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應山一山分三峰,主峰名爲羅預峰,另有東西二峰,須臾真君飛昇前,將東峰命名即鈞,爲沈長鈞起居所在,又將西峰命名閎中,爲須臾真君第四名弟子廬陽真君張崢嶸居所。須臾真君原本有六名弟子,另外三位的事情,就連最早來元昊真君門下爲弟子的楊思江關成業也都沒聽說過。
既鈞峰上有殿閣三座,皆位於數千株殊蘭花樹,此時花謝且而葉綠,又枝頭滿掛白雪,倒似是開花時節一般。沈長鈞一身靛藍在林間穿梭,宛如流水,矯若遊龍,劍光流動之間,枝頭積雪紛紛而下,沈長鈞長劍一揮動,漫天飛雪眨眼消融,化作薄如煙輕如霧的水幕。
畫面看起來無比曼妙美好,但秦景始終不明白,這樣的劍怎麼能傷人,看起來就沒什麼殺傷力。就算她還清楚地記得千風崖上,沈長鈞連靈力都不帶用的,就把她逼得喘不過氣來,但她心悸卻不知爲何會心悸。
她正疑惑着的時候,只見林間沈長鈞劍峰一轉,漫天水幕頓成一枚枚纖細如毫的冰針,每一枚冰針都散發着令人膽寒的氣息。秦景咽口唾沫,更向着元昊真君捱近一點,這麼多冰針,看起來怪嚇人的。元昊真君以爲她怕,拍拍她道:“不必擔心,這一招叫真水化神針,每一枚都在你小師叔的控制下,只要他不動念,這些針便不會傷人。”
說話間,元昊真君還伸出手,數枚冰針在接觸到元昊真君的手心前便又輕飄飄散成輕煙薄霧隨風而消。秦景看得有點呆,一邊是暗想這化神針可能的威力後震驚於劍法之威,一邊是震驚於沈長鈞對她心中所想似乎一清二楚:“師父,小師叔難道會讀心嗎,怎麼我想什麼他都好像知道一樣。”
“哪裡有讀心術,那些功法多半都是哄人玩的,別信那些。除非你願意,否則誰也讀不到你心神中所念所想,神魂之深奧,任憑他等階修爲如何如何高,都無法盡勘透。”元昊真君看一眼小徒弟,“唔”一聲,又接着道,“自然,有時念頭太鮮明濃烈,可以爲高階修士所感知……阿景,你方纔在想什麼?”
“我……我就想了想這劍招好看是好看,可跟人打架好看管什麼用。”秦景湊到元昊真君旁邊小聲說着。
然後就見元昊真君只笑不語地遠遠看向已收起長劍的師弟,很愉快地想,當時他一眼相中秦景,真是深富智慧。除了秦景,元昊真君真沒見過誰三言兩語就將沈長鈞那張臉弄得跟被凍壞了似的,怎麼看怎麼令人賞心悅目。
“師弟啊,我把阿景給你送來了,阿景還小,又是個小姑娘,溫柔些待她。”元昊真君笑盈雙目,樂呵呵地暗想,以後可以常駐即鈞峰,就爲看看小徒弟三王不時把她小師叔點着,也是很有趣的。
沈長鈞也不管他師兄心裡在想些什麼,只把人接下就是:“必不負師兄所託,不過她如今只是煉氣中期,來去多有不便,不若叫她斬住既鈞峰。”
“也可,左右即鈞峰有松風竹露兩兄妹照料起居,多捎一個阿景也費不了什麼事。待阿景築基,可自行馭劍時,再回羅預峰便是。”元昊真君說罷,看向秦景,詢問秦景自己的意思。
秦景倒無所謂,即鈞峰與羅峰於她沒什麼差別,只是剛和林半山他們幾個處熟,多少有點捨不得,雖相識不久卻已是相交甚篤:“師父叫二師兄他們常來看我,可別把我扔這裡就不聞不問了。”
元昊真君哪裡捨得不管,再說他還等着看徒弟和師弟的日常呢,遂滿口答應,還說好時不時帶上與秦景相熟的弟子一道來看她。師徒倆還當着沈長鈞的面上演了一場依依惜別,你捨不得我,我捨不得你,恨不得你掉兩滴淚,我嚎兩嗓子。
待元昊真君走遠,沈長鈞才喊秦景進殿閣中去,入殿閣中,沈長鈞便將松風竹露兄妹兩個喊來,這兩人是早年須臾真人給他的,即可以打理即鈞峰,也可以照料他起居,理些雜務。即然秦景要留下長住,沈長鈞略一想便叫竹露差去照料秦景的起居,竹露自是滿口答應,但心中卻多有不甘願。
松風是竹露的親哥哥,自然知道竹露的心思,爲免鬧出是非來,松風上前一步,對元昊真君道:“竹露結丹在即,怕是多半時間都要耗在修行上,不若換我照料小秦真人。”
沈長鈞看一眼松風,沒點頭答應,松風這才忽然想起,自己到底是個男人,又非長輩又非同門師兄,怎麼好張口照料個小姑娘,松風想想又道:“或去役使堂傳個人來照料?”
見這些人爲誰照料她起居而費思量,秦景手一擺,她是來作客人的,又不是來當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閨閣千金:“小師叔不必爲此費神,我可以自己照顧自己,不用這麼麻煩。”
“也好,只是無人照料不好叫你獨居,便住西廂廂罷,你以爲如何?”沈長鈞說的西廂,自是主殿他日常起居的地方,不過殿閣足夠大,雖同住主殿,卻一左一右不過前邊共個廳堂,後邊各據池塘東西對望而已。
秦景沒覺得這有什麼不可以,她穿的這個時代,凡間且沒有什麼太死的男女大防,何況是修士之間:“可以,小師叔看着安排,怎麼方便怎麼來便是。”
沈長鈞點點頭,看向松風竹露兄妹二人:“竹露去安排,松風留下。”
“是,真君。”
“你今日早上可練過劍了?”沈長鈞又問秦景,秦景一搖頭,沈長鈞就指着殿閣外的殊蘭花林,叫秦景出去先把今天該做的做好。待秦景一出大殿,沈長鈞就叫松風坐下,當松風沈長鈞會講竹露的事時,沈長鈞講的卻是修行上的事。
松風竹露都有近千載壽元,松風還好一些,到底已經是金丹期,壽限有一千五,就算不能達到一千五,一千三四總跑不脫,掐着壽限到元嬰應也不成問題。但竹露卻是掐着壽限如今才摸到金丹門檻,如果這次不能成功結丹,只怕壽限要就此終結。說是築基壽元一千,但很多修士若無法到成功結丹,都很有可能會在八百或九百餘歲時離世。要像竹露這樣,現在才第一次衝擊金丹期,衝不過就很有可能陷入壽元大限將近的恐慌中,修爲再無寸進不說,連原本築基修士應有的壽限也無法達到。
他們兄妹二人,既是受限於天資,也同時受限於悟性。若非二人乃是玄門飛昇大能後裔,如他們這樣的資質,原本連踏上大道的機會都不會有,也是因爲是飛昇大能後裔,兩人才能得到即鈞峰這麼輕鬆自在的差事。但或許正是因爲這份安逸自在,更使二人修爲進境緩慢,沈長鈞的意思是,他在外遊歷頗有所得,叫松風竹露也出去走一趟試試。
“這……我倒沒什麼,只怕竹露不願。”對於從來沒有出過玄門的兄妹倆來說,叫他們離開玄門,這本身就是件讓他們打心眼裡沒有去想過的事,下意識裡他們會拒絕去想這件事,因爲未知的一切處處充滿着未知的危險,他們心裡對此都懷有深深的不安。至於竹露,除這份不安外,還有着對沈長鈞的執念,妄念。
“大道非天不給,乃人不爭,她不願你便不去?”
除沒出去過這一條外,不能扔下竹露在即鈞峰也是一條,這些年若不是他看着竹露,竹露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不顧一切的事來,而真君……真君並非不顧一切就可以得到的,也並非可以不顧一切的態度去得的對象:“不,她不願,我也要強帶她去。”
沈長鈞聽罷,點頭表示這答案他很滿意,須臾真人與松風竹露的父母有很深的情誼,當年把松風竹露差來,自也有要他好好提攜他們的意思。眼看着這兩人,他遠行未歸,竟也能偏安一隅,沈長鈞便知要挑明。修士,尤其是劍修,困於一隅,是永遠也無法長進的。當然,這些都不是沈長鈞開口的原因,如果真的有這麼用心提攜,就不會那麼多年坐視不理,修道本就是自我之事,就算師長也只不過從旁答疑解惑,他又怎麼會多加關注。
此刻松風即已作出決定,憑他爲人,一定會想盡辦法,就像他說的那樣,用強也要帶她去。
且不管松風怎麼帶竹露出玄門,松風一離開,沈長鈞便朝殊蘭花林中走去,紛紛雪又下,冬日的極寒在山間罩起一團冷煙。秦景在林下,一絲不苟的揮動手中長劍,或靈巧飄逸,或疾風驟雨,或似萬水奔流,一招一式無不帶着或連秦景自己都還不曾察覺的從容。哪怕劍招是林半山最近新教給她的,很多招式還顯得有些欠缺,但劍在她手中,她從不遲疑,便有偏差也是從從容容繼續,但在下一遍時又將偏差之處再改正。
這一點,止戈比沈長鈞更清楚,因它是她手中劍。
更沒有比此刻,止戈更確認秦景有顆屬於劍修的心,她心中沒有疑惑,也沒有遲疑,既是對她手中的劍,也是對她自己。要止戈來說,小姑娘連劍道門檻都還沒摸過去,哪來的這份強大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