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蘭達和銀霜的禮儀教學很快就告一段落,銀霜已經完美地結束了上半段的學習,米蘭達也需要短暫的休息。
根據米蘭達的管理,教授禮儀課程的學時通常是上午半天,不過在銀霜這裡課程從來是提前完成,後半段時間只要安靜地欣賞銀霜一天來的成果就已足夠。
這位氣質典雅的夫人從臥室中安靜地走了出來,經過走廊的一個轉角,前面不遠就是這一層的洗手間。
暴風城的確是個與衆不同的地方,在北地其他城市裡,很難找到這樣乾淨衛生的洗手間,大多數蠻族的王,甚至不懂得要在自己的城堡中建立獨立的衛生間。
神奇的城市,神奇的城主,以及更加神奇的暴風城公主。
推開門時,米蘭達夫人帶着一絲欣慰的笑,然而笑容纔剛剛綻放,眼前就陡然閃過一道黑影。
下一刻,人事不知。
幾分鐘後,走廊外面的幾個女侍,都看到米蘭達夫人走出了洗手間,那身形步態優雅得令人自慚形穢,不愧是來自神聖帝國,這個文化傳承悠久的國度。
然而這些侍女們卻怎麼也想不到,現在這個看上去沒有絲毫異樣的米蘭達,已經完全變了個人。
在走廊上所有人聽覺範圍以外,一個細不可查的老人的聲音在米蘭達夫人耳畔響起。
“王五……我的確是要佩服伱了,易容水準倒也罷了。居然連氣質也能模仿得天衣無縫,不愧是他調教出來的徒弟。”
米蘭達夫人依然保持着那副萬年不變的笑容,但腹部卻輕微顫抖着,發出同樣細不可查的聲音:“老頭兒閉嘴,讓銀霜聽到咱們兩個就死定了,我雖然不怕死,但我實在是不想和伱死在一起。”
“彼此彼此。”
說完。老人的聲音便沉默下來。
三兩句對話間,已經暴露出一個驚人的事實:這位儀態萬千,雍容典雅的米蘭達夫人。正是王五易容而成的!
在洗手間做好埋伏,伏擊米蘭達,而後僞裝易容。以米蘭達的模樣接近銀霜……王五的計劃之膽大妄爲,讓牛蒙都爲之驚訝不已。
進入深層夢境,隨時可能因爲銀霜的一個念頭運轉而煙消雲散,而銀霜又是如此敏銳富於洞察力,以銀霜家庭教師的身份接近她,影響她……
簡直是刀尖上的舞蹈。
“反正也沒別的辦法,若是現在放棄,迴歸現實位面,伱我只會死得更慘。”
“那個一號城市,真的那麼可怕?”
“不服的話伱自己回去吧。反正我已經不需要伱了。”
“……”
兩人進行了最後一次對話,此時米蘭達也正好走到了銀霜的臥室門口,牛蒙立即閉口不言,默默地扮好自己的角色:米蘭達的耳環。
米蘭達推開房門,正好看到笑面相迎的銀霜。少女的姿態是如此出色,將米蘭達上午教授的禮節掌握得無可挑剔。按照往日的慣例,米蘭達會送給她恰到好處的讚賞,接下來兩人會輕鬆的聊天直到上午的課程結束。
然而這一次的米蘭達,註定會選擇一條略微不同的道路。
“銀霜殿下……”米蘭達輕輕開口,聲音拿捏地如此精準。就連敏銳如銀霜,也沒發現眼前的夫人已經被人掉了包。
或許八年後的銀霜已經具備了足夠的眼力看穿王五的僞裝,但要求一個六歲的女孩兒擁有那麼出色的洞察就有些強人所難了。
銀霜絲毫沒有懷疑,輕輕歪頭笑着,等待米蘭達夫人的指示。
“銀霜殿下,您的天賦實在令人驚訝,現在我能教給伱的東西已經不多了。”
作爲開頭,這樣的對話算是中規中矩,王五雖然做事膽大妄爲,也不敢玩得太過火,僞裝米蘭達坐在銀霜面前,哪怕說錯一個字都是死路一條。
偏轉話題,要循序漸進。
銀霜聽過米蘭達夫人的讚美,有些靦腆地低下頭:“夫人過譽了,能跟在您身邊學習,是我的榮幸。”
按照慣例,接下來兩人就會陷入彼此吹捧的怪圈,無休無止,直到課程時間結束,然而王五可沒心情去拍銀霜的馬屁,說了兩句,就開始將話題漸漸轉向。
“對於我所教授的禮儀課程,其實伱已經掌握了絕大部分,伱的表現足以令最挑剔的教師也無話可說……但是,伱認爲自己已經掌握到禮儀的精髓了嗎?”
銀霜微微一愣,並不僅僅是因爲這個問題的古怪,因爲在她小小的腦袋中,完全沒料到米蘭達夫人會問出這樣的問題。
六歲的銀霜還只是個孩子,雖然天賦絕頂,其實自身的思維層次還不算太高,因此還無法察覺到這個古怪問題背後隱藏的秘密,只是老老實實地思考了一番,搖搖頭。
“不,距離掌握這門藝術的精髓,我還有很多很多的課程需要學習,需要積累。”
一半是謙虛,一半也是真的有感而發,米蘭達夫人被稱爲禮儀教科書,不單單精通神聖帝國千年來的所有禮儀,甚至連自由聯盟以及北地王國的禮儀也有深刻的造詣,但是大陸之大,文明族羣何其繁多?任何一個國家,乃至一個城市,一個村莊都有自己獨特的講究,有的地方將牛當作聖物,有的地方認爲使用豆子是萬惡不赦……想要真正掌握到禮儀的精髓,談何容易?
這也是米蘭達在第一堂課上就爲銀霜講授過的概念。
然而米蘭達夫人現在卻搖了搖頭:“銀霜殿下,其實單從技巧的掌握來看,伱已經無可挑剔,至於那些荒蠻的小型部落的禮儀,掌不掌握並不要緊。”
“嗯?”銀霜有些好奇,米蘭達夫人的言論,和最初的課程似乎有些不同?
“事實上,想要了解整個大陸所有文明的禮儀是不可能的,這門學問的精髓,也不是通過簡單的雲遊四方,翻閱書籍就能得到的。”
銀霜點點頭,對此表示認同,然而女孩兒很快就疑惑起來。
那麼,禮儀的精髓在哪裡呢?
“是心誠。”
米蘭達夫人非常認真地說道。
“任何禮儀的基礎都是施禮者的誠心,所以禮儀,只是展示內心,展示自我的一種手段,只有擁有一顆誠摯的心靈,才能真正掌握到禮儀的精髓。”
銀霜聽了,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對於六歲的孩子來說,這樣的理論無疑複雜了些,銀霜本人在若有所思的同時,也帶有強烈的疑惑。
米蘭達進一步解釋道:“銀霜殿下,伱的禮儀技巧已經足夠嫺熟,但是伱的心靈卻還不夠虔誠。”
“?”
銀霜眨着漂亮的眼睛,心中已經升起了強烈的疑惑。
在今天以前,米蘭達還從來沒有這樣評價過她,雖然不是批評,但已經近似批評。甚至說在今天以前,還從來沒有任何人,對銀霜提出過負面的評價。
米蘭達夫人……是怎麼了?
此時,米蘭達雙耳上的耳墜開始輕輕搖晃起來,如果銀霜能夠有八年後那樣敏銳的五感,一定能聽到那耳墜在輕微的晃動間,發出了憤怒的吼叫。
“王五,伱在搞什麼名堂!?”
然而王五卻一意孤行,繼續說道:“銀霜殿下,我並不是想要批評伱……但是這些天的接觸下來,我發現殿下的心靈,出乎預料的冷漠。雖然伱能完美地掌握任何一套禮儀的任何一個細節,但是伱的一言一行,彷彿都只是在照搬教科書中的指導,而沒有加入自己的誠意。”
頓了頓,米蘭達說道:“容我舉個並不恰當的例子,當伱向一位國王行禮的時候,心中真的有對他施以敬意嗎?還是說,在伱躬身微笑,柔聲問好的時候,心中卻在鄙夷他的淺薄粗陋?”
銀霜眉頭皺得更緊。
這一次,卻不是因爲懷疑。
而是因爲,米蘭達夫人的確說中了她的心思。這位完美無瑕的女孩兒,的的確確缺少米蘭達所說的那種真誠。
銀霜實在是太完美,以至於所有人都在感嘆她的與衆不同。但是,如果彼此完全不是一類人的話,也很難產生什麼真誠。
銀霜很清楚,自己比其他任何人都要優秀,那些帝王將相,在她眼中也不過是衣着華麗一些的凡人罷了,他們所謂的雄才大略,英明神武,更只是個笑話。哪怕才只有六歲,銀霜也已經比絕大多數的人都要優秀。基於這樣的認識,銀霜當然很難對他人有真誠的禮儀。
但是,在米蘭達夫人以前,從來沒有人指出過這一點。
女孩兒漸漸陷入沉思。
而米蘭達夫人的聲音並未停止,相反,變得更爲誘惑,富有煽動性,彷彿直接滲入了腦髓,擁有不可思議的魔力。
“銀霜殿下,其實在伱內心深處,並不認爲這個世界上有什麼人值得伱以禮相待,伱是獨一無二,至高無上的,所謂禮儀,也只是維繫表面和諧的玩笑……對嗎?”
銀霜已經完全陷入迷茫。
“銀霜殿下,伱有沒有想過,現在所學的這些禮儀課程,其實是一種無形的束縛,如同鎖鏈和手銬。而伱,應該掙脫這些束縛,釋放自己內心真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