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有萬恨難與君剖
金縷曲·韓秋
相識幾度秋?未曾問,妾之萬恨,難與君剖。
何故平生素無愁,因其格局深厚?殊不知,人有時幼。
而今寒霜覆面行,豈生來便是如此否?莫只道,竟無柔。
因風皺面已良久,可世間,險惡情仇,那堪回首?
況背宏圖於身後,背脊從來佝僂,不奢望,有人執手。
偏偏天公亂拼湊,五十之中除四九,情已深,人不壽。
.......
又是草凋葉黃時,又是一年一度秋。鉅鹿山漫天落葉,殘卷西風,又平添與多愁。
只是樹林的盡頭,有嬉笑之聲,清澈剔透。
不知是女子鍾靈毓秀,還是來自仙人之口?
大步地走。
中年男子眉頭緊皺。
背脊筆直,手負腰後。
嬉笑之聲如小溪潺潺而流,將瑟瑟秋意驅散,將愁緒沖走,問之如白鳥清歌,乾淨無垢。
白衣中年眉頭漸漸舒展開來,不禁微微搖頭,臉上露出笑意,速度也不禁快了起來。
穿過重重密林,中年終於停了下來,右手輕輕撐着枯樹,目光朝前看去,一時之間已然愣住。
前方是一片金黃的世界,漫天落葉殘飛,在蕭瑟的秋風下卷舞,大地被落葉鋪蓋,一時間眼花繚亂,但那道身影卻又是那麼的顯眼。
她身穿大紅色流仙裙,頭髮梳成精緻的小辮,一雙大眼清澈如水,其中似乎有星辰環繞一般,有玲瓏剔透,深邃無盡。
雖然年僅四歲,但那明眸皓齒,瓊鼻玉頰,已然可以看出將來驚爲天人的容貌。
她笑得極爲開心,在狂風中追逐着落葉,提着紅裙,一雙眼睛彎成月牙兒,竟然是甜得讓人舒心。
任何人看到這一幕,都會被這可愛又充滿生機的畫面所打動。
但身穿白衣的中年男子在短暫的失神之後,臉色便頓時沉了下來,重重一哼,大聲道:“小姐!你在幹什麼!”
聽到這個聲音,小姑娘頓時嚇得身影一哆嗦,連忙轉過頭來,卻是一笑,眯眼道:“黎叔,你來啦!你看...這裡好多落葉哎!真好看!”
黎叔臉色並沒有並小女孩的笑容暖化,只是沉聲道:“小姐,這就是你所謂的練功嗎?你說你來樹林練功,那你的劍呢?”
“劍...劍啊!”
小女孩愣了片刻,連忙看了一眼四周,不禁微張着嘴輕呼道:“對哎!我的劍呢!好像落在路上了。”
“哼!”
黎叔冷哼一聲,目光之中盡是冰冷,右手一揮,一把長劍已然自他手中激射而出,穩穩插在了小女孩身前。
銀光閃閃,寒意錚錚,還在微微顫抖,發出嗡嗡之聲。
小女孩縮了縮頭,雙手攥着裙角,低聲道:“天天練劍,煩都煩死了,這個劍那麼重......我就不能玩會兒嘛!”
“當然不能!”
黎叔直接一步跨出,沉聲道:“你知道不知道你誰?”
小女孩道:“我知道,我是韓家的長女,是偉大的不朽韓絕塵的後代。”
黎叔道:“那你知不知道韓家如今的情況?”
小女孩撇了撇嘴,嘟嘴道:“你都說了無數次了,我怎麼會不知道嘛!我們韓家家道中落,早已沒有當年風範,尤其是近幾百年來,各種被人欺負,甚至連家族傳承之寶神蠶紗和不朽之血都被迫放在了外面。這是奇恥大辱,每一天都不能忍受的。”
黎叔聽到此話,猛一瞪眼,沉聲道:“那你還不專心練劍!還在這裡貪玩!”
小女孩頹然把頭點了下去,不禁道:“黎叔呀!我...我才四歲,爲什麼她們都可以玩兒,我不行啊!靠我一個人,也不能拯救我們家吧?”
黎叔犯了一個白眼,道:“小姐就不必妄自菲薄,誰不知道你機靈得什麼似的?三歲的時候就學着偷零花錢買糖葫蘆了,整個青柳城都知道你調皮搗蛋了。”
說到這裡,他的臉色又鄭重了起來,沉聲道:“你時刻要記住,你是無上不朽的後代,嫡系後代!你天資卓絕,世所罕見,若是刻苦修煉,必然可以成神,到時候我韓家也算是有點希望了。”
小女孩搖了搖頭,道:“黎叔你別說了,我頭暈......”
黎叔搖頭道:“你又來這一套,別以爲我不知道你經常用這一套騙你娘,我可不上當。家族復興大任,只有你這個長女來擔着,你莫要讓家族數十位長輩失望,莫要讓家族這麼多年祖輩蒙羞......”
“哎呀煩死了!人家要玩嘛!”
小女孩跺了跺腳,直接朝山下跑去。
黎叔一笑,直接運轉元氣,將其一把抓會,穩穩放在地上,笑道:“小調皮,話已經說的夠多了,快給我練劍。”
“我纔不要!哼!”
小女孩嘟着嘴,眼中已然有了淚花,然後哇第一聲哭了出來,啜泣道:“嗚嗚!黎叔欺負我,我要找娘說理去,嗚嗚!”
黎叔看到小女孩兒哭了起來,頓時慌了,不禁連忙道:“小姐小姐,別哭了......”
“你吼我......嗚嗚我要娘......”
黎叔急忙道:“不吼不吼,黎叔不吼你了......”
小女孩淚如雨下,大哭道:“娘!我要娘!”
“好好!不哭不哭,找娘去,我帶你去......”
黎叔直接一把抱起她,腳踩虛空,直直朝那青柳城而去。
小姑娘的情緒來得快走得也快,頓時不禁破涕而笑,激動道:“哇!好高啊!黎叔,你終於肯帶我飛啦!”
黎叔一笑,搖頭不語。
身影極速而行,很快便至青柳城旁,而黎叔的臉色卻頓時變了,只因前方喊殺震天,大地已然是血流成河。
只見數十道身影胡亂倒在地上,已然是死的不能再死了,而兩道身影一男一女,正互相攙扶着,全身流着血,幾乎都要站不穩了。
小女孩看到這一幕,頓時瞪大了眼,不禁嚇得臉色慘白,直接大哭出聲。
那一對男女看到,男人頓時大叫道:“黎師兄,快帶她走!快!”
黎叔頓時反應過來,不禁大怒,抱着小女孩兒提着劍就一路殺了進去,來到中年夫婦面前,急忙道:“師弟、師妹你們沒事吧!”
中年男子看了小女孩一眼,口中鮮血不止,不禁道:“黎師兄,你快,你快帶秋水走,你已達生死之境,他們留不住你的。”
話音過來,那中年婦女已然支撐不住,重重倒了下去。
小女孩頓時尖叫出聲,大哭道:“娘!嗚嗚!娘!”
中年婦女艱難撐起身體,將小女孩兒抱入懷中,口中不停流着鮮血,顫抖的手緩緩擡起,撫摸着小女孩稚嫩的臉頰。
她喘着粗氣,喃喃道:“秋水,別哭,就算是女孩,也不能輕易流淚。你要撐起韓家來,你是韓家最後的希望了。”
“娘!嗚嗚!我不要你死啊!我要你陪我......”
小女孩已然哭得嗓子都啞了,而中年婦女則是低聲道:“不能哭,不能流淚,要堅強,你越強大,別人便越怕你,你越弱小,別人便會欺負你。”
小女孩啜泣不斷,眼中淚水卻根本止不住。
中年男子也忍不住跪倒在地,一把抓過來小女孩,按住她的肩膀,咬牙道:“秋水!好孩子!你是父親的希望!韓家只能靠你了。要堅強,父親相信你,你會被男兒更加優秀!”
小女孩憋着嘴咬着牙,強行不讓自己哭出來,但眼淚卻依舊止不住。
中年婦女握住她的手,輕輕道:“記住孃的話,要堅強,不能哭。”
中年男子厲聲道:“一定要刻苦學武!一定要把韓家發揚光大!爲了祖先的榮耀!我們是不朽的後代!你給我記住了!”
他說着話,一口鮮血驟然噴出,直直打在了小女孩的臉上,然後整個人頓時倒了下去。
而中年婦女悲呼一聲,一口鮮血也噴了出來,灑滿了小女孩的紅裙,也不禁到了下去。
兩人殞命,小女孩卻已然像是傻了一般,呆呆站在原地。
鮮血,她的臉上沾滿了鮮血,幾乎把她的臉頰全部遮蔽。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被抱起來的,也不知道黎叔是怎麼帶着自己殺出去的。
她聽見了很多聲音,有人哭,有人怒,有人要報仇,有人勸隱忍。
她看到了白花,看到了棺材,看到了父母的屍體被深深埋葬。
她的腦海中,盡是他們死亡前一刻的模樣。
整整半個月,她都跪在靈堂之前,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磕一個頭。
黎叔又來了,不知道是第幾次來。
他把元氣打進了小女孩的身體,否則她十多天未曾進食飲水,是堅持不了的。
只是他剛剛輸完元氣,小女孩卻站了起來。
動作乾淨利落,絲毫沒有長跪之後的疲憊。
黎叔愣了一下,不禁朝小女孩的臉看去,依舊是童真的臉,稚嫩的臉,白皙的臉。
只是有了一層不同,像是戴上了面具,冷漠如冰,不含一絲感情。
黎叔不禁道:“小姐,你怎......”
他話沒說完,小女孩已然道:“我沒事。”
黎叔心頭一驚,只因小女孩的聲音也變了,她以前總是很調皮,聲音也很甜,但現在的聲音迅速、果斷、利落,卻冰冷。
黎叔道:“小姐,我們......”
依舊沒說完,同樣被打斷,小女孩道:“處理好父親母親後事,韓家暫時由你做主,我去書房。”
黎叔不禁道:“你去書房幹什麼?”
小女孩道:“給我請四個私塾先生,教我認字看書,書房的書,我每一本都要看。”
黎叔變色道:“書房藏書數百萬,你......”
小女孩揮手打斷:“照我說的做,從今天開始,我上午看書,下午晚上跟你修煉。”
黎叔愣了好久,終於激動道:“小姐!你終於肯修煉了!以你的天資,我韓家必然可以重回巔峰!”
小女孩的臉上並沒有激動,只是淡淡道:“我修煉不是爲了家族,也不是爲了祖先,我就是我,我只爲自己修煉。”
黎叔呆住了。
小女孩接着道:“什麼不朽之後,什麼韓家唯一的希望,這種話我不想再聽到。另外,韓家的功法,我不想學,劍,我也不會用。”
她說着話,已然大步走出,朝書房方向而去。
剛走出幾步,她忽然又停了下來,並沒有回頭,只是緩緩道:“另外,韓秋水這個名字不好聽,水太柔,而我沒有溫柔。以後便叫韓秋吧!秋這個字,我很喜歡。”
話音落下,人已不在。
黎叔站在靈堂良久,他終於發現,小姐變了,徹底變了。
於是十年之後,一個消息震驚青柳城,韓家長女韓秋破入極變之境,年僅十四歲。
又兩年之後,韓家長女韓秋破入寂滅之境,年僅十六歲。
又兩年之後,韓家長女韓秋已是寂滅巔峰,但也只有青柳城人知道而已。
而沒過幾天,又一個消息傳出,韓家長女韓秋,一夜之間屠殺高手二十八人,盡碎其軀,斬其頭顱。
據說,這二十多人,便是當年殺她父母的仇人。
誰也不知道她用了何種手段將他們全部找出,並聚集在一起殺掉。
又幾天之後,韓家家主正是宣佈退位,年僅十八歲的韓秋繼位家主。
於是,一個傳說就此誕生。
黎叔老了。
但他清楚的知道,韓秋這整整十多年來,沒有掉過一次淚,也沒有笑過。
像是一個瘋子,除了修煉就是看書,除了看書就是修煉。
她早已變了,不單單是性格,頭髮不再梳了,胡亂散着,甚至連衣着都變了,只穿灰衣了。
誰也不知道她在想什麼,誰也不知道她練的是什麼功法。
但所有人都漸漸知道,她不好惹了。
終於,到了二十二歲,她再次突破,已然達到生死境巔峰。
她覺得,是時候找回韓家傳承之寶神蠶紗和不朽之血了。
於是她和贏霸達成了約定。
於是她去了神都。
太子正在加冕,天下雲集響應。
“這便是天下第一青年強者麼?黎叔,他是否已入生死之境?”
“生死之境?哪有那麼容易,寂滅巔峰罷了。”
“寂滅巔峰,便敢稱第一青年強者麼?”
“天下強者多浪得虛名之輩,只是這軒轅辰,卻是貨真價實。畢竟是神族太子,資源無盡,未必不可與生死之境強者一戰。”
“活了二十多年,也未曾見到不凡之青年,我看這天下,也未必有......”
說到這裡,她忽然頓住,亙古不變的冷漠表情竟然有了一絲波動,眉頭緊皺,豁然轉身!
眼神頓時一凝,只見廣場盡頭,最接近夕陽的地方,一個瘦小的青年正緩步走來。
那是一個揹着銅棺的偉岸身影。
她像是已然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