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察稱呼,可以很好地揣摩對方的親疏關係。
鄭海珠離開遼陽一個月,回來發現,毛文龍這個目前在武官中級別並不高的遊擊,對張銓這樣的紅袍文官,開口閉口已自稱“毛某”,而不是“末將”。
果然,張銓聽了毛文龍那句斬釘截鐵的請戰之言後,不打官腔,直接問道:“你能拉出來打的有多少人?老夫不要聽那些虛頭巴腦的額員數字。單說數字,來遼陽前我就曉得,你們遼軍,若遊擊一營三千人,實數有六成就不錯了,餘下的都是你們這些軍頭吃空餉。”
張銓的話,沒有責難之意,他只是說了個現狀。
確切地講,不光遼東,所有九邊重鎮,都是如此。
武將們也並不覺得自己有愧於朝廷。
畢竟,他們吃了空餉後,還會拿來養家丁,養出的家丁至少還能上陣作爲精銳,不像許多縉紳富豪或者宗室成員,是純粹的國之蠹蟲。
毛文龍於是坦率道:“回侍郎,遼陽的營兵,在編和操練的,兩千人,步兵一千五,騎兵五百,都是和北邊蒙古人交手過的,裡頭還有些老兵,在平壤乾死過倭人。這些兵絕非衛所屯堡的廢物農兵,他們出城和建州韃子野戰,肯定不憷。毛某,還另有家丁三百。”
不待張銓接茬,鄭海珠開口道:“蒙古韃子用的是騎弓和輕箭,建州韃子嘛,我這回看了不少,他們用的步弓和重箭。對付建州韃子,得上火器。毛伯伯,我給你弄兩百把合機銃來,家丁那樣的精銳得配上。”
“啊?”毛文龍看着鄭海珠,有些難以置信。
鄭海珠並不覺得自己在兩位文臣武將前有什麼好怯場的。
她謀劃了許久,不就是爲了在今天這樣的機會前,一面做貢獻,一面談條件麼?
她當然要讓自家的產品,無論是暗甲還是火器,都亮個相。
況且,她鄭海珠不但有軍火實力,而且是親身冒險進過努爾哈赤的老巢的,又去撫順實地看過,她爲何沒資格參謀?
她轉向張銓道:“張公,去歲從登州啓程時,我就用朝廷的郵驛給松江發信,讓松江火器坊趕緊多招人、磨槍管。合機銃不是大小炮,做起來沒那麼難,兩個工匠十天做一把,我當初離開松江時,作坊裡已經攢了三十把,送到鎮江給戚總兵試用。登州發信後的這兩個月,去掉過年的日子,至少又攢了五六十把。遼海二月開凍,我回去運,只要朝廷給我海路的勘合,遼海南下松江很快。就算我現在牛皮吹破了,松江那邊的管事這一陣沒上心,我回去後盯着趕工,也能趕出一百把來。”
張銓聞言,再一次審視起眼前這個和自己女兒同齡的小婦人來。
莫說是商賈平民中,就算是放在朝堂上、軍旅間,這也是個統籌調度的人才了。
“丫頭,你是不是早就籌算着給遼東供火器了?你怎會有這般心思?”
鄭海珠認真道:“我朝自立國起,邊患何時停過?打仗一定是家常便飯。恰好我相熟的前輩、同輩,都推崇火器,乃至西洋火炮,我就想,一定得做這一行。賣綢子賣布賣米賣茶,但凡攢下幾兩銀子,就得做火器。”
毛文龍此時已有些醒悟過來,接腔道:“兩百把合機銃,得花你多少錢?”
鄭海珠道:“伯伯曉得的,我們不做破爛玩意兒。給秦將軍和馬將軍做的棉草混紡的暗甲,裡頭不會用一片鏽鐵,棉布不會少一天漿曬,是六兩銀子一件。我們的合機銃,槍管加長過,鍛打精良不炸膛,火門蓋得也嚴實,成本就得十四五兩銀子一把。”
她說到這裡,輕嘆一聲,帶了些哂笑意味,仍是看回張銓道:“其實也就三千兩銀子,江南士紳造個小園子、堆幾塊太湖石都不夠,我們卻能給建州韃子一點顏色瞧瞧了,畢竟他們從人到馬,都還不熟悉火器,交戰時突然遇到,我不相信戰術和士氣會不受擾亂。”
毛文龍摸摸滿是胡茬的下巴,咧嘴道:“當年咱遼東軍和戚家軍那支客軍,一道去朝鮮打倭人,努爾哈赤那老酋,就假惺惺地主動向我大明請命,要帶一萬韃子助戰。所幸李總兵最曉得老酋是何心思,不過是順道到李朝搶東西搶人罷了,所以沒答應。老酋那回沒去,就沒見識過倭人和我明軍兩邊的火器,鄭丫頭說得對,此番得給建州韃子上火器,壓制他們的步弓。”
毛文龍眼中閃爍着獵殺的蓬勃興致,彷彿已在暢想韃子被火器轟得血花飛濺的動人場景。
張銓因身份與性格,倒是面不動容,但胸膛中也免不了熾焰升騰。
照理,去歲已有都察院的巡按御史到過遼東,他兵部侍郎原本不會同時出京。
但首輔方從哲被朝堂內鬥搞怕了,唯恐又被政敵借題發揮,才又讓自己這一邊的張銓,跑了趟遼陽。
張銓沒想到,竟碰上了自己政治生涯最大的一次機遇。
現下兵部尚書丁憂,他張銓等於是實際上的“本兵”、“堂尊”。
方從哲又是獨相,自己作爲方閣老的人,臨時而機密地調兵遣將,可以做到。
有了權,一定要用對人。
事到如今,張銓已對鄭海珠建立起了足夠正面的評價,甚於他對京師兵杖局、太僕寺那些同朝爲官者的信任。
不能讓這樣赤子之心、又很堪一用的大明百姓吃虧。
“丫頭,老夫會去請餉,朝廷不好白用你的合機銃。對了,火炮來得及造麼?”
鄭海珠很誠實地答道:“虎蹲炮和弗朗基炮,我也去信讓他們造了,不知進展如何。但紅夷大炮肯定來不及,就算開年便從廣東請匠師到松江,一門紅夷炮,也得造四五個月。不過,可以試試趕緊從濠境弗朗基人那裡買,連炮手一起僱。”
毛文龍點頭道:“虎蹲炮是野戰好使,但韃子此番是攻城,若能有大炮上撫順城頭,自然更好。”
張銓沉吟道:“那就繼續說兵力。毛將軍,老夫可以想辦法解了李永芳的兵權,將撫順城的兩千兵力也給你。但即便如此,你的四千多人,再加上火器,也還是不夠用的。據葉赫部的報告,建州八旗總共約四萬兵力。如今北有葉赫部,南有清河堡的萬餘守軍,老夫估摸着,努爾哈赤得留一半人看着後院,也就是帶兩萬人出來打撫順。”
鄭海珠不由暗贊,馬祥麟這個岳父,果然知兵,歷史上努爾哈赤打撫順,確實帶了兩萬人馬。
“張公,”鄭海珠道,“此番我在赫圖阿拉,看到大量包衣砍樹,我推測,就算努爾哈赤與李永芳暗通款曲,但未必收買了撫順和周圍堡壘的其他守將,否則何必造那麼多登城器械。我與吳公子在撫順周遭轉了一圈,覺着他們可能會分兵,其中一路主攻撫順城,另一路則攻東州和馬根單兩個要塞,以防三處明軍彼此援應。所以,東州和馬根單一定要加派人馬。還有其他幾處,也要擺人。”
她頓了頓,見張銓和毛文龍都是一副“你繼續說下去”的表情,乾脆走到沙盤前,將自己的想法和盤托出。
張銓邊聽邊點頭,毛文龍則更爲讚歎。
這丫頭心竅真多,誰坐鎮撫順正面迎敵,誰據守各要塞用計,誰去北邊堵住蒙古部落,誰從南邊幾處包餃子建州分兵,誰坐鎮沉陽指揮,她都能說出些道道兒來。
軍事上不鬧笑話也便罷了,難得的是,鄭海珠在保證他毛文龍建功的前提下,將總兵張承胤、清河鄒儲賢、遼東老軍閥李家的利益,也都顧及了,還提議鎮江的戚金也來分一杯羹,畢竟人家火器玩得熘。
生意人到底還是會算賬,且明白利益均沾的道理,軍功大家分,就和銀子人人有一樣,皆大歡喜。
當然,這丫頭最教毛文龍服氣的一招,是篤誠地對張銓道:“張公,只有戚總兵的兩千車兵不夠,在撫順城外,還應埋伏一支客軍,而且是騎軍,非令婿馬將軍的白杆精銳莫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