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黑進了屋,穆棗花剛開口喊了聲“鄭姑娘”,鄭海珠就一把抓住她的肩頭,將她摁在炕上,極力壓抑着怒火,貼着她凍僵了的耳廓,低聲道:“你如果想活着見到吳公子,從現在起就閉嘴!”
二人在炕上一動不動地僵持着,只聽到彼此的呼吸音,少頃,屋外雪地發出“沙沙”的細微聲,很快又歸於沉寂。
鄭海珠用氣聲對穆棗花道:“人走了,睡覺!”
穆棗花聽話地脫了外衣,縮進火炕深處。
鄭海珠也倒在炕上。
她的胸口急劇地欺負着,那股窩着憋着、發不出來的火氣,好像要撐炸她的心肺,遠比被莽古爾泰打腫的半邊臉更疼。
“我和吳公子都瞎眼了,竟然看中你!”
三天後,終於平安離開赫圖阿拉、回到鴉鶻關外的客棧與孔有德等明軍碰頭時,鄭海珠才揪着穆棗花來到後山的林子裡,吐出這句燃燒着灼灼怒意的話。
穆棗花跪在鄭海珠面前,磕頭道:“我蠢,我比驢還蠢。”
鄭海珠盯着她:“那幾日,我在正黃旗衙門,不在你們身邊,是不是那個莽古爾泰,想霸佔你,你就起了殺意?”
穆棗花道:“什麼都瞞不過姑娘。莽古爾泰與依蘭珠講女真話,是阿亞告訴我的,說莽古爾泰覺得我像他一個死去福晉的侍女,想讓我留在赫圖阿拉,幸好依蘭珠大概怕得罪姑娘你,編了個由頭打發了莽古爾泰。但那個臭韃子,摸過我的手,拍過我的臉。”
穆棗花喘了口氣,又接着道:“莽古爾泰帶依蘭珠和另一個弟弟去打獵,烤肉時閒聊,說投到建州來的明人百姓很奸詐,藏着糧食不給他們當軍糧,乾脆下令每戶按人頭交糧食,少交一份,殺一個,正好殺光了那些不聽話的,去搶些像牲口一樣聽話的來,種死人留下的地。兩個韃子王爺就這麼嘻嘻哈哈地說着,連依蘭珠都聽不下去了。鄭姑娘,建州韃子,真的不是人,莽古爾泰他們,就該喝砒霜!”
穆棗花說着說着,眼睛裡的悽惶又變成了恨意。
鄭海珠蹲下來,扭開她的肩膀,緩緩道:“棗花,我且不說吳公子給你們定下的規矩,不許你們擅自作主發起一些行動。就單說你對韃子的厭惡,是一包砒霜就能真的解恨的嗎?你也親眼看到了,努爾哈赤有多少兒孫,兒孫又有多少旗人戰將兵勇,莽古爾泰一家死絕了,努爾哈赤照樣有阿敏、有代善、有皇太極可以去伐明,可以去搶我們的土地,可以對我們的國民或屠或擄!你他孃的真以爲是看戲班子唱堂會嗎,下個毒就能全劇終,順帶把我也連累得和你一起送命,你對得起我把你從運河邊的苦日子裡撈出來嗎!”
穆棗花擡起眼睛,癟着嘴,恨意又轉成了羞愧。
鄭海珠平復了幾息,問道:“那幾天,你跟着他們到處跑,看到過火器沒?”
“回姑娘的話,沒有。但是看到不少閒散的韃子兵比武,拿着一人高的大弓,射綁在樹上的鐵甲。”
“他們離得多遠開弓的?”
“多爲五六十步,有些退得更遠。他們有時候比拔箭開弓的速度,有時候比誰射穿鎧甲的距離更遠。”
鄭海珠點點頭,對穆棗花道:“你先回客店,我一個人在此處靜靜。”
穆棗花卻不走:“鄭姑娘,客店夥計說,這裡常有野豬出沒,會拱人哩,比熊還危險。姑娘若是嫌我礙眼,我就去樹後,讓姑娘看不見我。但,但我得陪着姑娘。”
鄭海珠對着那張認真的面孔,沉默片刻,輕嘆一聲:“行,我也不靜了,一道回去吧。”
她現在體會到領導學中用人的難處了。
有的人,就像有的文,瑕疵一個接一個,甚至致命。
但當這個人同時又在執行其他任務時表現出合格甚至出色,就像文章仍有亮點,實在棄之可惜。
這個萬曆四十六年的邊陲白樺林裡,鄭海珠盯着穆棗花在雪地上踩出的腳印。
此時,她還不知道,眼下差點惹出大禍的穆棗花,因爲沒被她視作棄子,在將來的某一天,會幫她的大忙。
……
安全進入鴉鶻關,置身於大明的地界後,鄭海珠讓穆棗花跟着孔有德,護衛依蘭珠回遼陽,自己則帶着阿亞,並另一個毛文龍的親兵,折身北上,往撫順去找吳邦德,與他交換了情報,盤劃好諸般說辭,又勘察了撫順的地形。
如此過了正月二十,張銓和毛文龍在遼陽,終於迎回了風塵僕僕的鄭海珠等人。
“張侍郎,毛伯伯,努爾哈赤必定在今春伐明,而且就是打撫順。”
鄭海珠開宗明義後,先拿出皺巴巴的桑皮紙:“我被老酋勒令畫泰西海疆輿圖的前一天,努爾哈赤在他的正黃旗衙門找筆帖式筆譯漢文,突然發火,後又息怒,但扔了的一堆紙團留了些在筐子裡。我藏下這張,將裡頭的字單獨描出來,在撫順找不同的蒙古商人看過,翻譯成漢字,有七大,恨,殺父,伐,明,還有些不認識。”
張銓接過桑皮紙,皺眉道:“這是,蒙古字?”
他此前巡按過冀鎮和宣大,認識蒙文。
鄭海珠道:“建州女真就在這幾年,自己創制了滿文,但根子是借的蒙文,所以蒙古商人能認得其中的一些。”
毛文龍道:“這幾個字也夠了。但怎麼得知是先打撫順?因爲去歲咱們推測的馬市?”
鄭海珠點頭:“吳公子在撫順蹲了大半個月,過了個年。各處車馬店都說,守將李永芳那幾路經商的親戚告訴他們,四月十五的馬市會按時開,讓他們多蓋幾個棚子,會有許多女真人來賣馬和鐵具。還有……”
鄭海珠說到此處,停下來,走過去拉開門,喚進阿亞,指着她對張銓道:“張侍郎,她娘是開原人,爹爹是葉赫部養馬的,她家都被建州人殺光了。她逃走的時候,老酋還沒創制滿文,她不會認滿文,但聽得懂建州人的話。”
“阿亞,你告訴兩位上官,努爾哈赤家的女卷們說過什麼?”鄭海珠將阿亞推上前。
阿亞低着頭,口齒卻清晰:“回兩位老爺,她們說,老酋要招拂士額附,送個女兒或者孫女給明國將領,滿人說的拂士,就是我大明的撫順,額附,是姐夫的意思。”
張銓的眼睛眯了眯,揮手道:“好,你出去吧。”
又對毛文龍道:“讓你門口的親兵,也走遠些。”
門再次關上後,張銓看着毛文龍、鄭海珠和吳邦德,沒有馬上表態。
毛文龍知道自己應該先開口,並且不可油滑矯作。
“侍郎,毛某不會拐彎繞圈,只講掏心窩子的話,這個軍功,毛某想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