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的一聲,我把筷子扔到了案上:“這是幹什麼?好好的蒸餅,爲什麼要亂放東西?”
紅姑瞟了我一眼,繼續吃着手中的餅:“用槐花蒸的餅吃着香,是我特意吩咐廚房做的。前段日子看到我用槐花泡水喝發了通脾氣,今日好好的蒸餅又惹了你,槐花究竟哪裡犯了你的忌諱,一見它你就火冒三丈?”
我悶悶地坐着,紅姑自顧吃飯,不再理會我。
不是槐花犯了我的忌諱,而是我一直不願意再想起那個立在槐花下的人。
晚上,躺了好久卻一直無法入睡,索性披衣起來,摸黑拉開門。點點星光下,只見一個黑黢黢的人影立在鴛鴦藤架下,我被唬了一跳,立即認出是誰,一時竟然沒有一句合適的話可說。
霍去病轉身靜靜地看着我,半晌後忽地說:“你言而無信,既說了改日來找我,可到現在也沒有找過我。”
我走到他身前,仍然想不到一句合適的話說,看向鴛鴦藤,一朵花兒正羞怯怯地半打開了皎潔的花瓣,驚喜下,忘乎所以地叫道:“你看!那朵花開了,今年的第一朵花。”
霍去病側頭看向花:“看來我是第一個看到它開花的人。”
我深吸了口氣:“很香,你聞到了嗎?”
霍去病道:“去年人在外打仗錯過了它們,它們倒是知情識趣,今年的第一朵花就爲我綻放。”
我笑道:“沒見過你這麼自大的人,連花都是爲你綻放!不過是恰好趕上了而已。”
霍去病凝視着花,一臉若有所思:“一個‘恰好趕上’才最難求,有些事情如果早一步,一切都會不一樣。”
“一、二、三……”我頭埋在花葉間,一個一個點着花骨朵。
霍去病笑道:“你不是打算把這麼多花蕾都數一遍吧?”
我點了一會兒,笑着放棄了:“就是要點不清,我才高興,證明它們很努力地開花了。”
霍去病問:“爲什麼叫它們金銀花?銀色好理解,是現在看到的白,可金色呢?”
我笑道:“現在賣個關子,不告訴你,再過段日子你來看花就明白了。”
霍去病笑起來:“我就當這是個邀請了,一定趕赴美人約。”
我“啊”了一聲,懊惱地說:“你這個人……”
他忽地拽着我的胳膊,向外行去:“今夜繁星滿天,帶你去一個好玩的地方。”
我猶豫了下,看他興致高昂,心下不忍拒絕,遂默默地隨他而行。
因爲上林苑沒有修築宮牆,視線所及,氣勢開闊雄偉。我看着前面的宮闕起伏,千門萬戶,嗓子發乾,嚥了口口水道:“上林苑中有三十六座宮殿,我們要去哪個?”
霍去病笑道:“膽子還算大,沒有被嚇跑。”
我沒好氣地說:“要死也拖着你墊背。”
他的眼睛在我臉上瞟了一圈:“這算不算同生共死,不離不棄?”
我冷笑兩聲,不理會他的瘋言瘋語。
“我們去神明臺,上林苑中最高的建築,到臺頂可以俯瞰整個上林苑和大半個長安城。躺在那裡看星星的感覺,不會比你在沙漠中看星星差。整個長安城只有未央宮的前殿比它高,可惜那是陛下起居的地方,戒備森嚴,晚上去不了。”
一覽無餘的視野?毫無阻礙的視線?我心立動。
他領着我翻牆走檐,一路安全地到了神明臺,因爲一無人住,二無珍寶,這裡沒有衛兵守衛,只有偶爾巡邏經過的兵士。
我和霍去病在黑暗中一層層地爬着樓梯,人未到頂,忽隱隱聽到上面傳來一兩句人語聲。我們倆都立即停了腳步,霍去病低聲罵道:“這是哪個混賬?”
我側頭而笑:“只准你來,還不準別人也來風雅一回?既然有人,我們回吧!”
霍去病卻道:“你找個地方躲一躲,我去看看究竟是哪個混賬,轟了他走。”我欲拽他,他卻已幾個縱身上去了。
真是個霸王!難怪長安城中的人都不敢得罪他。我四處打量了下,正想着待會兒索性躲到窗外去,霍去病又悄無聲息地落在了我身邊,拖着我的手就往下走。我納悶地問:“誰在上面,竟然讓你這麼快又下來了?”
他淡淡地說:“陛下。”
我捂着嘴笑起來,低低道:“原來是陛下那個混賬。”
他雖是警告地瞪了我一眼,板着的臉卻帶出一絲笑意。我一拽他的手,向上行去:“我們去看看。”
“有什麼好看的?被捉住了,我可不管你。”霍去病身子不動地道。
我搖了搖他的胳膊,輕聲央求:“皇帝的壁角可不是那麼容易聽到的,我們去聽聽。何況他正……留意不到我們的。”
霍去病看了我一瞬,輕嘆口氣,一言不發地拖着我向上行去。
果然如我所猜,李妍也在這裡。滿天星光下,李妍正坐在劉徹腿上,劉徹用披風把李妍圍了個嚴嚴實實,自己隨便地坐在地面上。兩人依偎在一起,半晌一句話都未說。
霍去病緊貼着我耳朵道:“沒有壁角可聽,待會兒倒說不定有春……戲……看。”我狠狠掐了他一下,他一把攬住我,猛地咬在了我耳朵上。兩人身體緊貼在一起,我想叫不敢叫,欲掙不敢掙,摸索着去握他的手。他本以爲我又會使什麼花招,手雖讓我握住,卻是充滿力量和戒備。結果我只是握着他的手輕輕搖了搖,他靜了一瞬,手上的勁力忽然撤去,溫柔地親了下我的耳垂,放開了我。我輕輕一顫,身子酥麻,一瞬間竟有些無力。
反應過來時,剛想再報復他,忽聽劉徹柔聲說:“未央宮前殿比這個更高,等你生產後,身子便利時,我們去那上面看整個長安城。”
我忙凝神聽李妍如何回答。
“未央宮前殿是百官參拜夫君的地方,妾身不去。”
李妍和劉徹私下居然彷彿民間夫妻,不是皇帝,而是夫君,不是臣妾,而是妾身。緊站在我身後的霍去病長長地呼了一口氣,我輕輕握了下他的手。
劉徹哈哈大笑:“我說能去就是能去,誰敢亂說?”
李妍摟着劉徹的脖子,親了他一下:“陛下偷偷帶臣妾來這裡眺望遠景,仰看星星,臣妾已很開心。最重要的是這裡就我們兩個人,你是我的夫君,我是你的妻,啊!不對,還有我們的孩子,是我們一家子在這裡,妾身已經心滿意足。陛下能想着哄臣妾開心,那臣妾絕不要因臣妾讓陛下皺眉頭。上前殿的屋頂對我們的確不是什麼大事情,可萬一落在他人眼中,只怕又會對陛下進言,陛下雖不在意,可總會有些不悅。我不要你不開心,就如你希望我能常常笑一樣。”
劉徹沉默了好一會兒方道:“此心同彼心。”說完把李妍緊緊擁入懷中。
李妍呀李妍,這樣一個男子近乎毫無顧忌地寵着你,你的心可守得住?真情假戲,假戲真情,我是眼睛已經花了,你自己可分得清楚?你究竟是在步步爲營地打這場戰爭,還是在不知不覺中步步淪陷?
我有心想再聽一會兒,想到霍去病,卻覺得罷了,拽了拽他的手示意他離開。兩人剛轉身,卻不知道我的裙裾在哪裡鉤了一下,只聽“哧”的一聲,布帛裂開的聲音在寂靜中分外清脆。
劉徹怒喝道:“誰?”
我慌亂內疚地看向霍去病,他向我搖搖頭,示意不必擔心,一切有他。
霍去病一轉身拉着我走上了臺子。
“臣想着今夜倒是個看星星的好時候,沒想到一時不謀而合,卻打擾了陛下和娘娘的雅興。陛下一個侍衛都沒帶,恐怕也是溜進來的吧?”霍去病一面向劉徹行禮,一面笑道。
他對偷進宮廷的事情毫不在乎,說得好像只是不小心大家路邊偶遇。劉徹似乎頗有幾分無奈,但又有幾分讚賞,掃了眼跪在地上的我,含笑道:“朕還沒審你,你倒先來查問朕。我們的不謀而合好像不止你小子說的那兩點,都起來吧!”
我重重地磕了個頭後,隨在霍去病身後站起。劉徹放開李妍,李妍起身後下死眼地盯了我一下。我心中輕嘆一聲,盤算着如何尋個機會向李妍解釋。
劉徹對我道:“既然是來賞星看景的,就不要老是低着頭,大大方方地該幹什麼就幹什麼,聽聞你是在西域長大的,也該有幾分豪爽。”
我低頭恭敬地道:“是!”說完扭頭看向遠處,其實景物無一入眼。
李妍溫柔地說:“陛下,我們景緻已看過,現在夜也深了,臣妾覺得身子有些乏。”
劉徹看着李妍隆起的腹部,忙站起來:“是該回去了,這裡留給你們。”笑着瞟了眼霍去病,提起擱在地上的羊皮燈籠,扶住李妍向臺階行去。
霍去病和我跪送,劉徹走到臺階口時,忽地回頭對霍去病笑道:“今晚上放過你,過幾日你給朕把事情交代清楚了。”
霍去病笑回道:“臣遵旨。”
李妍忽道:“過幾日要在太液池賞荷,臣妾想命金玉同去,陪臣妾說話解個悶。”
劉徹頷首準可,我忙磕頭道:“民女謹遵娘娘旨意。”
劉徹和李妍的身影消失在臺階下。
“起來吧!”霍去病拉着我站起來,“你見了陛下居然這個樣子,比兔子見了老虎還溫馴。”
我走到臺沿,趴在欄杆上:“那你說我見了陛下該如何?難道無所顧忌、侃侃而談?”
霍去病趴在我身側道:“這個樣子好,宮裡到處都是溫柔婉轉、低眉順眼的女子,陛下早膩煩了。像李夫人這樣的,不失女子溫柔,骨子裡卻多了幾分不羈野性,更能拴住陛下的心。”
“你剛纔還好吧?”我細看着他的神色。霍去病無所謂地笑笑:“整日在宮廷裡出出進進,陛下行事又是全憑一己之心,不是沒見過陛下和后妃親暱,倒是你這還未出閣的姑娘看到……”
我瞪了他一眼:“廢話少說,你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氣勢雖然十足,臉卻真有些燙,板着臉望向遠處。
霍去病沉默了會兒道:“就如我所說,陛下和各色女子親熱的場面,我無意撞到的次數不少,可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陛下和一個女子只是靜靜相靠,什麼都不做,也是第一次聽到有後妃和陛下之間你你我我,剛聽到心下的確有些震驚,別的倒沒什麼。”他輕嘆一聲,又道:“陛下也是男人,他有時也需要一個女子平視他,因爲已經有太多仰視他的人,不然他視線轉來轉去都落了空,豈不是太寂寞?姨母不是不好,可她的性格過於溫婉柔順。當年的陛下處在竇太后壓制下,帝位岌岌可危,陳皇后又刁蠻任性,陛下的苦悶和痛苦的確需要姨母這樣的女子,一個能溫柔體貼地仰視着他的人。可現在的陛下正是意氣風發、大展宏圖時,他更需要的是一個能和他把臂同笑,時而也能給他一點兒臉色看的人。”
我笑道:“你竟然如此偏幫陛下,難怪陛下對你與衆不同。”
霍去病笑說:“自古帝王有幾個專情的?這個道理姨母自己都想得很清楚,所以也沒什麼,今日是李夫人,幾年後肯定還會有王夫人、趙夫人的。難道還一個個去計較?”
話確如他所說,後宮中永遠沒有百日紅的花,不是李妍也會有別人得寵,只要李妍不觸碰你們的底線,你們應該都不會計較。可是如果李妍生的是男孩,勢必要扶持自己的孩子繼承皇位,李氏和衛氏的鬥爭無可避免,我第一次有些頭疼地嘆了口氣。
“你怎麼了?”霍去
病問。
我搖搖頭,仰頭看向了天空,今夜我們並肩看星,他日是否會反目成仇,冷眼相對?如果一切的溫情終將成爲記憶中不能回首的碎片,那我所能做的只能是珍惜現在。
我笑着看向他,指着空中的銀河:“知道銀河是怎麼來的嗎?”
霍去病嘲笑道:“我雖不喜歡讀書,可牛郎織女的故事還是聽過。那顆就是牛郎星,你能找到織女星嗎?”
我仔細地尋找着:“是那顆嗎?”
霍去病搖頭:“不是。”
“那顆呢?”
霍去病又搖搖頭:“不是。”
我疑惑地看向他:“這個肯定是,你自己弄錯了吧?”
霍去病笑着敲了我的額頭一下:“自己笨還來懷疑我,我會錯?打仗時憑藉星星辨識方向是最基本的功課,我可是路還沒有走穩時就坐在舅父膝頭辨認星星了。”
我摸着額頭,氣惱地說:“我笨?那你也不是聰明人,只有王八看綠豆,纔會對上眼……”話還未說完就懊惱地去掩嘴,我這不是肉肥豬跑進屠戶家——自找死路嗎?竟然哪壺不開提哪壺。
霍去病斜斜靠着欄杆,睇着我,似笑非笑。我被他看得心慌,故作鎮定地仰頭看向天空:“那顆呢?”
他輕聲而笑:“你臉紅了。”
“現在是夏天,我熱,行不行?”
……
良辰美景,賞星樂事,兩人細碎的聲音,在滿天繁星下隱隱飄蕩,星星閃爍間彷彿在偷笑。
岸下芙蓉,岸上美人,芙蓉如面,面如芙蓉,人面芙蓉相交映,我看得有些眼暈。
“你可看到了後宮這些女子?每一個都是花一般的容貌,我在想陛下看到這麼多女子費盡心機只爲讓他多看一眼,究竟是一種幸福,還是一種疲憊?”李妍輕扇着手中的美人團扇,淡漠地說。
“只要你是最美的那朵花就行,別人我可懶得探究。”我笑道。
李妍扶着我的手,邊走邊說:“希望你這話說得出自真心。”
我停了腳步,側頭看着李妍解釋道:“當日救冠軍侯時,我並不知道他的身份,長安城再見全是意外,你那天晚上碰到我們也是一個意外,我和他之間什麼都沒有。”
李妍淺淺笑着:“你和他沒什麼?但他肯定和你有些什麼。霍去病是什麼脾氣?眼睛長在額頭頂上的人,可他看你時,那雙眼睛乖乖地長在了原處。”
我無奈地道:“我畢竟算是他的救命恩人,他總得對我客氣幾分,再說他怎麼看人,我可管不了。”
李妍盯着我的眼睛道:“聽說你給我二哥請了師傅,還找了伴學的人。你手中雖沒有方茹的賣身契,但方茹對你心存感激,你不發話,她一日不能說離開,而我大哥就等着她,還有公主,李……”李妍頓了下,一字字道:“我們每個人似乎都是你的棋子,金玉,你究竟想要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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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沉默未語,我想要什麼?其實我想要的最簡單不過,比所有人想象的都簡單,非權力非富貴非名聲,我只想和九爺在一起。如果九爺肯離開長安,我隨時可以扔下這裡的一切。可他似乎不行,那我也只能選擇留下,盡我的力,做一株樹,幫他分擔一些風雨,而不是一朵花,躲在他的樹冠下芬芳,只能看着他獨自抵抗風雨。也許如花朵般嬌豔純潔纔是女人最動人的樣子,可我寧願做一株既不嬌豔也不芬芳的樹,至少可以分擔些許他肩頭的重擔。
李妍一面扇着扇子,一面優雅地走着:“你用歌舞影響着長安城,你坊中不斷推陳出新的髮髻梳法、衣服修飾,引得長安城中的貴婦紛紛效仿。據說你和紅姑專門開了收費高昂的雅居,只接待王侯貴戚的母親夫人小姐。看在外人眼裡,你不過是經營着歌舞坊而已,可你既然說過我是你的知己,我也不能辜負了你的讚譽。毛毛細雨看着不可怕,但如果連着下上一年半載,恐怕比一次洪澇更可怕。不是每個兒子都會聽母親的話,也不是每個夫君都會聽夫人的話,可十個裡面有一兩個,已經很了不得。而且女人最是嘴碎,很多話只要肯用心分析,朝堂間很多官員的心思只怕都在你的掌握中。”
看來李妍已經在宮中頗有些勢力了。上次來見她時,她對宮廷外所發生的一切還是道聽途說的居多,現在卻已經清楚地知道一切。“我以爲我這次已經做得夠小心,爲此還把天香居一衆歌舞坊特意留在那裡,讓它們跟着我學,甚至有些事情故意讓它們先挑頭,我再跟着做,居然還是被你看了出來。”
李妍嬌俏地橫了我一眼:“誰叫你是金玉?對你我不能不留心。還有你逐漸購進的娼妓坊,男子意亂情迷時,只怕什麼秘密都能套取。金玉,你究竟想做什麼?”
我握着李妍的手道:“我向你保證,不管我做什麼,我們的目的沒有衝突,我們都不想要戰爭。”
李妍道:“本來我一直堅信這點,肯定你至少不會阻礙我,可當我知道你和霍去病之間的事情,我突然不太確定。金玉,我剛剛說的話還漏說了一句,那就是我們每個人似乎都是你的棋子,可你爲何偏偏對自己手旁最大的棋子視而不見?你處心積慮,步步爲營,爲何卻漏掉了霍去病?別告訴我是不小心忘掉了。”
“我……我……”我無法解釋,心念電轉,竟然編不出一個能說服李妍的解釋,甚至這是我第一次意識到,原來我在步步爲營中,遺忘了他,我居然真的忘掉了他的身份,他在我眼中,只是他!我苦笑道:“我的確給不出一個讓你相信的合理解釋,也許我覺得這個棋子太珍貴,不願輕易動用。”
李妍淺笑着瞟了我一眼,神態怡然、漫不經心地欣賞着荷花。我琢磨了會兒說:“還記得你入宮前,我曾去問你大哥的事情嗎?那首《越女曲》還是你教會我的。”李妍“嗯”了一聲,側頭專注地看向我,我道:“那首曲子我是爲了石舫舫主而學。你現在可相信我和霍去病之間什麼都沒有?”
李妍面無表情地盯了我一會兒,緩緩點了下頭:“金玉,你能起個誓言嗎?”
我搖搖頭:“我不可能對你發誓說,我絕對不做你的敵人,我不會主動傷害你,可萬一你想傷害我呢?”
李妍笑起來:“好一個金玉,言語夠坦白,我不是要你發誓這個,的確強人所難。我只要你保證不會泄露我的身份,不會日後用這個來要挾我。”
我們倆的目光對峙着,我笑說:“只怕不給你保證,我的日子不會好過呢!”
李妍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我默默想了一瞬後道:“我用自己的生命發誓,絕對不會泄露你的身份。”
李妍笑着搖搖頭:“金玉,忘了你誇過我是你的知己嗎?你心中最重要的不是這個,用你喜歡的人的生命起誓。”
我有些發怒地盯着李妍,李妍笑意不變,我氣笑着點點頭:“李妍,李娘娘,宮廷改變一個人的速度居然如此之快,我好像已經不認識你了。好!如你所願,我以九爺的生命起誓,絕不會……”
李妍搖搖頭:“不,用你喜歡的人的生命。”
我冷笑一聲:“有什麼區別?用我喜歡的人的生命起誓,我永遠不會泄露你的身份。”
李妍笑指了指天:“老天已經聽見了。”
我沉默地盯着池中密密的荷葉,李妍臉上的笑意也消失:“金玉,不要怪我,你根本不知道我現在一步步走得有多苦。衛皇后主後宮,外面又有衛將軍、公孫將軍,現在還多了個霍去病,我雖然得寵,可君王的恩寵能有幾時?宮裡的人都是勢利眼,衛皇后看着脾氣柔和,似乎什麼都不爭,那只是因爲她身邊的人把能做的都替她做了,她樂得做個表面好人。”她望着一池荷葉,長嘆一聲。
兩人各自滿腹心思,無語發呆,身後一個男子的清亮聲音:“娘娘千歲!”我和李妍轉過了身子。
李敢正恭敬地屈身行禮,李妍淡淡道:“平身!”李敢擡頭的一瞬,眼中滿是熾熱痛苦,卻立即恢復清淡,彷彿只是我眼花。
文武兼備的李三郎,雖不像霍去病那樣如陽光般耀眼,但他應該纔是長安城中每個少女的夢裡人。霍去病鋒芒太重,讓人覺得不敢接近、不敢依靠,甚至完全不知道這個人將跑向何方,而李敢如一座山,讓女子看到他心裡就踏實起來。
李敢的目光從我臉上輕掃而過,一怔下笑起來,我向他行禮,他笑道:“去年的新年我們見過,還記得嗎?今日是去病帶你來的嗎?”
我回道:“記得,不是冠軍侯帶民女來,是奉娘娘的旨意。”
李敢不落痕跡地看了眼李妍,雖有困惑但沒有多問,李妍卻笑着說:“說她的名字,你大概不知她是誰,可如果告訴你這位金玉姑娘是落玉坊的主人,恐怕長安城不知道的人不多。”
李敢的面色驟變,眼光寒意森森,如利劍般刺向我。我避開他的視線,看向李妍,李妍笑眯眯地看着我,嘴脣微動,雖沒有聲音,我卻猜出了她的意思:我們總不能老是由你擺佈,你也不能凡事太順心。
我瞪了她一眼,決定垂目盯着地面扮無辜,李敢盯累了自然就不盯了。視線掃過李敢時,驚得一跳,立即看向李妍,示意她看李敢的袍袖裡面。
李妍本來臉上一直帶着一抹淺笑,當看到李敢袍袖裡繡着的那個小小的藤蔓“李”時,笑容頓時僵硬,她向我使了個眼色,我得意地笑看着她,剛整完我就又來求我,這世上可有那麼輕巧的事情?
李敢看着我的眼睛裡飛出的全是冰刀,李妍看着我的眼睛裡卻是溺死人的溫柔,我笑得燦爛無比。
霍去病冷冰冰的聲音:“李三,你在看什麼?”霍去病的角度只看到李敢直勾勾地凝視着我,根本不知道李敢是用什麼目光在看我,他只看到我燦若陽光的笑,卻不明白我那是在和李妍鬥氣。
李敢欲解釋,可這事怎麼解釋?難道告訴霍去病,他因爲李妍正恨着我?李敢對着霍去病,一臉欲言又止。霍去病的臉色卻是越來越冷。究竟什麼事情讓李敢竟然難以解釋?估計心思早想到偏處。
事情太過微妙滑稽,讓人無奈中竟然萌生了笑意。李妍的目光在我們臉上打了個轉,“撲哧”一聲,手扶着我,笑得花枝亂顫。我忍了一會兒,實在沒有忍住,也笑出了聲音。李敢默默站了一會兒,忽地長長地嘆口氣,也搖着頭無奈地笑起來,只有霍去病冷眼看着我們三個笑得前仰後合。
皇帝和平陽公主安步而來,笑問道:“何事讓你們笑得如此開心?朕很少聽到夫人笑得如此暢快。”
我們都忙向皇帝和公主行禮,平陽公主看着李妍笑道:“究竟什麼事情?本宮也很好奇呢!”
李妍剜了我一眼,神色平靜地說:“剛纔金玉講了個很好笑的笑話。”
皇帝和公主都看向我,我張了張嘴,沒有聲音,又張了張嘴,還是編不出話來。李妍帶着兩分幸災樂禍,笑意盈盈地看着我,我也輕抿了一絲笑,想整我還沒有那麼容易:“這個笑話我是從李三郎那裡聽來的,不如讓他講給陛下和公主聽。”
李妍蹙了蹙眉,嗔了我一眼,我向她一笑,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我做得並不過分。
皇帝和公主又都看着李敢,霍去病卻冷冷地盯着我,我對他皺了皺眉頭,這個傻子!我有什麼機會能和李敢熟稔到聽他講笑話?
李敢呆了一瞬後,微笑着向皇帝和公主行了一禮:“臣就獻醜了。有一個書呆子,鄰居家着火,鄰居大嫂央求他趕緊去通知正在
和別人下棋的夫君。書呆子去後靜靜地立在一旁看着兩人下棋,半日後,一盤棋下完,鄰居纔看到書呆子,忙問道:‘兄弟找我何事?’‘哦!小弟有一事相告——仁兄家中失火。’鄰居又驚又氣:‘你怎麼不早說?’書呆子作了一個揖,慢條斯理地說:‘仁兄息怒,豈不聞古語云觀棋不語真君子嗎?’”
皇帝淺淺一笑:“最義正詞嚴者往往都是以君子之名行小人之事,這笑話有些意思,對世人譏諷得夠辛辣。”
公主聽到最後一句卻笑出了聲:“真有這樣的人嗎?”
李敢道:“世上爲了成全一己私心而置他人死活於不顧的人肯定不少。臣講得不好,金玉姑娘講起來才神形兼備,真正逗人發笑。”
我有些惱,這個李敢明嘲暗諷,居然句句不離我。李敢說話時,李妍一直留心着李敢的袖口,臉色有些不好看,她哀求地看向我,我微微頷了下首,她方面色稍緩。
皇帝關切地問李妍:“哪裡不舒服?”
李妍道:“大概是站得有些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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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陽公主忙道:“到前面亭子休息一會兒吧!”
估計李妍本想和皇帝先離開,沒想到公主先開了口,只得點下頭:“多謝阿姊。”
皇帝扶着李妍,兩人在前慢行,我們在後面亦步亦趨。公主笑問着霍去病話,李敢不敢與公主並行,刻意落後幾步。我也慢下步子,走到李敢身側,他卻寒着臉避開我,霍去病側頭狠盯了我一眼,我皺了皺眉,沒有理會他。
眼看着亭子漸近,李敢卻不給我任何機會說話。我心一橫,腳下一個輕滑落在李敢身旁,悄悄抓住他的袍袖。他反應也極是機敏,立即身子向一側躍去,想要避開我,卻不料我已經料到他的動作,與他恰好反方向各自躍開,我手上刻意加了力氣,兩人又都是習武之人,“哧”的一聲,李敢的袍袖口已被我撕下一片。前面行走的四人聞聲都轉頭看向我和李敢,霍去病的臉色已經難看得不能再難看。
李敢一臉惱怒,手指着我,我趕緊跑到他身前,滿臉不安地給他賠禮道歉,又假裝驚慌失措中把手中的袖片掉落在地,自己在上面無意地踩來踩去,硬是把一個銀絲線繡的“李”字踩到再也辨別不出來。
霍去病突然呵斥道:“你們有完沒完?這裡是你們拉拉扯扯的地方嗎?”
李敢現在已經反應過來我爲什麼刻意把他的袖子扯落,視線在李妍面上一轉,向着皇帝跪倒:“臣知罪!”
我也趕忙在李敢身側跪了下來。
李妍剛欲求情,劉徹卻搖頭大笑起來,對着公主道:“阿姊還記得我年少時的荒唐事情嗎?”
公主笑道:“哪個人年少時沒做過一兩件荒唐事,沒爭風斗氣過?看着他們,我倒像又回到未出閣的日子。”
劉徹笑着從霍去病臉上看到我和李敢臉上:“都起來。李敢,你衣冠不整就先退下吧!”
李敢磕了個頭,起身時順手把地上的袖片撿起,匆匆轉身離去。
平陽公主笑着對劉徹說:“陛下太偏幫去病了,這麼快就把李敢轟走,讓我們少了很多樂子。”
劉徹笑看着神色冷然的霍去病:“不趕李敢走,還等着他們待會兒打起來?到時候罰也不是,不罰也不是,朕這個皇帝顏面何存?”
平陽公主笑着點頭:“倒是,去病的脾氣做得出來。”
一場可能化作大禍的風波總算化解,我有些累,想要告退,卻沒合適的藉口,低頭蔫蔫地坐在下首。李妍神情也有些委靡,劉徹看到李妍的神色,着實擔心,忙吩咐人去傳太醫,帶着李妍先行回宮。我們這才各自散去。
霍去病人走在我身側,卻一句話也不和我說。我心裡想着和李妍的一番談話,有些說不清楚的鬱悒煩惱,也是木着一張臉。
兩人出了上林苑,我向他默默行了一禮就要離開,他壓着怒氣說:“我送你回去。”
我搖了下頭:“不用了,我現在不回去,我還要去趟別的地方。”
“上來!”霍去病跳上馬車,盯着我蹦了兩個字。神色冷然,絕不允許我反駁。
我無奈地笑了笑,跳上馬車:“你可別朝我發火,我要去李將軍府。”
他瞪了會兒我,吩咐車伕去李將軍府。我看着他,將心比心,胸中酸澀,柔聲解釋道:“我和李敢可不熟,上次你帶我去軍營時是第一次見他,今日是我們第二次見面。”
霍去病臉色稍緩,語氣依舊是冷的:“第二次見面就如此?”
我道:“事出有因,李敢於我而言不過是一個小瓜子,眼神不好時,找都不容易找到。”
霍去病的嘴角微露了一絲笑意:“我於你而言呢?”
我猶豫了下,嬉笑着說:“你像個大倭瓜,可滿意?”
他沒有笑,緊接着問了句:“那孟九呢?”
我臉上的笑容有些僵,扭轉了頭,挑起簾子,看向窗外,刻意忽略腦後兩道灼燙的視線。
到李將軍府時,我還想着如何能讓李敢肯見我,霍去病已經大搖大擺地走進將軍府。守門人顯然早已習慣,只趕着給霍去病行禮。
我快走了幾步追上他:“是我要去見李敢,你怎麼也跟來?”
霍去病道:“現在好像是你跟着我,而非我跟着你。如果你不想跟着我,我們就各走各的,你可以去門口請奴僕爲你通傳。”
我瞪了他一眼,不再說話,靜靜地跟在他身後。霍去病問了一個奴僕,回說李敢正在武場練箭。他對李將軍府倒是熟悉,也不要人帶路,七拐八繞地走了會兒,已經到了武場。
李敢一身緊身短打扮,正在場子中射箭,每一箭都力道驚人,直透箭靶。我小聲嘀咕了句:“好箭術,箭無虛發,不愧是飛將軍家的子弟。”李敢看到我,瞳孔一縮,把手中的箭驟然對準了我。
那一瞬間,我知道李敢不是在嚇唬我,他臉色森冷,眼中的恨意真實無比,他確有殺我之心。我身子僵硬,一動不敢動,一句話也不敢說,唯恐一個不慎激怒了他,那支箭就向我飛來,而天下聞名的飛將軍家的箭術,我躲開的機會幾乎沒有。
霍去病一個箭步,閃身擋在我的前面,姿態冷淡,和李敢靜靜地對峙着。
李敢的手抖了下,猛然把弓扭向箭靶,“嗖”的一聲,那支箭已正中紅心,整支箭都穿透而過,箭靶上只剩下白羽在輕顫。
我一直憋在胸口的那口氣終於呼了出來,身子發軟。我身份卑賤,對這些顯貴子弟而言就如螻蟻,捏死我都不用多想。我一直用智計周旋,可忘了我的生命只需一支箭就可以輕易結束,所謂的智計在絕對的權勢面前能管什麼用?
今日幸虧霍去病跟了來,否則,否則……剛纔在生死瞬間,我沒有怕,反倒現在纔開始後怕。李妍究竟和李敢說過什麼?她有沒有預料到李敢的反應?她這是給我的一個警告嗎?或者她壓根兒就是想讓我死?世上還有比死人更能嚴守秘密的嗎?
我越想越心驚,霍去病轉身扶我,我第一次主動地握住他的手。我的手仍在哆嗦,他的雙手緊緊握着我的手。因常年騎馬練武,他的手掌繭結密佈,摸着有粗糙的感覺,充滿令人心安的力量,我的心慢慢安定下來,手不再哆嗦。
他看我恢復如常,搖頭笑起來:“看你以後還敢不敢再來找李三。”
我想笑卻笑不出來,聲音澀澀地說:“爲什麼不敢?不過……不過要你陪着來。”
李敢走到我們身側,若無其事地對霍去病作了一揖:“剛纔多有冒犯,不過你好端端地突然走到我的箭前,把我也嚇出了一身冷汗。”
霍去病冷冷地說:“三哥,我們在軍營中一起跌爬滾打,我很小時,李大哥還曾指點過我箭術,我們的交情一直不錯,我不想以後因爲誤會反目,所以今日我鄭重地告訴你一聲,以後你若敢再這麼對她,我的箭術可不比你差。”
我驚詫地看向霍去病,心中滋味難辨,他竟然這樣毫不避忌地護着我。
李敢也是一驚,繼而似明白了幾分,很是震驚地看了我一眼,苦笑着搖搖頭:“今日情緒有些失控,以後不會如此了,我想金姑娘能體諒我。”
我扯了扯嘴角,我能體諒?下次我在你脖子上架把匕首,看你能不能體諒?嘴裡卻只淡淡道:“我來是爲了說幾句私話。”
霍去病現在倒很是大方,一言不發地走到遠處。
我看着李敢問:“李夫人是從我園子中出去的,我所做的也都是爲了護着她,我想這一點,經過今天的事情,你應該相信我。我知道你喜歡她,可她知道你的心思嗎?”
李敢沉默了好一會兒,搖搖頭:“她不知道,她已經是娘娘,我在她眼中和其他臣子沒什麼區別,我也不想讓她知道,我的這些心思不過就是自己的一點兒念心兒而已,希望你也保密,我不想給她徒增煩惱,只要能時不時看到她,我就心滿意足了。”
果然如我所想,李妍是裝得自己一無所知,把一切壞事都推給了我。我一邊想着,一邊說:“我向你保證,一定不會告訴李夫人。”
李敢冷哼一聲:“你當年就把一些本該告訴她的事情隱瞞了下來,我對你這方面的品德絕對相信。明明是我先於陛下遇見的她,卻被你弄得晚了一步,晚一步就是一生的錯過,你可明白?”他的語氣悲涼中又帶着怨憤。
我不敢接他的話茬兒:“我既然已經瞞過了你,那你後來是如何知道李夫人就是那個你要找的女子?”
李敢眼中又是痛苦,又是喜悅:“有一次進宮時,我恰好撞見她用一塊類似的帕子,顏色雖不同,可那個狀似藤蔓的‘李’字卻是一模一樣。我當時如五雷轟頂,看着她怔怔不能語,這才知道自己有多傻。這世間除了她,還會再有第二個姓李的女子有她那般的風姿嗎?其實在我看到她像水中仙子一般的舞蹈時,聽到她和陛下聰明機智的笑語時,我已經深爲她折服,只是當時……只是當時我不敢面對自己的心,直到看到那塊帕子,我才明白我錯過了什麼,而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金玉姑娘,你爲什麼要故意騙我?老天既然要讓我再看見那個‘李’字,可爲什麼那麼晚?金坊主,你說我該不該憎惡你?”
我身子有些寒。當年我不告訴他真相,就是不想他有今天的煩惱。若是一般的美貌女子,能遇見李敢這樣的世家子弟,才貌雙全,一片癡心,不知道比去那朝不保夕的皇宮強多少倍,但李妍並不是一個只想尋覓良人的普通女子,她絕對不會選李敢。可事情繞了一圈,竟然又詭秘地回到了命運原本的軌跡。
我再不敢看他的神色,低着頭道:“事已至此,一切已無可挽回,但我求你,請不要傷害李夫人,你可知道你今天袖子裡的一個‘李’字能闖出多大的禍?這個‘李’字十分特殊,只要見過的人就不會忘記,你不能把一無所知的李夫人置於這麼大的危險中。”
李敢的聲音艱澀:“我不會傷害她的。今日是我大意,穿錯了衣服,我待會兒就去把所有繡了這個‘李’字的衣服物品全部燒掉,從此後這個字只會刻在我心中。”
我向他匆匆行了個禮,快步跑向霍去病。
霍去病問:“你們兩個的臉色一個比一個難看,你究竟怎麼得罪了李敢?”
我勉強地笑了下:“一些誤會,現在算是解釋清楚了。”
霍去病看着我,不置一言,漆黑瞳孔中,光影流轉,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