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譚節度議分三路兵 盧員外寄語七公子

詞曰:

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髮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推翹勇,矜豪縱。輕蓋擁,聯飛鞚,斗城東。轟飲酒壚,春色浮寒甕,吸海垂虹。閒呼鷹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樂匆匆。

似黃粱夢,辭丹鳳。明月共,漾孤蓬。官冗從,懷倥傯;落塵籠,簿書叢。鶡弁如雲衆,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動,漁陽弄,思悲翁。不請長纓,系取天驕種,劍吼西風。恨登山臨水,手寄七絃桐,目送歸鴻。

話說那日徽宗見柴進之名,勾起心中一事,便教移駕太廟。行至廟前,那些從人都遠立庭中,獨一小黃門跟隨。當時徽宗直入太廟寢殿,小黃門用鑰匙開了側門,現出一夾室。徽宗入內,那夾室別無他物,獨立一石碑,用銷金黃幔蓋着。當時小黃門侍立門外,徽宗近前,將黃幔扯下,看那碑時,有七八尺高,四尺餘寬,上鐫有誓詞三行雲:

“柴氏子孫有罪,不得加刑。縱犯謀逆,止於獄中賜盡,不得市曹刑戮,亦不得連坐支屬;

不得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人;

子孫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

原來這誓碑乃是太祖武德皇帝米鐫,唯歷代天子可觀,餘皆不知。徽宗即位時曾拜讀過,今日忽然憶起,便來確認。當時又默誦了一遍,心念道:“既是祖宗有命,便不可教那柴進受凌遲之刑。”想了一回,轉身出來,小黃門上了鎖,隨行出廟。徽宗起駕依舊回寢宮去了,不在話下。

次日一早,徽宗自覺身體已無大礙,便設早朝,對羣臣言道:“昨日三法司已將擬定梁山衆盜之罪呈來,悉皆允當,只是朕聞那柴進乃周世宗後裔,有太祖所賜誓書鐵券,又屬八議之列,如今雖有罪過,卻不忍違祖宗之意。故欲法外開恩,衆卿以爲如何?”話音未落,早見蓋天錫出班奏道:“陛下,萬萬不可。柴進自恃周世宗之後,罔顧法紀,招納亡命,那梁山初起之賊王倫等,便是由他資助,以致養成寇患。梁山之禍,實因此人肇始,其罪大惡極,雖有鐵券、八議之護,然犯十惡之罪,於法不饒,唯有明正典刑,方可警天下不法之徒。”衆臣見說,紛紛附和。

徽宗聽罷,微露慍色,早被陳希真瞧在眼裡,忙出班奏道:“蓋安撫之言雖有理,然陛下以德治天下,自古刑不上大夫,何況柴進乃周世宗之後,天潢貴胄,若施以凌遲酷刑,不獨有違禮法,亦教功勳後裔寒心。以臣愚意,不如賜其自盡,一來嚴明法紀,二可彰陛下仁德。”徽宗聽罷,龍顏大悅道:“陳愛卿所言極當,既如此,此事便交愛卿去辦。”陳希真領旨謝恩。

當時又有蔡攸奏道:“臣等聞河北、廣南、兩浙之地羣盜嘯聚,特請陛下派精兵猛將前去剿捕。”徽宗道:“梁山巨寇方纔撲滅,這三處又起了盜賊,不知衆位愛卿有何良策?”只見張叔夜出班跪奏道:“兩浙殘賊復起,實乃臣剿捕未盡之故,請陛下治罪。”徽宗見了,親下階來,扶起張叔夜道:“愛卿南捕方臘,北擒宋江,居功甚偉,何罪之有?便是當初南征返京,也是朕念梁山未平,下詔班師的。愛卿休要自咎,朕正要封賞有功之臣。”張叔夜稱謝。

節度使譚稹聽了,出班奏道:“陛下,方今南北三處盜寇作亂,亟須討捕。以臣愚意,平寇須得精兵強將,王節度等守禦邊境,不可擅離。今張經略麾下三軍,皆貔貅之師,正好分兵前去剿賊,必成大功。待功成歸來時,一併封賞不遲。”原來譚稹、蔡攸等先前已與徽宗密議,用驅虎吞狼之計,教張叔夜等分兵討賊,削弱其衆。當時徽宗聞奏,便道:“卿言甚善,便照此行。”探身對張叔夜道:“愛卿曾南征方臘,對江南甚爲熟悉,兩浙殘寇,仍交愛卿討捕。”張叔夜領旨謝恩。

徽宗轉頭對陳希真道:“陳愛卿眼下爲河北都統制,楊江一路便委愛卿統兵前去。”又對雲天彪道:“廣南一路,便託與雲愛卿。兩廣之地,地形崎嶇,氣候瘴溼,此行務必小心,朕盼愛卿早奏捷報。”雲天彪聽罷,拜伏於地道:“微臣賤軀,感蒙陛下掛懷,不勝感激。便是粉身碎骨,亦要蕩平賊寇,以報陛下。”當時省院官到殿,降下聖敕:以張叔夜爲經略大將軍,統徵東諸事。雲天彪爲平南都總管,陳希真爲掃北都總管。各賜金帶一條,錦袍一領,金甲一副,名馬一騎,彩段二十五表裡。其餘麾下將佐,各賜緞匹銀兩,待有功次,照名升賞。待處置宋江等寇,便出師起行。張叔夜等謝恩領命。

且說當日退朝,蓋天錫尋陳希真,怨道:“將軍今日何故爲那柴進開脫?”陳希真道:“安撫莫怪,陳某知那柴進罪大惡極,又與安撫有不共戴天之仇。然適才殿上察天子言色,或有難言之隱。我等既爲臣子,凡事須得爲天子分憂,何況那柴進不過換個死法。此事天子既交我處置,生殺還不由我?”蓋天錫見說,方轉笑道:“如此甚好。”又抽出佩刀道:“家父臨終前賜我這口刀,囑我日後用它剮吳用、李逵、柴進三賊,替他出口怨氣,如今那吳用、李逵自不消說,還望將軍用這刀親自結果柴進那廝。”陳希真接了,當時分別各回。

是夜,陳希真領了令牌,要去了結柴進。陳麗卿因日間鬥武之事數落祝永清,正沒好氣,聞聽此事,卻要跟去,祝永清也要隨行。陳希真拗不過,只得帶了二人。那時節,宋江等三十三條好漢都被囚於天牢獄底章字號內,把守甚嚴。陳希真到時,早有當值的攔住。陳希真拿出令牌,說明備細,牢頭道:“陳將軍莫怪,一面令牌僅可入一人,其餘人等,不得入內。”陳麗卿聽了,便要發作,見陳希真瞪了眼,只好別了頭忍氣。

當下陳希真對牢頭道:“既如此,我一人進去罷。”便叮囑女兒女婿幾句,獨自入內。那天牢甚大,獄卒在前引着,下了不知多少級石階,不知轉過多少個彎,方纔到了章字號。見每間牢房外都懸着一塊漆黑木牌,上用白字寫着囚犯姓名。陳希真尋看時,見左手邊第三間便是柴進。當時獄卒開了牢門,陳希真令其自去。只見燈燭昏影裡,柴進披枷帶鎖,靠在牆邊,聽得牢門響,側首看時,見是陳希真,吃了一驚。陳希真笑道:“想不到金枝玉葉小旋風,今朝也做階下囚。”柴進冷笑道:“成王敗寇,如今你有何話說?”陳希真道:“你本要與宋江等同受凌遲之刑,天子念你是世宗後裔,法外開恩,特命你於獄中自盡。但你的冤家蓋天錫卻不願放過你,因此託我送你一程,今日便是你的大限。”說罷,拔刀便砍,忽聽得背後一聲喝道:“不料陳道子亦是卑鄙齷齪之徒!”陳希真聽得,住了手,猛回頭看時,原來對面牢房內正囚着梁山渠魁宋江。當時因見柴進危急,故出言阻止。

陳希真見了,冷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忠義宋公明。宋江,你用假忠假義羈縻衆賊,到頭來卻受擒於賈忠賈義,可謂報應不爽。如今死到臨頭,還敢猖獗麼?”宋江道:“梁山泊便是要與大宋皇帝做個對頭,我宋江乃是綠林強盜,一生假忠假義,我自認了,但你陳道子往日同樣嘯聚猿臂寨,又何嘗是真忠真義?不過五十步笑百步耳。”陳希真道:“你這廝死到臨頭,還要強詞奪理,今日我便說與你,叫你死得明白。我陳希真落草猿臂寨不假,然實不得已而爲之。論起先,卻也似乎強盜。但我這強盜,卻是忠義,從不抗殺官兵,從不打家劫舍,只圖戮力王家,後蒙朝廷欽賜忠義勇士名號,復兗州獻馘歸誠,隨張經略剿滅你們這夥強盜。還記得那年你招降信上之言麼?如今卻是我陳希真爲殿上臣,你宋公明作階下囚,豈可相提並論?”

宋江聽罷,仰天笑道:“好一個忠義強盜,既是忠義必不做強盜,既是強盜必不算忠義。捫心自問,殺人放火、打家劫舍、戕官拒捕、攻城陷邑之事,你陳道子可少做了一件?只爲一己私仇,便打破沂州,抗殺官兵,那王飛豹恁般好漢,也吃壞了,你有何話說?觀你所爲,不過是假道學、真強盜。我且問你,千載而下,陳道子三字能脫離猿臂寨之名乎?你我眼下雖有勝敗,然死後卻同留強盜之名,我且問你有何不同?”陳希真聽了,變色道:“一派胡言,明日你將受凌遲之刑,化爲塵土,而陳某卻早有不變滅的法門,豈是你能曉得的?”

正說間,又見隔壁囚房裡有人笑道:“事到如今,陳道子兀自癡人說夢哩!”陳希真側身看時,卻是智多星吳用。只見吳用道:“你所說的不變滅之法,可是儒釋道的路?此雖是正路,然你心術不正,斷難修成正果。徒勞一場,終不過冢中枯骨。”陳希真道:“笑話,我潛心修行十數載,金丹火候已成一半,如何修不成正果?”吳用道:“修道之路,須得清靜無爲。試想多年戎馬,你可有多少精進?如今梁山雖平,然天下將亂,永無寧日,恐你再難靜心修煉。況汝功名之心過重,就比直裰染做皁了,洗殺怎得乾淨?自古‘鳥盡弓藏、兔死狗烹’,恐怕你的終局尚不如我等弟兄。”

陳希真聽了,好似當頭棒喝,驚出一身冷汗,不由轉怒道:“你們這些賊骨頭,死到臨頭,還要逞口舌之利,今日我便先送你上路!”早見那邊柴進霍然立起,朗聲道:”公明哥哥,加亮軍師,成敗由天,不必過於自責。當年高唐州之事,柴進終生不忘,便是作了鬼,與衆兄弟同在一處,也兀自歡喜,今日小弟先走一步了!”說罷,竟一頭撞向牆壁,陳希真急上前看時,早已血肉模糊,氣絕身亡了。宋江、吳用都流下淚來,那邊李逵、劉唐、阮氏三雄等聽得鬧動,一片聲罵將起來。陳希真見事已畢,不願糾纏,快步出章字號去了。

次日,徽宗接得陳希真奏報,知柴進已死於獄中,心下釋然,便引羣臣恭詣太廟獻俘畢,即將宋江、吳用、朱仝、雷橫、戴宗、劉唐、李逵、李俊、穆弘、張橫、張順、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朱武、黃信、宣贊、郝思文、單廷珪、魏定國、裴宣、歐鵬、燕順、鮑旭、樊瑞、李忠、朱貴、李立、石勇、張青、孫二孃、段景住,共三十二人,都反剪捆縛,一齊綁赴市曹,徽宗親自監斬。那時節,範天喜、史應德已到了東京,聞聽此信,心中叫苦,那裡去尋門路營救?到了法場,卻見衆人內不見盧俊義、公孫勝、柴進、史進四個,不免心中疑惑。那班城裡城外的百姓聽聞要處決梁山大盜,早已邀張喚李,挨挨擠擠,都來看熱鬧。前番方臘受刑時,百姓都已見過,今番又聽聞梁山大夥被擒,愈覺驚異。又不知宋江怎樣一個三頭六臂的模樣,都要來瞻仰瞻仰。有的說:宋江可憐,被官府逼得無地容身,做了強盜,今番卻又吃擒拿了。有的說:宋江是個忠義的人,爲何官家不招安他做個官,反要去擒捉他?還有的說:宋江是個大奸大詐的人。外表做出忠義相貌,心內卻是十分險惡。只須看他東搶西擄,殺人不轉眼,豈不是個窮兇極惡的強盜!衆論紛紛不一。

正說間,忽有一鬻菜夫,將肩上扁擔放下,從人叢中跳將出來,手指徽宗,大罵道:“趙佶小兒,太祖皇帝、神宗皇帝使我來告,所爲逆天,尚宜速改也。”徽宗大怒,遣官兵執之,令有司拷問。棰掠亂下,又加炮烙,詢問此人爲誰。其人一言不發,亦無痛楚之色,終不肯吐露情實。有司斷了足筋,俄施刀臠,血肉狼籍,終莫知其所從來。徽宗悶悶不樂,即叫將宋江等凌遲處死,首級分各門號令。那宋江等三十二名好漢,臨刑之際,全無懼色,竟同聲念起大聚義時“生不同生,死必同死”的誓詞來,其聲直衝霄漢。俄而狂風驟起,天昏地暗,觀刑者無不駭愕,連徽宗並衆雷將亦不覺變色。

次日,天子上朝,商議出征之事,因雲天彪北征鹽山,人馬折損,二十萬兵馬僅剩十六萬餘,徽宗便傳諭兵部裁員,以備攻討。數日後,兵部尚書奏稱已遴選精兵十五萬。天子大悅,當時傳旨着戶兵二部遵制賞賚。因各處賊勢猖獗,徽宗當日草草告廟誓師,即命張叔夜、雲天彪、陳希真,各統兵馬五萬,即日出師。張叔夜、雲天彪、陳希真拜謝天子,關領兵馬,分頭上路去了。十節度亦各歸任所,按下慢表。

且說範天喜、史應德營救宋江等不得,只偷得些殘骨碎肉去城外瘞埋,痛哭了一場。大衆商議,只得先回鹽山。一路曉行夜宿,投北而行。那日行到一個去處,乃是濟州鄆城縣獨龍岡,昔日祝家莊地界。當年梁山滅了祝家莊,鄉民百姓自把祝家莊村坊拆作白地,頹敗至今。範天喜等行不數裡,早見一帶大林,樹木繁密。入到林中,只見路徑曲折多雜,四下裡灣環相似,難認路頭。當時範天喜在前,衆人隨後,沿着小徑走,見着白楊樹便轉彎,約莫轉了幾個彎,範天喜叫衆人停下,見棵白楊樹下襬着一塊石頭。當時範天喜將石頭拿開,掘那土地,露出一個信囊來,史應德等都吃了一驚。範天喜笑道:“這樹林本是祝家莊的屏障,白楊樹轉彎之法也是機密,外人不知。緣那年宋公明兄長引楊雄、石秀解鹽山之圍時,曾對衆人說起此事,因此得知。後往來經過,見此地隱蔽,便作爲聯絡點,以通消息。”史應德等點頭。

當時拆信看了一遍,範天喜笑道:“怪道在東京未見盧員外和史大郎,原來是被救出。衆位頭領現已不在鹽山,都到了回雁峰。朱兄弟等臨行前,我已告知各處聯絡點,想必此時已到回雁峰了。只是不知公孫軍師、柴大官人下落。”史應德道:“事到如今,只好先到回雁峰了。”說罷,取路投回雁峰來。

原來那日鄧天保、黃漣等用陶震霆換回盧俊義後,續探得官軍已退,但鹽山大寨已毀,便商議同到回雁峰落腳。不一日早到,崔埜、乜恭接得小嘍囉報信,先已下山相迎。當時大衆好不歡喜,都到大寨聚義廳。唐斌先引崔埜、乜恭拜見盧俊義、鄧天保二頭領,與衆好漢相見。又教殺羊宰馬,做筵席慶賀。席間,說起戲耍雲天彪、夜襲官軍之事,衆好漢大笑。又說起折了文仲容、盛本幾位兄弟,衆人無不灑淚。當日席散,天色已晚,崔埜、乜恭自安排衆好漢歇息,不在話下。

次日天曉,衆人都起,齊到聚義廳。只見唐斌、鄧天保、張大能、趙富四個,將盧俊義推在中間交椅上,引衆人便拜。盧俊義驚道:“衆位何故如此?”鄧天保道:“哥哥聽稟,昔日我等在鹽山聽聞梁山大寨失陷,不知衆位哥哥吉凶,又因官軍侵伐,須有人主持,故小弟得三山兄弟推讓,不自量力,暫掌主位。當時即發下誓願,有朝一日,若有豪傑,定然讓賢。昨日席散後,唐斌兄長到我住處促膝深談,與衆兄弟都商議了,實是兄長威名蓋世,小弟欽服,因此心甘情願讓位,請兄長做這山寨之主。”盧俊義搖手道:“萬萬不可,昔日盧某在梁山泊坐第二把交椅,實蒙宋公明兄長與衆弟兄擡愛,又仗着曉得些槍棒,因此欲出一份力。如今我遭人害,已成廢人,又無吳用、黃漣兩位軍師般才智,怎當得此位?眼下樑山、鹽山都失陷了,我等蒙收留已是感激,只願與衆兄弟死生做一處,實不曾有此想。”說罷,便要離坐,早被唐斌、鄧天保扶住。

只見史進起身道:“哥哥差矣,自古‘人活一口氣’。我等此番蒙衆兄弟捨命救出,想是命不該絕。如今衆弟兄不知生死,那張雲陳等又虎視眈眈,怎可自喪志氣?哥哥武藝雖失,但韜略仍在,便是日後尋得如安道全那般神醫,治好傷疾,亦未可知。當今之際,論名望、論武藝、論膽略,衆人心中只敬服哥哥一人,若哥哥仍推三阻四,冷了衆人的心,今後事業誰來統領?九泉之下又如何對得起文仲容、王大壽、盛本等兄弟?”盧俊義聽了,沉吟不語。

又見黃漣開口道:“史大郎之言有理,眼下我等不過暫時受挫,越是此種關頭,越要振刷精神,方能重振事業。今日天幸兄長被救出,衆兄弟都似有了主心骨一般,兄長若不居此位,則無人能當,望兄長三思。”盧俊義聽了,嘆道:“既是衆兄弟如此說,盧某再推辭,便非好漢所爲了。自今日起,還望衆兄弟勠力同心,同盧某一道重複整理事業,報得冤仇,告慰已故衆兄弟在天之靈。”衆好漢都拱手道:“同聚大義,不避水火,誰敢不遵號令?”當時唐斌、鄧天保便喚兩寨部屬,都到廳前輪流參拜了,又叫取出金銀,就當廳賞賜衆小頭目並衆多小嘍羅,以安衆心。

當時參拜畢,盧俊義道:“今日我等重聚大義,須得有個新氣象。依盧某之意,今後大家兄弟相稱,無分高下,不必再排座次了。古人云:‘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我等死裡逃生,能有今日,全仗列位及已故衆兄弟捨命相救,此恩永世難忘。”便吩咐製作梁山泊忠義堂、招賢堂、回雁峰已故衆好漢靈位,都擺在聚義廳上首,盧俊義以下衆頭領都來舉哀祭祀。衆人又商議,多派人手下山,打探各處消息。

翌日,早有小嘍囉報上山來,卻是朱光祖等到了。原來七月十九日在梁山泊與範天喜、史應德分手後,朱光祖、戴默待、毛和尚與關昆、李開、徐翎、阮浪、韓拓遠、朱奇兒、朱巧兒十位好漢,並衆小嘍囉取路回鹽山。因關昆等身子虛弱,行的緩慢,大衆只好沿途歇宿,行了二十餘日,方到鹽山。那時節,官軍已換回陶震霆,返回曹州。關昆等見鹽山已失,吃驚不小,正不知衆人下落。戴默待便提起範天喜臨行前所說的秘密聯絡之處,可巧鹽山左近滄州伏虎岡地界便有一處。毛和尚引小嘍囉前去,果然找到黃漣等撤離鹽山前所留的密信,因此朱光祖等方到回雁峰。

當時大衆上山,朱光祖等梁山後人見了盧俊義、史進,恍如隔世,一齊下拜,灑淚不止。唐斌見了關昆,叔侄相認,感慨無限。盧俊義問朱奇兒等道:“那日官軍攻入三關,我擔心你們,卻一時兵荒馬亂,尋不着影,便獨守內寨前門,以圖多抵擋片刻。後被暗箭所傷,失手被擒,忠義堂中卻未見你們,不知躲在那裡?”朱奇兒便將當日花小妹、燕青捨命相救的事細說一遍,盧俊義仰天嘆道:“小乙,小乙,你捨身護梁山之後,亦死得其所了!”衆人聽了,無不落淚。

當下盧俊義便向衆人一一介紹梁山後輩,那朱奇兒、朱巧兒乃是朱富的一對子女,因是七月初七建生的龍鳳胎,便取了這個名字,朱奇兒爲兄,朱巧兒是妹,兩個都二十一歲,朱奇兒足智多謀,精通多方言語。朱巧兒頗通醫術,向蒙安道全指點,兩個在梁山後輩中居長;

其次是關勝之子關昆與阮小二養子阮浪,那關昆生的與祖上一般規模,只是沒甚髭鬚,用口春秋大刀,武藝高強。阮浪亦是水性過人,豪爽勇邁,兩個年及弱冠;

再次是李應之子李開,得其父傳所學,槍法高超,又曾經項充點撥,身藏一十三口飛刀,百步取人,無有不中,今年一十九歲;

再次是朱光祖、韓拓遠,都是一十八歲,朱光祖前文已是說過,韓拓遠乃韓滔獨子,將門之後,武藝純熟,更有一樣別人不及處,箭法獨步,昔日小李廣花榮甚是喜愛他,但有空閒便傾囊點撥,常在人前誇道:此子箭法可繼我衣鉢。

最小的便是那金槍手徐寧之子徐翎,今年一十六歲,年紀雖居梁山後輩之末,然膽勇過人,得其父真傳,習得鉤鐮槍法,也是少年英雄。當時衆好漢見如此多的後輩,青年才俊濟濟一堂,齊向盧俊義賀喜道:“真是蒼天有眼,梁山後繼有人了!”當日衆人歡欣無限,盧俊義教椎牛宰馬,祭祀天地神明。衆頭領飲酒至半夜方散。次日,又辦筵宴慶會。一連吃了數日筵席。

轉眼又過數日,範天喜、史應德也到回雁峰,訴說宋江等遇害之信,衆人悲憤不已,都要下山報仇。盧俊義教在靈幃中間添了宋江等好漢神主,山寨中頭領,自盧俊義以下,都帶重孝。小頭目並衆小嘍羅亦帶孝頭巾。因恐驚擾左近,吃官軍打眼,便未請僧衆上山做功德,只是衆人舉哀,追薦衆好漢。

追薦既畢,自盧俊義以下,史進、鄧天保、王大壽、黃漣、唐斌、崔埜、乜恭、龐泰良、龐泰圃、龐泰表、張大能、趙富、範天喜、史應德、毛和尚、朱光祖、李開、韓拓遠、徐翎、關昆、阮浪、朱奇兒、朱巧兒、戴默待,共是二十五位頭領,集會聚義廳。盧俊義道:“如今公明哥哥等已去,留我等延續大業,日後之事,該當如何?”範天喜道:“我等在東京,打探得河北、兩浙、廣南各處豪傑並起,那張叔夜、雲天彪、陳希真等屁股尚未坐熱,便被派往各地去了。”黃漣道:“目下形勢,我等難以像往日般與官軍硬拼,須得隱匿以待時機。幸而我等在此,朝廷尚未知曉,可暫爲據守之地。如今天下大勢,君昏臣佞,民怨沸騰,各處豪傑並起,更兼夏遼金等虎視眈眈,內憂外患,宋室江山斷難長久。爲今之計,須得龍潛深淵,招兵買馬,一旦時機成熟,便起來再做一番事業。”

盧俊義道:“先生所言有理,只是盧某尚有一慮,這些後輩,均是可塑之才,但涉世未深,若只坐困深山,不經險惡,日後恐難成大器。不如就派他們分頭下山,去江湖中歷練,假以經年,定能有所成長。”衆人點頭。只見徐翎起身道:“小侄先祖留下那副賽唐猊,家父極爲珍愛,花兒王太尉曾出三萬貫錢,都不曾捨得賣與他。去年二關交戰,家父與敵將任森同歸於盡,家母將甲封存,山寨失陷時,家母遇難,小侄遍尋不着,尋思怕是被官兵掠了去,因此想下山去東京尋找。”範天喜道:“我與你父是至交,自小看你長大。如今你這般出息,真可謂虎父無犬子。”衆人點頭。又見韓拓遠道:“盧伯伯的傷未愈,公孫勝、柴進兩位伯伯不知下落,小侄也願下山,走遍天下,一者尋得名醫,爲盧伯伯治好傷患。二來尋兩位伯伯下落。”其他後輩聽了,也紛紛請命下山。鄧天保道:“前日黃軍師曾說起鋤奸的事,衆位小官人如此英雄,何不就派他們下山?”盧俊義聽了,轉頭問黃漣道:“軍師有何主見?”黃漣道:“昔日大寨失利,多因五個叛徒:魏輔樑、真大義、馬元、皇甫雄、呼延綽。據我探知,馬元、皇甫雄現分別做了登、萊二州防禦使,至於魏輔樑、真大義、呼延綽三個,卻不知去向。如今可分幾撥人馬下山,除了這幾個鳥男女。只是後輩年歲尚小,須得派頭領相隨,方好有個照應。”盧俊義稱是。

是夜,衆人商議良久,決定分四撥下山,史應德引朱光祖、阮浪赴登、萊二州,除叛徒馬元、皇甫雄;龐泰表引朱奇兒、李開尋叛徒魏輔樑、真大義、呼延綽;唐斌引關昆、徐翎赴東京尋甲並公孫勝、柴進消息;史進引韓拓遠、朱巧兒去江南訪名醫。衆後輩都喜,盧俊義對朱奇兒等道:“你等父輩叔伯,都是江湖上響噹噹的好漢。此行下山,要見機行事,靈活應變,不可辱沒梁山名號。”衆後輩應了。當晚收拾打點妥當,次日分投下山去了。

不說衆梁山後輩下山,且說蔡攸與譚稹等設計將張雲陳調走後,甚是歡喜。那晚在府中品茗,接到門子報說,有人求見。蔡攸聽得姓名,忙出門相迎。原來那人姓高名堯卿,乃是高俅長子,現做岳陽軍承宣使。看官聽說,那高俅初發跡時,因無子嗣,無人幫助,因此過房高阿叔高三郎兒子在房內爲子,是爲高衙內,水滸本傳早已說過。因那高衙內舊名高世德,便依舊用之。後來高俅生下三個兒子,長子高堯卿、次子高堯輔、三子高堯康,高俅在位時,一力擡舉,都做了官職。那年高俅倒臺,徽宗念其昔日功勞,便未殃及子孫。那高堯卿兄弟三個恐張叔夜等再尋其罪過,便暗裡投了蔡攸。當日蔡攸請高堯卿入府,收了禮物,彼此寒暄,說了些人鬼不知的話,高堯卿不敢多留,便要告辭。蔡攸親送出府去了。

送走高堯卿,蔡攸迴轉府內,正思忖如何對付張雲陳及邀寵之事,又見門子進來,遞上一封信,封皮寫着:“百拜奉上蔡少保尊前,門生朱樑謹封。”蔡攸拆開看了一遍,不覺喜上眉梢,拍手道:“天助我也!” 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畢竟不知朱樑是何人,蔡攸又所喜甚事,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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