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臥枕婪寐,噬臍目穢茫。
濁酒燎髒壁,破箏幾弦殤。
飄葉蕩飄語,落花彌落香。
無蓮尚有藕,斷翅何翱翔。
“寒風驅散曙光,月涼涼,喝乾每一杯內臟,空蕩蕩,仰身剖開我的心肺,晾在馬路上,我只爲她醉,夜只爲她破碎,時間碾過我的身軀,門,惡意敞開,順着骯髒的井壁,我滑進地獄,一片熄滅溫度的廢墟,只有無數碰不到的她,一次次移近,又一次次遠去。”——選自浩燃詩稿。
——酒精麻醉是自我陶醉,醒來會更加痛苦;香菸迷幻是自己我欺騙,幻後會更加悲哀。
“夕陽血淋淋總像人體內挖出的暖腎,雪花片片慘白似如死屍冷冰冰的面龐,紅霞搖動於天堂口是擦傷丟下的藥棉,柳樹披頭散髮而不動細看只是一副殘骸,一切跡象表明,上帝死了,很久了。世間處處是鬼蜮,它們殺死流着亞當血液的人們,鑽進他們身體衝你微笑,熱情洋溢;那笑是鼠夾上的美味,魚鉤上的誘餌,是鑲在地獄大門上的寶石,是野獸食人前的得意,四處看看,他人都是地獄。”——選自己浩燃隨筆。
當浩燃打聽到兮兒嚴重燒傷之後,他首先想到倆人過去的對話,“看我今天這頭髮做的好嗎?”“不好看!”“哈,我看出來了,等我老了你一定說我醜。”“也許真沒準。”“我要是醜了我就自動離開你,讓你去大學找漂亮姑娘,讓你一輩子見不到我”。很久以後兮兒姥爺透露她被送去北京仁和醫院,然後同母親一起回薩尼亞唸書了。薩尼亞,浩燃一定要去薩尼亞!
高三生活是很難讓人高興的,同學們霎時跌進一間黑色牢房,要強迫自己以蟑螂、臭蟲、土塊、石子爲食,先傷脾胃而後生存。
表現要比薩特《牆》中的三個死囚更多元化。孔子說的“樂而知之者”已是銖兩分寸。在“八股私生子”的鞭打棒喝下“哭而知之,知而忘之”者多矣。
理科班有毒入骨髓明居榜首的尖子,名叫夏仁,長相也委實嚇人,爲擠空學習不洗臉洗腳洗澡,耳朵天天塞英語課文,連眼鏡片都寫滿數學公式,一度成爲學習楷模——都說是“準清華”了,卻在高考前**了同班班花,雖然他一再強調這只是變異遺傳試驗的一步,但他還是成了“八股私生子”的試驗品。“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於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爲?”
文科班也有人才,講起歷史跟講評書似的,有過目不忘的本領,自詡是葉賽寧、海子之後。因找不到活着的理由含煤氣管去了,致使一輛掛白花的轎車在教學樓門口停了半個月。強壓下,孩子、驕子變成了呆子、瘋子。
釘在桌上的日子,一多半是無聊,另一少半是無奈。每次月考,浩燃的作文都打在低谷,老師說他的字不好看文章妙也白費,好比參加廚藝比賽,因爲你長相醜陋,所以你做的菜評委嘗都不嘗就給你個低分;這是中國語文老師特有的美德。那一年最惡毒的話就是“你等着上二級本吧”。
黑板角寫有高考倒計時,看久了能瞧見閻王的眼,像是告訴世人等待槍決。同學們都有被推向特奧蒂瓦坎的太陽金字塔受宰殺祭祀的恐慌,滿教室都是類似瑪雅原始宗教祭祀石碑上的痛苦表情,是哪股邪風把戈雷島奴隸堡捲進中國文明知識的光環中,壓彎了孩子的脊樑。報考時,浩燃反覆權衡、排查後在三個自願欄一股腦全填了華溥師大,當然有可留學英法的,但他只想去加拿大的薩尼亞。
高考前一天,老師站講臺上自我批評半小時,口沫橫飛;同學感動半小時,涕淚橫流。有人關掉燈,男女生互相擁抱,浩燃坐在牆角椅子上,攥着那塊琥珀自己抱住了自己。那一夜人們都話高考,只有浩燃喝高了。
家長比考生隊伍壯大,遊行似的簇擁着擠滿街道,掎裳連袂,人頭攢動,警官像羊倌趕羊一樣維持秩序,很不耐煩。
學校未裝屏蔽,學生便肆意作弊,得意的是那批准備靠科技抄背水一戰的“亡命生”,最後無一不是本科大學。考數學時,男女倆監考像久別重逢,站在門外邊聊邊放哨,屋內頓時沸騰,有打電話的、發短信的、撇紙條的、拿卷下地抄的,前桌一位仁兄解開腰帶向內褲裡掏了半天掏出一沓寫滿數學公式及重點習題的小抄,斜對面一男一女換卷時還趁空接了個吻,或許這些人記起曾經無數恩師的教誨——“現在抄沒用,高考抄到才叫能耐”。在真正決定命運的時刻,驕子們摘下應付世人的面罩,浩燃看到不同的臉上都寫着相同的字,不是“人性的自私”,而是“教育的悲哀”。
浩燃低頭揉眼睛的功夫,卷子就不知被誰搶去,在監考老師幫助下花很長時間纔在樓外窗根花池裡找到,一個褶巴的紙團。雖然監考因內疚容忍浩燃最後一個交卷,但還是隻答完一小部分。
考英語時,兩個男監考可能有夙仇,相互躲一屋去了,火藥味嗆鼻,拿學生鬥狠。一學生撓撓頭就給了個警告,可能那人頭上長廯,又撓了三次結果被清除考場,說他打手勢不聽警告。另位長相猥瑣的兄弟忍不住放個屁,被另一監考警告,怎知他執迷不悟又放兩個,監考拿走他的准考證,他來勁了,臉紅脖子粗鏗鏘有力地連放一串,跟貝多芬交響曲似的。老師回頭看他,他先一副十分委屈的樣子,繼而一揪臉“撲哧”一聲拉褲子裡了,被清除考場。監考身邊的小個姑娘嚇得渾身發抖,桌下滴出一片水來;還有一位蜷縮在那,頭埋的很低筆都沒敢動,不知在思考什麼。
考綜合科,浩燃一直心眼牽手跳舞,回去後奶奶已經因心梗駕鶴西去。箱子是敞開的,旁邊放一個錘子,大伯母還在翻,可以想象奶奶還未嚥氣她便迫不及待的撬開箱子放佛那些錢會被奶奶靈魂帶走。伯父說奶奶那一萬塊錢爲她辦喪事了,伯母說還差些問浩燃有沒有。浩燃記起奶奶叮囑“這存摺,誰問都不要說。如果哪天奶奶沒了,你要用這錢上大學知道嗎”,所以連連搖頭。一個雨天,浩燃徹底被趕出這裡。看着親弟弟的孩子在雨漿中拖行李,伯父愧怍地塞給他二十元錢讓他打車,或許是想盡早看他消失罷。
高考榜單列出時是瘋人院開門的日子,有的同學握着大學入取通知書恨不能脫光衣服去大街上“隨風奔跑”,有的則手攥面巾紙一邊擤鼻涕抹眼淚一邊去湖畔樓頂尋找失敗原因。浩燃數學語文兩科拽掉許多分,以至名落孫山,心情彷彿脅從社會而生養的一羣孩子中,一個未成年女兒被大衆糟蹋,另一個成年兒子卻因長相無病態而受大衆唾棄,穿名着利的社會大衆毀掉自己的後代後,卻將責任一推,齊刷刷地鄙視這位貧窮、可憐、不飲盜泉的母親。
那夜,黑雲蠶食皓月,鬼魂再現世界,建築衰微頹敗,巷道飄渺綽約。浩燃抽菸不止,一口接一口,一根接一根,直至虛汗盜出,呼吸艱難,無力起身。他開始嘔吐,腸胃不斷擰毛巾,肌肉痙攣。冷風灌進衣褲,微微顫動,尼古丁囫圇吞下頭顱,他只想吐,吐出生活殘渣,吐出精神廢屑,窒息沁ru心脾,輕輕飄蕩,他倒在地上,光滑露路面,嗅出都市氣息的絲綢質感與清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