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偶歲豐登方溫飽,粗爲小康頌聖明。
亂自上作黎庶怨,振臂一呼燎原應。
民不畏死千古訓,黷武剿蕩怎得寧。
勸君掃除肉食惡,河清海晏自太平。
話說徽宗接得奏報,心中大驚,卻是三處盜賊作亂,諸路官軍收剿不得,紛紛告急。一處是廣南東路大盜劉花三,聚衆十餘萬,四處剽掠,打破潮、梅、循、惠四州,公然作亂;一處是兩浙路方臘殘黨作亂,原來宣和二年七月,張叔夜等奉旨征討方臘,八月到了睦州,衆將雷轟電擊,雲捲風馳,掃平賊寨,生擒方臘,本年正月即奏凱回京。看官試想,那方臘佔據六州五十二縣,按《宋鑑》所載,宋師自出至凱旋,凡四百五十日。張叔夜等不及五個月,如何能蕩盡盜賊?當初不過是攻破清溪,生擒渠魁而已,尚有多處餘黨未及收捕。果然官軍去後,方臘餘黨復起,台州仙居有呂師囊,溫州永嘉有俞道安,處州有洪載、朱言、吳邦,婺州方巖山有陳十四、陳箍桶、霍成富,越州剡縣有仇道人、呂將、方五相公,各處遙相呼應,東南大震;一處是河北東路大盜楊江,嘯聚五六千人,挾黨橫行,僭號稱王,本月間三過大名府,那些捕盜官兵全不濟事,動輒敗衄,聽得楊江之名,便嚇得尿屎齊流,怎敢與他相抗?只好申奏朝廷。當時徽宗看罷,驚怒道:“豈有此理!宋江等尚未伏法,各處又新生盜賊,如此下去,天下豈有寧日?”
各位看官,方臘餘黨列位想必都略知一二,那劉花三、楊江卻是甚麼人?如何便掀起偌大動靜來?看官莫急,且聽都頭細細道其原委。
先說這劉花三,祖貫荊湖南路潭州湘陰縣橋口鎮人氏,原是洞庭湖畔漁牙主人,爲人勇悍狂俠,粗豪仗義,又識得好水性,專好結交天下好漢,與本鄉農戶李無對自幼交好。那李無對雖是農民,卻自幼愛看兵書,通曉戰陣,只將本事藏在胸中,唯體己人方知他才能。兩個本來俱爲良民,緣是那年奸臣楊戩聽人教唆,在汝州立法索民田契,巧立名目,增立賦租,其後浸淫於京東西、淮西北,號爲“西城所”。凡民間美田,使他人投牒告陳,皆指爲天荒,雖執印券亦不得免。可巧那湘陰縣縣令李士漁乃楊戩門生,欲投其所好,便捏個鬼名頭,強將李無對家田畝充公,焚燬田劵,反令其租佃自家田地。李無對不服,引衆到縣衙告狀,李士漁親引衙役毆打衆人,李無對怒極,一拳將李士漁門牙打落,卻當不得土兵人多,又有器械,衆人當場吃打死五七個,李無對也吃打傷,虧得衆人救了,趁亂裡走了。
那劉花三是個耳聽八方的人,當日便已知曉,忙趕去李無對家,只見李無對用粗布搭膊絡着胳膊。當時坐定,李無對把前後事體都說了一遍,劉花三聽罷,拍案罵道:“這世道真個壞了!我等不招天,不惹地,本本分分做人,到頭來被逼迫至此。那李士漁乃楊戩門生,素來貪濫無厭,近年又盯上漁稅,立租算船納直,若稍有違拗,就把來做盜賊抓了。百姓在常賦外又增租錢至十餘萬緡,縱然水旱之年官家減稅,此項卻不得免除,衆人積怨已久。如今又打上土地主意,這廝真該死了!”李無對道:“哥哥息怒,自古‘不怕官,只怕管’。我等在其治下,勢單力薄,只好讓他三分。”劉花三道:“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只是沒逼到那分上,若事急了,也難保不做出來!”當日兩個又說了一回,劉花三見李無對家中已被抄檢過,無處落腳,幸而李無對沒有妻小,劉花三便相邀到自家去住,李無對應了。
過了數日,正是宣和元年四月天氣。那日劉花三得了幾條大魚,更兼李無對臂傷好轉,便起了興致,兩個約集二三十個體己弟兄,同到湘江邊一條大漁船上。架起炭盆銅鍋,衆人圍坐着,劉花三就那氤氳熱氣裡,夾白水魚肉與衆人吃,卻是嫩滑可口。彼時涼風習習,衆人看那湘江,奔流不息,便一邊吃魚下酒,一邊說話。看看飲到申牌時分,月輪已升,波光粼粼,四野清曠。忽見北邊人馬嘶喊,閃出三五十土兵來。原來那日李無對將李士漁打傷,李士漁恨其入骨,派人四處搜捕,卻尋不着。那日也不知是甚麼人走漏了風聲,李士漁便遣本縣兩名都頭吳說、吳偉領兵來捉。
當時劉三花忙讓李無對進船艙藏了,解了纜繩,與衆人依舊吃酒說笑。彼時吳說引兵已到江畔,見了劉花三等,便問李無對何在,劉花三笑道:“大人也生了兩隻眼,自尋便是,我等之中那有甚麼李無對?”吳說聽了,大喝道:“我等奉知縣相公之命,前來捉拿反賊李無對,你這廝休要抵賴,眼見得人藏在船艙裡,識相的速速將船攏來,交出反賊,否則連你一併做賊拿了!”劉花三聽了這話,怒道:“人就在船艙裡,你有幾顆驢頭來取!”便叫向對岸劃去。吳偉見了,傳令弓手將火箭望船上射來,霎時船隻着起火來,劉花三大喝一聲道:“反了!”當時與衆人都持了器械,跳入水中,奔上岸來廝殺。那些土兵人數雖衆,卻如何敵得過劉花三一幫身強力壯的好漢,當時被砍倒十餘人。那吳偉坐下馬受了驚,奔入水中,衆土兵正要救時,早見水中冒出李無對來,將吳偉扯落水中,一刀割了頭,那些土兵都嚇得蹚水望岸上便跑。吳說見吳偉身死,土兵死傷大半,情知不是勢頭,急掉轉馬要走。早吃劉花三看見,順手接過一把魚叉來,覷定了,盡平生力氣擲去,正中吳說後心,翻身落馬而死。餘下土兵羣龍無首,都抱頭鼠竄,四散逃命去了。
當時劉花三見衆兄弟都在,不過受了些皮外傷,心中大喜,便道:“一不做,二不休,我等便直殺入縣城,砍了李士漁那顆驢頭,替百姓出口怨氣!”衆人都道:“願隨哥哥!”三十條好漢都奔湘陰縣城來。那縣城裡兵士大半都被吳說、吳偉帶走,又是措手不及,怎生抵擋?被衆人一擁入城,直殺到縣衙後堂。衙內皁吏逃避不及的,都吃殺死。那李士漁正寫信求託楊戩提拔自己,聽得鬧動,忙提筆起身探看,早見劉花三等提刀闖入,李士漁吃驚筆落,早被李無對一刀揮爲兩段。
當時劉花三教取了李士漁首級,打開府庫,派人沿街佈告於菜市口散糧。便引衆直到縣城中心菜市口。此時早轟動了一個湘陰縣,那些百姓紛紛聚到街心,見竹竿上挑着李士漁首級,無不驚駭。劉花三高聲道:“衆位鄉鄰莫怕,小子名喚劉花三,只因這知縣李士漁貪濫,奪地加稅,逼迫不容,因此上與衆兄弟反了,殺了這廝,與衆位出口惡氣。如今趙頭無道,寵信奸佞,各處豪傑並起,我聽得山東梁山泊好漢替天行道,心中仰慕,待要去投,怎奈山高路遠。想那北地尚有豪傑,我等生長南土,祖居洞庭,豈能甘受奴役?因此今日便反了他娘,不願去的,發給糧米;願隨的,結爲兄弟,一道打出個太平天下來!”那些圍觀百姓中不乏往日受壓迫,心中不平的,都踊身相隨。劉花三大喜,計點有一二百人。當日率衆重入縣衙,便將糧米裱散,大吃一頓,將兵器都與部下發了,又派人四處探聽消息,準備迎擊官兵。
次日天曉,早接報道:“潭州知州劉珙聞知我等起義,遣統制趙彥引兵三百,前來收捕。”劉花三聽了,便與衆人商議。李無對道:“官兵勢大,且巡尉兵素有訓練,我等部衆招募不久,若是正面相抗,恐難以取勝。”劉花三道:“我有一計,可將兵馬一分爲二,以三十人爲偏師,前去迎敵。無需交兵,只需詐敗,誘官兵去追。我等主力卻趁虛去打潭州,必然得勝。”李無對道:“哥哥此計雖好,然有脫卯處。小弟聽聞那劉珙非等閒之輩,非李士漁可比,他如今既派兵來,州內定留有兵馬,我等人少,若強攻不下,彼時進退失據,便難脫身。”劉花三道:“賢弟可有良策?”李無對道:“依小弟主意,湘陰東南,過了撈刀河,便是焦溪銀場。小弟往日曾路過該地,見官兵暴虐,銀場礦工多懷異心,我等若襲取此地,一來得了糧餉,二來可壯大部伍。”劉花三與衆人都道:“妙哉,真好計策!”便仍分三十人爲偏師,引誘趙彥,劉花三、李無對引衆攻打焦溪銀場。果不出李無對所料,那趙彥果被牽制的團團轉,劉花三等卻趁虛打破了焦溪銀場,得白銀無數,又吸納礦工數百人,聲勢大振。
自此之後,劉花三又納李無對之計,統衆南下,自羅霄山入江南西路,橫行吉州、虔州。至宣和二年四月,兵馬已有三萬人,兵鋒直抵龍南縣。各處奏報雪片也似報入東京,卻因當時高俅尚未倒臺,因此都隱匿不報,只令福建、江西、廣東路,權置武臣、提點刑獄、路分都監,圍捕劉花三。
再說劉花三等屯兵龍南縣,與李無對米議進取之策,李無對道:“我等自起事以來,轉戰各處,雖連奏凱捷,然並未佔據一城一地。想那唐末黃巢,何等英雄,然引衆轉戰,若風中飄蓬,一旦失利,則萬劫不復。因此我等亟須攻佔有利之地,以爲根本,之後遣將四出,佔據險要,聯結各處豪傑,如此方爲穩當。”劉花三道:“然據何地爲上?”李無對道:“五代時南漢高祖劉龑據兩廣之地,與羣雄逐鹿,進可圖江南沃野,退可守海島之險。哥哥亦爲劉姓,正是天假其便,何不自稱南漢高祖之後,只因見如今宋室無道,代天伐罪,重掌自家江山。就此先取潮、梅、循、惠四郡,之後進取番禺,定廣南東路之基,再取廣南西路,如此大業可成。”劉花三大喜道:“賢弟之言,正合我意。”便揮軍直取四郡。那南土的豪傑,聽得劉花三之名,都來投奔,因此勢如破竹,官軍將領俞向、王炳、霍迪、廖玖、朱等或敗或死,四郡盡失。劉花三聚衆十餘萬,建號大漢,自封南漢王,設立僞職,籠絡人心。不料攻打番禺時,卻爲廣東提刑陳中復、武功大夫李珙等所敗,只得退保四郡。那陳中復、李珙亦無力收復失地,因此聯名上奏朝廷增兵助剿。這是一起公案。
再說那楊江,本是河北東路大名府冠氏縣縣尉,年近四旬,一身好武藝,生得身軀長大,凸目虯髯,好似釋教中的廣目天王一般,因此本縣人口順,都喚他做楊天王。這楊江娶了妻室,只是犯着一個貧字,然若有人相投,便是典質家當亦要相助。端的是慷慨重諾,撫孤濟煢。又爲他性善飲,朋從與遊,江能盡醉之,且悉其歡。因此江湖上的好漢,無論好的歹的,都和他相交,聲名頗著。這楊江雖是個豪傑,卻有一件老大煩心事,你道是甚事?原來故宋時,地方州縣官三年一易,任滿即調。以楊江的才具,早應提拔。只因他性情耿介,從不打點,又能力出衆,縣裡缺他不得,因此在冠氏縣直做了九年縣尉,兀自原地踏步。也有人勸他走動走動,但楊江心頭憋火,乾脆破罐破摔,執意不肯折腰。
且說那日楊江照常到縣衙辦公,聞得一事,原來大名府兵馬監押出缺,上意要從大名府所轄十二縣縣尉中選出一人。當日縣衙內,有說可以打點的,有說已經內定的,衆議紛紛。楊江聽了,默不作聲。畫完卯,承應差使畢,自到酒樓喝了一回悶酒,只是喝不醉。自覺沒興,歸到家中,倒牀便睡。
老婆見他睡得蹊蹺,便問道:“笑欣欣出去,歸來怎這般模樣,敢是遇着甚麼事?”楊江不睬,禁不得催問,只好把大名府兵馬監押空缺的事說了。老婆便道:“休怪我說,你這縣尉已作了九年,勤勤懇懇,颳風下雨,從未耽擱一日,上下那個不知?幾番草寇臨城,都吃你殺散了,因此鄉鄰都敬重你,奴家臉上也有光彩。但這些虛名不過面上好看,論情論理,早該升遷,卻多年未動,你可知道原委?”楊江道:“有甚說的,這官場混沌,任你本事再大,功勞再多,也是無用。”老婆笑道:“虧你知哩!自古道:‘有錢可以通神,無錢難進寸身。’你平日裡過於直了,從不打點上司,可想升遷時,豈能有你?記得那年知縣曾叫你替他將些金銀送上東京親眷處備用,你卻推故不去,惹得兩下不快。沒過數月,那大名府兵馬監押便出缺,教別人半路搶了去。這豈不是你自惹的,怎怪他人?這年月若無人脈,只好靠銀子說話。”楊江聽了,翻過身道:“依你說,便教我去奉承那些宵小不成?”老婆道:“奉承不奉承,公道自在人心。眼下這範知縣新到任不久,對你另眼相待,正是好機會。如今這世道,你若仍一味倔犟,恐將永無出頭之日。”楊江聽了,又翻過身去,想了半晌,嘆口氣道:“便是要打點,也需要大把銀兩,卻上那裡去尋?”老婆見他如此說,便扳他胳膊道:“我還有些首飾,你拿去當了。再湊寫,儘夠用了。”楊江轉頭道:“如此,只好委屈賢妻。”當日天晚,兩口兒睡了,不在話下。
次日一早,楊江起來盥洗罷,老婆早拿出一對玉鐲來,說道:“這對和田玉鐲是我祖傳的,十分金貴,平日裡我兀自不捨得帶它。如今爲了你的前程,只好舍了。你拿去當了,少說也值二三百兩銀子。”楊江接過,離了家,去典當鋪當了二百五十兩銀子,自投縣衙畫卯。可巧當日無甚差事,範知縣退堂,衆人都散。楊江便徑到後堂去尋,那範知縣見楊江來,早已猜着五七分,便吩咐衙役去酒樓要些酒菜,同楊江吃早飯。
不多時,酒菜已備,範知縣吩咐衆人都退,與楊江獨酌。兩個喝了數杯,楊江便將包裹在桌上打開,現出白花花的百兩紋銀,當時下拜道:“小人愚魯,自相公到任以來,尚不曾請吃頓酒,實在罪過。幸恩相不與小人計較,感蒙提攜,銘記肺腑。些小心意,權請笑納。”範知縣忙扶起道:“賢弟何故如此見外,我自上任以來,全仗賢弟輔佐,境內井然有序。賢弟文武全才,足堪大任。此次上任出缺,若依我見,非賢弟莫屬。”楊江聽了,忙道:“還望恩相指點迷津。”範知縣道:“不瞞賢弟說,那大名府知府範致虛正是家叔,這兵馬監押出缺一事,早在半月前,已有風聲放出來。我聽得人說,那莘縣、大名縣、內黃縣、成安縣、魏縣、館陶縣、臨清縣、夏津縣、清平縣、宗城縣等十個縣的縣尉都早已打點,獨有那元城縣縣尉喚作甚麼李若水的未見動靜,按理說,那元城縣是大名府府治所在,若有出缺,定是近水樓臺,如今那廝既不識擡舉,正與賢弟機會,那十縣的人若論才能,那個及得賢弟?我早已修書一封,賢弟與家叔稍去,兵馬監押一職,便十拿九穩了。”楊江喜道:“恩相大德,小人銘感肺腑!”當時一連飲了三杯,範知縣哈哈大笑。當日早飯畢,範知縣取出書信,交與楊江,又將銀子重新包起來,與楊江道:“賢弟心意,我已盡領,這些銀子一併拿去打點,若事成,日後別忘了今日便是。另外,我亦有些物件要帶給家叔,也一併送去罷。”楊江謝了,當日回到家中,對老婆說了,兩口歡喜無限。那婦人又將出五十兩銀子,湊足三百兩,楊江栓束停當,到了府衙,接了範知縣所捎之物,騎馬奔大名府去了。
當日天晚,楊江方入大名府,便先尋個客店住下。次日早起,楊江離了店,投府衙來。把門軍士攔住,楊江說明來意,軍士道:“知府大人赴東京公幹,須月餘方歸。”楊江聽了,暗叫晦氣,心中好生躑躅。
也是合當有事,那時節,正巧有個人瞧見楊江。看官,你道那人是誰,原來就是那年曾助賀太平除了童貫的高鑑。這高鑑本是蓋天錫的親信,雖生得容貌猥獕,卻生性朴忠,略有些才智。後來蓋天錫聞得賀府少一得力家人,遂將他薦去。不料機緣巧合,竟除了童貫,立下大功。賀太平因高鑑舉事敏捷,得除大奸,甚爲歡喜,便重賞了高鑑,從此大爲倚重。其後數年,見他公忠勤謹,又保舉他做了大名府通判。高鑑上任後,見貪腐盛行,倒也有心整治,怎奈人微言輕,賞罰全決於知府範致虛,因此只得故技重施,陽奉陰違,暗地裡尋證據,要扳倒範知府。前些時,各縣打點之人都吃它記下。可巧今日當值,又聽到楊江的話,心中早已瞧科七八分,便堆下笑臉,上前道:“兄弟莫不是冠氏縣的楊縣尉?”楊江聽了,急轉頭看,卻不認識高鑑,把門軍士指道:“這是本府高通判。”楊江聽了,慌忙答禮道:“原來是高通判,久仰大名,惜無緣拜會。”高鑑道:“範知府去東京公幹,昨日剛走。兄弟早來,想必未吃早飯,且請到對面茶館內,同吃幾杯茶如何?”楊江見說,以爲是知府體己人,便道:“告擾。”
當時兩個入茶館,高鑑坐了主位,楊江對坐,小二搬上茶點。兩個邊吃邊談,高鑑道:“兄弟到此,有何公幹?”楊江道:“卻無甚事,奉知縣相公之命,捎封家信與範知府。”高鑑見他心有戒備,便假裝悄聲道:“這裡沒有外人,不瞞賢弟說,昨日範知府還與我說起兵馬監押出缺的事。今日見了賢弟這般人才相貌,過往所見的那些縣尉,都似草芥一般,那個及得賢弟?何況範知縣與範知府乃是叔侄,賢弟又是範知縣體己人,我看這事十成已落到賢弟身上,愚兄提前道喜了。”楊江是個耿直人,見高鑑如此說,那知是計,便道:“蒙兩位相公與通判擡愛,小子才德淺陋,怎當得大任?”高鑑聽了,將身子湊近,低聲道:“雖是賢弟有這層關係,然有些事卻也缺不得,不知可有準備?”楊江道:“通判是自家人,說也無妨。小弟此來除了送信外,還有些打點之物,只爲謀個出身。可惜知府外出,不能見面。”高鑑見他已入轂中,便趁勢道:“賢弟若信得過愚兄,可將信並東西交給我,待知府回來,我代你轉達。到時賢弟高升,別忘了愚兄便是。”楊江笑道:“說那裡的話,既是如此,有勞兄長了。”當時兩個又說了些閒話,楊江把書信並銀兩交託高鑑,拜辭而去。
且說楊江去後,高鑑將楊江的信謄了一份,把銀兩和信依舊送到範府。將前番各縣縣尉並楊江行賄之事,暗地裡寫了封米信,差心腹星夜送到賀太平處。賀太平看後甚喜,上奏天子,請求嚴加懲治。天子便責三法司將範致虛於東京逮捕,本意擬罪,幸得蔡攸等曲爲掩飾,方纔無事。正逢範致虛母喪,天子便令其歸家守喪去了。範致虛既去,楊江等如俎上魚肉,被解上大名府。按《宋刑統》,楊江身爲縣尉,知法犯法,請求公事,雖未辦成,亦以坐贓罪論處,刺配兩千裡外通州海門島。楊江無可辯駁,只得招認,當下刺了面,由兩個公人押送,無非是張千、李萬,取路投海門島來。
那日三個正行到東平府紫蓋山,聽得一聲鑼響,早飛出兩隻箭,將張千、李萬射死,只見一條大漢引着三五十個小嘍羅圍攏來。楊江見了,不顧死活,左衝右突,卻當不得人多,又帶着枷鎖,早吃衆嘍羅發聲喊,一索捆翻,解上山來。
卻早押到寨裡,楊江看時,四下裡都是木柵,當中一座草廳。入得廳內,見上首虎皮交椅上端坐着一位大王,下首兩邊坐着三位頭領。衆嘍羅將楊江推搡上前,那居中的大王定睛細看,變了臉色,失聲道:“莫不是我那楊恩公?”楊江細看那大王,卻是舊相識喚作元仲良的。原來這元仲良本是魏州客商,那年經冠氏縣過,遇着盜賊,幸爲楊江所救。後來折了本錢,歸鄉不得,偶遇兩條好漢,便同到此間落草。當下元仲良忙叫解了繩索,開了枷,扶楊江上座,問道:“恩公怎到這般地步?” 楊江便把諸般事,備細說了。衆人又驚又喜。元仲良道:“小弟曾吩咐過孩兒,遇着過路犯罪流配的人,不可傷他性命,中間多有受冤屈的好漢,天幸今日遇着恩公。”又指着另四個道:“這四位兄弟,一個褚大亨,一個赫連仁,一個方瓊,剛纔下山的是昝仝美,都是江湖上有名的好漢。”當時四人施禮,楊江急忙還禮。元仲良便教殺牛宰馬,排設筵席,與楊江接風。
當夜直吃到五更,互訴肺腑,元仲良道:“如今公人已死,哥哥若不嫌棄,便留下做個寨主如何?”楊江道:“感蒙賢弟擡愛,只是我被那高鑑誑騙,這口氣一日不出,便氣悶一日。更兼拙荊尚在家中,放心不下。”元仲良道:“這有何難,小弟等便領孩兒隨哥哥去除了高鑑那廝,接嫂嫂上山團圓便了。”楊江稱謝,又道:“高鑑那廝,十分刁滑,我等若大隊前去,恐吃他警覺,反不易得手。”昝仝美道:“既如此,便先差小嘍羅去探聽虛實,待他出來,再下手不遲。”衆人稱是。
當日席散,楊江隨衆人出寨閒行,看了一遭,楊江對元仲良道:“我有一言,賢弟莫怪。此山四面孤懸,恐非久據之所。”元仲良道:“哥哥所見極是,此地前有強人火萬城、王良佔據,後二人投了梁山,卻未將寨柵焚燬。我等當初圖它現成,因此暫據,至於日後如何,卻未拿定主意。”楊江道:“我聽聞眼下樑山被圍甚急,山東各處遍地官兵。如今河北將弱兵疲,或有一番作爲,亦未可知。”
過了數日,小嘍羅回報,高鑑因舉報有功,已升任大名府總管,八月初一日要到城內龍華寺行香。楊江刺配當日,楊娘子歸家後,自縊身死。楊江聽罷,潸然淚下,忽咬牙道:“高賊,若不殺你,我楊江誓不爲人!”當時衆人商議,就棄了紫蓋山,全夥下山,取小路奔大名府來,都到城外飛虎峪,留昝仝美、方瓊引大隊孩兒屯紮,楊江、元仲良、褚大亨、赫連仁引十數個勇悍的小嘍羅入城。
那日正是八月初一,前夜裡,楊江已教衆人扮作百姓。都藏了尖刀,混入龍華寺內,只等行事。約莫辰時,早見寺外人頭攢動。那高鑑接得賀太平之信,得知梁山將平,料無甚麼利害,只有數個心腹隨行,到時來到寺前下馬。那時節,龍華寺住持大圓早已圓寂,由弟子妙果繼了住持之位,引衆僧人相迎,兩邊客套鳥亂了一番,大衆簇擁着高鑑,同入寺內。
當時行至殿外,高鑑自與妙果入殿,拈香拜道:“願佛祖護佑吾主賀、蓋二公早日平……”言未畢,楊江已從神像背後跳出,大喝道:“動手!”只見殿裡殿外閃出十餘人,各掣尖刀,逢人便砍。高鑑急轉身時,見幾個隨從,早已不剩一個。當時驚得呆了,正移腳不動。早被楊江一腳踢翻,罵道:“背信棄義的狗賊,你也有今日麼!”喀嚓一刀,割下頭來。那妙果早已抖做一堆。當時衆人發聲喊,就在殿內放起火來。楊江等趁亂裡,都從後牆翻出,一溜煙兒出城去了。龍華寺衆僧趕忙救火,比及撲滅餘火,寺院已燒燬了大半,可憐一座千年古剎,終難脫火厄。那住持妙果幸被衆僧救出,方得了性命。
回說楊江等趁鬧亂裡出城,同到飛虎峪與昝仝美、方瓊會着,共引七百嘍羅,轉身殺回大名府,要奪城池。不料大名府遭了幾番盜寇之亂,兵馬十分警覺,四門閉鎖,城上官兵佈滿。楊江等只好繞城投東而行,及至天晚,行到馬橋鎮,就在鎮子上歇息。是夜,衆人議事。元仲良道:“今日哥哥報了冤仇,出了胸中惡氣,只是奪城不得,眼下卻投何處?”楊江道:娘子已死,我已無甚掛念。如今被閃到這個地步,只好與那大宋天子做個對頭。素聞那山東呼保義宋江是個豪傑,兄弟一百零八人,佔據梁山,縱橫山東。然那宋江到底沒甚見識,雖乾的是綠林勾當,卻以忠義自居,不假稱王,專呼保義,怎能算是真豪傑?如今我等既已鬧動河北,索性便大張旗鼓。他叫宋江,我叫楊江。他喚呼保義,我便喚楊天王,有何不可?自今日始,我等便攻取河北各州府,吸納部衆,待時機到時,便可南面稱尊,做下一番大事業。衆人大喜,褚大亨道:“哥哥既稱天王,便非一寨之主可比。那宋江喚呼保義,哥哥何不稱賽保義,以示我等聲勢蓋過那梁山泊,如此便好招攬天下好漢。”衆人齊聲稱妙。
次日,衆人出了馬橋鎮,便打出旗號,轉戰各處,陸續收得孫勝、張新、申屠禮、劉克讓、安士榮、柏森、凌天傳、軒宗朝等好漢,楊江手下共是十三條好漢,喚作十三太保。殺人放火,劫掠富戶,官軍無敢抗者。那河北留守司急令大名府路安撫使鄧洵仁選擇兵將,河北漕臣呂頤浩、黃叔敖應副隨軍糧草,廉訪使者錢懌隨逐監督,提點刑獄高公純引兵粘蹤捉殺,雖有些小勝,然終究收捕不得,因此楊江等愈發無忌,警報雪片也似傳到東京。
回說那日徽宗見了各處奏報,氣的半晌說不出話來,竟舊疾復發,一陣暈眩,仰面便倒,侍從慌忙扶住,送回殿中。張叔夜、王煥等衆文武見了,都心中驚愕。內侍便教衆人各回館邸,等候消息。當日趙嗣真望聞問切了一番,心知無礙。便開了方,囑咐宮人煎藥與天子服下。
夜深之時,徽宗醒轉,吃了藥,覺到好了些,躺臥不住,便披衣坐起,由內侍扶着閒行。徽宗問道:“張叔夜等衆人何在?”侍從道:“因官家龍體有恙,已叫衆臣回去了。”徽宗頷首,又問道:“可有急奏?”侍從道:“衆臣卻無,獨三法司有奏。”徽宗便教取來看時,卻是庭訊已畢,擬定宋江等罪名的奏章。徽宗翻開,見上面寫着“宋江等三十六賊,今盧俊義、公孫勝、史進已死勿論。其餘三十三賊:宋江、吳用,元兇渠魁,罪大惡極;柴進爲通逃淵藪……”徽宗驟見柴進之名,便問侍從道:“這柴進是何人?”侍從道:“此人是滄州橫海郡人,乃周世宗後裔。”徽宗聽了,驀地心念一動,急教備駕去太廟。畢竟不知徽宗此去太廟所爲何事,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