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人的艦隊突然出現在身後的消息,讓黃芷汀和高璟都不由得緊張起來。
他們的這種緊張,其實說起來要怪高務實,因爲根據高務實此前和他們所介紹的情況而言,如果說葡萄牙是南洋霸主,那西班牙就是這個時代的四海之王。
在這個西班牙的高光時刻,如果要與西班牙對陣疆場,無論是誰都不能不仔細考慮後果,尤其是海上作戰。
按照高務實關於一旦在海上發生交戰可能時的授權指令:戰與不戰決於黃芷汀,如何作戰則決於高璟,因此得到消息的第一時間,高璟就把目光轉到了黃芷汀臉上。
黃芷汀沒有立刻說話,而是走到高璟的指揮桌邊,打開桌上的海圖看了看,轉頭問道:“高司令,如果我沒看錯的話,眼下的局面是我們居中,西南方向是馬六甲,東北方向是西班牙艦隊,而且我們與這兩方的距離大致相同?”
高璟其實無需看海圖就清楚位置,但他還是走到海圖邊,拿出三枚插着小旗的鎮紙擺在相應位置,道:“不錯,都統請看。”
這是按照高務實的習慣做的,插着紅色小旗的鎮紙代表本艦隊,插着藍色小旗的代表敵方或者說目標方,倒也很符合大明尚紅的傳統。
高璟同時解釋道:“前兩日風大,我艦隊的航速很快,按照一般情況來說,西班牙艦隊的航速也應該是很快的。但如果假設此時馬六甲的葡萄牙艦隊也要出來堵截我艦隊的話,卻正好逆風,航速上不可能快——我的意思是說,要比順風時至少慢兩倍左右。”
黃芷汀道:“也就是說在當前情況下,假設我們留在萬生嶼不動,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是不可能同時抵達並與我們交戰的?”
“是。”高璟很簡單的回答道。
黃芷汀頓了頓,又問:“那如果我們回頭先去與西班牙打呢,我們有多少時間可以用於交戰?”
“是在假設葡萄牙人出兵堵截的前提下嗎?”
“不錯。”
“至少有三四天的時間,足夠我們覓敵和作戰。”
在沒有雷達、衛星的時代,茫茫大海上雖然也有航道,但那些航道只是供平時安全行船所用。如果是戰時,則無論敵我艦隊,都有可能不走尋常航道,這樣的話覓敵就成了一件很要緊的事,有時候會浪費很多時間。
不過高璟這話說得很自信,只需要三四天時間,他認爲就可以完成覓敵和作戰兩大任務。之所以有這樣的自信,則是因爲艦隊的規模夠大,可以分出數個“二二編隊”查探敵情。
黃芷汀又問:“西班牙四十艘大蓋倫船的實力如何,南洋艦隊方面之前有沒有做出過評估?如果單論紙面實力,我們與他們的實力對比是怎樣的?”
高璟答道:“大蓋倫只是一種籠統的說法,實際上按照我們南洋艦隊的計算方式,超過兩千料(排水量1000噸)的西洋蓋倫船,就稱之爲大蓋倫。而具體到西班牙的大蓋倫,據我所知一般在兩千四百料左右。”
黃芷汀的眉頭頓時皺了起來,問道:“比我們的武裝運輸艦大了一半?”
京華制式的武裝運輸艦並不小,是一千六百料的大商船。尤其是放在南洋地區來看,即便葡萄牙人的商船通常也沒有這麼大,多半是八百料到一千兩百料左右,京華的武裝運輸艦是佔個頭優勢的,所以黃芷汀一聽西班牙的大蓋倫居然高達兩千四百料,不由得一陣詫異。
但這確屬事實,因爲西班牙人現在是海上霸主,又十分依賴美洲的金銀,因此西班牙的寶船艦隊所採用的大多都是裝載量巨大的真·大蓋倫,算是百年前卡拉克帆船的進化版。
其實蓋倫船的終極鉅艦版本現在還未問世,那個榮譽在原歷史中屬於1767年才建成的西班牙旗艦“至聖三位一體”號,又譯“聖特立尼達”號,排水量高達近5000噸(4950噸),是當時全球唯一一艘四層甲板炮的鉅艦,全艦火炮高達140門。
不過,即便不說這些“將來”的事,就說現在的西班牙大蓋倫,在艦載火炮數量上來說也很驚人了——至少它們是兩層甲板炮,而京華這邊的艦隊主力武裝運輸艦,不過只是露天甲板炮。
京華遠征艦隊的四艘“專業軍艦”中,三艘二級巡洋艦是一層甲板炮,只有旗艦諒山號纔是兩層甲板炮。
高璟把這些情況向黃芷汀簡單的做了介紹,黃芷汀聽完不免也有些震驚和擔憂,暗道:難怪高郎之前要跟我說和西班牙能不打則不打,如此強大的艦隊還只是其寶船艦隊之一,誰知道他們一共有多少支這樣的寶船艦隊?
眼下高璟手裡的艦隊,已經是南洋艦隊的八成、整個京華兩洋艦隊的將近一半了。在這種情況下,去和西班牙硬打一場是否划算,又會引起什麼後果,這是黃芷汀不得不爲高務實考慮的。
迎着高璟請示的目光,黃芷汀忽然問道:“你之前說,這支艦隊本來是從那個叫墨西哥的地方過來,給呂宋的西班牙人送銀子的?”
高璟稍稍一怔,繼而點頭:“是的,這條消息應該不會錯,因爲呂宋那邊發來的消息是說,他們一到呂宋就開始卸銀子,一共卸了上千箱銀子,少說也有四五十萬兩。”
“哦對了。”高璟又補充道:“當時泉州港方面駐泊的艦隊主力也在呂宋,是去和西班牙人交易的,帶去了許多絲綢、絹帛,還有一些瓷器。現在想來,他們應該就是去和這批西班牙艦隊做的交易。”
黃芷汀稍稍鬆了口氣:“那就是說,這批西班牙人應該不是針對我們而來的,他們多半是順路——對了,他們回歐羅巴本土平時也是走馬六甲?”
“不,以前並不是這樣。”高璟的話讓黃芷汀又有些緊張起來:“至少在這一次之前,西班牙人的寶船艦隊送銀子到呂宋之後,一般要等待好幾個月的時間,當季風改變之後再返回那個墨西哥,並不能走馬六甲。”
黃芷汀注意到高璟的措辭,問道:“並不‘能’走?”
“是,因爲葡萄牙人不同意他們從馬六甲歸國。”高璟解釋道:“葡萄牙和西班牙是去年才合併的——甚至也不叫合併,只是腓力二世兼任了葡萄牙國王——在此之前,葡萄牙和西班牙似乎不僅算不上朋友、夥伴,反倒應該算是對手,所以葡萄牙人根本不允許西班牙艦隊從他們的地盤過境。”
黃芷汀皺眉道:“那這一次是什麼情況?因爲現在兩家都是同一個國王了,所以西班牙人就可以走馬六甲了?”
“這個……或許是。”高璟也不敢說得太滿。
其實他們不知道,西班牙這一次選擇走馬六甲,本身就是一次試探,因爲此時的葡萄牙國內本身並沒有從上到下、從本土到殖民地完全臣服於腓力二世。
雖然腓力二世已經在里斯本宣佈登基爲葡萄牙國王,但葡萄牙國內的反對派依然不少,而地跨三大洲的葡萄牙殖民地也還有很多沒有表態,或者來不及表態。
西班牙這支寶船艦隊之所以改走馬六甲,本身就是仗着自身艦隊規模巨大,半強迫地去試探馬六甲方面,甚至是試探果阿方面的反應,某種程度上來說,也算是同時在逼迫葡萄牙亞洲殖民地方面給出態度。
如果高務實本人在此,他或許能夠仗着前世的瞭解來推斷出西班牙人這個舉動真正的含義,但他並不在這裡,黃芷汀只能自行判斷。
黃芷汀深吸一口氣,沉聲道:“告訴曾永誠,我們不下船了,請他以最快的速度爲我們補充淡水和水果蔬菜等物,艦隊方面酌情出銀購買。再給艦隊下令,補充完畢之後立刻啓程向東北方向——我們去會一會西班牙人!”
高璟心裡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欣喜還是擔憂,黃芷汀的決斷讓他對“女將”二字的感受都變了。按照他原本的想法,黃芷汀的成名戰——諒山之戰,其實歸根結底是自家老爺的決斷,黃芷汀只是執行者。
換句話說,打不打諒山之戰、什麼時候打那一戰,其實是高務實決定的,而黃芷汀的任務只是“打”本身。
所以在高璟看來,黃芷汀那時候的情況跟他現在很類似,權力和責任都僅限於執行,而不是決斷。而鑑於她畢竟是女子,通常在這種局面不明朗的情況下,應該會先選擇謹慎觀望纔是,誰知道她卻選擇了轉頭迎上去。
狼兵桀驁也就算了,誰知道他們的女土司也這麼硬氣?
有那麼一瞬間,高璟甚至懷疑如果是自家老爺在此,恐怕都不會這麼果斷的選擇直接迎面對上。
是我對西班牙人實力的介紹不到位,所以讓黃副都統出現了雙方實力上的誤判嗎?
高璟心中自問。
不過不管怎麼說,高璟覺得,雖然西班牙人的單艦戰鬥力可能更強一些,但己方的艦隊規模仍然遠勝對方,這一戰如果真要打,也不是沒得打。
他深吸一口氣,用力點了點頭:“好,都統既然已有決斷,那咱們就去試試西班牙人的斤兩,看看這四海之王究竟有幾分成色!”
京華艦隊的行動發生改變,曾永誠也是一腦子莫名其妙,還以爲自己應對失誤,讓那位副都統發怒了,嚇得他一邊命人照辦,一邊親自登艦去賠禮道歉。
不過黃芷汀和高璟接待他的時候表情雖然都很嚴肅,但從他們的話裡聽來,二人對他並沒有什麼不滿。
曾永誠細心的發現,諒山號不僅有馬上起航的意圖,甚至好像在做戰鬥準備。他也不敢多問,只是擔心是不是“大明艦隊”要和葡萄牙人開戰了——這要打得好也就罷了,要是打得不好,他們這些島民將來的麻煩可就大了。
甚至還有更麻煩的,就算打得好,可大明的習慣擺在那裡,萬一打完之後又縮回去不管,將來葡萄牙人如果來報復,他們這些島民搞不好就是第一個倒黴蛋。
可是這些憂心,曾永誠都只能放在心裡,根本不敢說。
等他一走,再過了大概兩個時辰,淡水早已補充完畢,水果和蔬菜也補充了一些,雖然談不上足備,但暫時肯定夠用了。
於是隨着黃芷汀的命令,高璟便指揮四艘戰艦離港,港外落錨駐泊的艦隊主力也已經開始編隊。又過了一小段時間,整個艦隊便集體轉向,奔着東北方向而去了。
而在同一時刻,一路心態比較悠閒的西班牙人也終於從陰沉的天氣中擺脫出來,趁着天光乍亮,發現了遠遠監視他們動向的兩艘京華船隻。
“是海盜嗎?”迭戈爵士看了一會兒,朝身邊的艦長兼艦隊總指揮胡斯托問道。
胡斯托搖了搖頭:“看起來不像,它們的噸位不小,一般海盜船不會拿這樣噸位的船隻來做偵察船。而且,請爵士注意,從它們這些很是獨特的船帆布局上來看,似乎和我們在馬尼拉見到的那些京華公司的武裝商船很像。”
迭戈爵士有些訝異,又有些好奇:“京華公司的船?他們爲什麼監視我們?”他皺起眉頭來,又轉頭對阿爾法羅問道:“會長閣下,您有聽說過京華公司在南洋地區有什麼海盜行徑嗎?”
“爵士,我可以很確定的回答您:沒有。”阿爾法羅搖頭道:“京華公司本身就是大明帝國最大的貿易公司,他們對於這一地區的海洋安靖是有需求的,因此該致力於消滅本地區海盜已經長達將近十年時間。就在在大概兩年以前,他們還在福建海域殲滅了一支龐大的海盜聯盟勢力,從而取得了南洋北部地區的統治權。”
迭戈爵士皺眉道:“那您怎麼看待他們監視我們的舉動?或者說,我是否需要將這一舉動視做他們對西班牙的不敬?”
阿爾法羅沉默了一下,搖頭道:“我們此次行動,是西班牙寶船艦隊第一次出現在通往馬六甲的這條航路上。爵士,我更傾向於認爲京華公司的艦隊是在懷疑我們的目的。”
“西班牙海軍縱橫四海,無論去哪裡都是我們的自由。”迭戈爵士傲然擡起下巴,然後似乎想起什麼,從口袋裡掏出一枚金幣,笑吟吟地遞給阿爾法羅道:“會長閣下,你看看我手裡這枚尚未正式發行的紀念金幣——尤其要看一看國王頭像下面那條緞帶上的銘文。”
阿爾法羅疑惑地接過金幣,翻到金幣的國王頭像那面。
只見腓力二世側面像的下方飄着一條緞帶,緞帶上銘刻着一句雄心萬丈的拉丁文箴言:
NON SUFFICIT ORBIS
世界不足我欲。【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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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世界不足我欲”,於1583年西班牙的一種勳章上首次出現,但和本章中“尚未正式發行的紀念金幣”不同,它的正面是國王腓力二世肖像及題名:“腓力二世——西班牙和新世界之王”。而反面則是一個地球,以及這句“NON SUFFICIT ORBIS”——世界不足我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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