無權對本相用刑!陛下如若知曉,你之罪過便重可致死!”
李斯含笑拱手。
“呵呵呵……勞左相大人費心了,下官雖然官微言輕,卻也做了多年的御前近臣。哪怕及不過左相大人遮天蔽日,但還是多少存了些自己的勢力和人脈,如今也是時候拿出來用用了。左相大人放心,下官定會將大人之事遮得嚴嚴實實,定不讓陛下知曉分毫。”
他向禁衛使了眼色,二人得令,便將李斯拖了出去。
“趙高!本相不會放過你!”
直到李斯被拖出很遠,這一句話仍舊清晰可聞。
殿中,趙高雙眸幽冷,負手嗤笑。
“呵,究竟是誰不會放過誰?”
忽的,他眸色驟凜,有如刀光。
所有危及到樑兒姑娘的人,無論身在何等高位,全都得死……
死無全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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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近黃昏,胡亥終於神清氣爽的回到了昭陽殿,卻被大殿中央雙膝跪着的趙高驚了一跳。
“趙高,你怎麼還沒走?又跪着作何?”
趙高正身叩首。
“陛下!臣有罪!”
胡亥一怔,復而哼笑:
“呵,你的罪多着呢。”
他不甚在意的走至案前坐下,卻在還未坐穩之時,聽到趴跪在地上的趙高大聲說道:
“臣私自關押了左相大人。”
“你說什麼?”
他倏的滯住了身形,還以爲是自己聽錯了。
趙高擡起頭來,神色嚴峻,又道:
“臣聽到傳聞,叛軍陳勝吳廣等皆是舊楚之人,而左相李斯和三川郡守李由的故鄉亦在舊楚上蔡郡,與陳勝吳廣的故鄉比鄰,他們甚至算得上是同鄉。故而叛軍攻至三川郡時,李由手下留情,纔會令吳廣的叛軍得以退逃。臣由此暗自派了人去調查,竟得知左相與叛軍之間果然有過文書相往來,只是左相行事謹慎,已將證據全部銷燬。但重臣通敵事關重大,臣實在不敢耽擱怠慢。可又不敢驚擾陛下休息,故而才先將左相扣押審問,臣則守在此處等候向陛下謝罪。”
聞此,胡亥眉間極跳。
李斯身爲左相權傾朝野,若他起了反心,便就真的必須儘早對他下手,否則一旦讓他有機會喘息,再想除他,可就沒什麼勝算了。
只是……
“就算如此,此事你也該上報於負責監察百官的御史大夫徹查,怎麼也輪不到你這郎中令插手!”
他厲色瞪向趙高。
趙高如此自以爲是,擺不正自己的位置,便是他最看不慣他的一點。
可胡亥是趙高看着長大的,更是其一手教出來的,他的心思趙高一眼便能看透。
故此他再是瞪眼,趙高對他也無絲毫畏懼。
“陛下,現今大秦重臣‘三公九卿’,有一大半都是來自當初六國之人。權利地位最高的‘三公’——左相李斯出於舊楚、而右相馮去疾和御史大夫趙德出於舊趙。就連大將軍馮劫都曾是舊趙之臣。眼下六國舊貴族先後以復國爲名反秦,倘若跟隨先皇多年的左相李斯都已有了通敵之嫌,那其他人還能有誰可信?趙高生於秦、長於秦,與其要陷大秦於危難,趙高寧願冒死當先,替陛下除去禍患!”
趙高泰然自若,從頭至尾,言語之間都條理清晰,幾乎可謂字字珠璣,不停動搖着胡亥的心智。
胡亥前一刻還趾高氣昂,這一刻便已身心俱晃。
按趙高的說法,他豈不已是腹背受敵,無人可信了?
他下意識的強吞了口水,半天不知該如何應對,冒着冷汗滯了好一會,才終於想到一處突破點,搖着頭急道:
“……不可能!……若李家與叛黨有所勾結,李由在滎陽無礙之後,又豈會自請出兵攻往淮陽?”
“可李由之前分明已逼得吳廣自滎陽退兵,卻爲何沒有出兵追擊?而是放他逃回?”
趙高斬釘截鐵,胡亥亦不肯罷休,揚着下巴反問:
“那吳廣不是已經死了?”
趙高不以爲然,依舊堅定道:
“吳廣是被其手下所殺,而非被李由手刃。雖然左相說那殺吳廣之人是受李由所收買,但吳廣大軍已散,動手之人也已不知去向,毫無對證,誰知是不是李由爲擺脫其縱虎歸山之罪嫌,同左相聯合編造之辭?順便又可將吳廣的意外之死,加功在自己身上,反成好事。”
聽到這,胡亥已然再也坐不住,突的起身,提高了音量甩袖頂道:
“可這也不能說明此事一定並非屬實啊!左相是我大秦重臣,若無確鑿實證,朕斷不可如此待他。你勿要多言了,速速將他放出來!”
無論怎樣,他都是打從心底不想讓趙高如願的,哪怕他心知他說的有理。
趙高張口正欲再說,就見門外跑來一人通報:
“陛下,趙大人,左相李斯方纔已在獄中承認自己曾勾結叛軍之事,但對於三川郡守李由,他卻是一口咬定其並不知曉,寧死不肯認其有罪。”
幾乎是瞬間,胡亥汗顏失色,倒退了半步跌坐回座榻,黯然失神道:
“怎麼會?李斯……竟真的想反?那李由豈不是也……”
趙高暗自勾脣。
自從得知李斯欲要對扶蘇下手之時,他便早爲今日做了準備。
也正如他所料,貪戀權勢的李斯年紀已大,還只文不武、弱不經風,又享了那麼多年的高官厚祿、山珍海味,早已習慣舒適安樂的日子,故而縱然他不怕死,也定是個吃不得苦頭又怕疼的。
大秦酷刑何其多,隨便給他用上幾個,他便很快屈打成招了。
趙高擺出滿面誠摯,拱手勸道:
“陛下莫急。李斯已將所有罪責獨攬於身。眼下李由又正與上將軍章邯大舉攻往淮陽,我秦軍士氣正旺。如若貿然處置李由恐會動搖軍心,陛下可派人前去軍中,嚴查李由與叛軍相勾結之事,待證據齊全再將他治罪,便可服衆。”
胡亥面如土色,喘息着頷首。
“你所言極是……那就令御史王明、陳宗正去往軍中嚴查李由。大戰在即,不能讓李由分心,故而要秘而查之,不可張揚,亦不能讓他知曉其父入獄之事,以防他帶兵策反。李斯的命就暫且留在獄中,待到李由擊退叛軍,再行處決。”
“陛下英明!”
趙高斂頭,施禮大讚。
卻是暗地裡一臉蔑笑。
胡亥,你可當真是“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