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西側小殿雍肅殿
“此乃亂命,內閣不會奉詔,若下中旨,內閣必將封還。”李東陽當機立斷,立時鏗鏘有力喝道。
那邊大太監樑恭說完懿旨最後一個字就順勢跪下了,此刻聽着內閣首輔這番話,直嚇得趴在地上頭也不敢擡。
壽哥止了笑聲,眼神冰冷,涼涼道:“何苦攔朕,這不,太后連朕的身後事都辦妥了,諸位愛卿還有何顧慮?!朕意已決,……”
“皇上!”李東陽似動了火氣,也不顧君臣之儀,厲聲強調道:“太后初衷是爲了皇上安危着想,不欲皇上涉險,只不過所用激將之法言辭欠妥。”
他扭過頭,用更爲嚴厲的聲音向樑恭道:“太后這是關心則亂。皇上至孝,能體諒太后慈母之心,也請太后寬心,無需他想。若有奸佞小人妄圖熒惑慈宮聖君,國法決不輕饒!”
李東陽又轉回身向壽哥行禮,正色道:“臣一時情急,言辭多有不妥,請陛下責罰。臣請陛下下旨,今日內殿所說,一概不許外傳。”
這是努力的將母子倆往一塊捏,又藉口自己言辭不妥,禁止將太后那個會引起軒然大波的懿旨外傳。
壽哥木着臉看了李東陽半晌,才吐出個“準”字。
李東陽冷冽的目光又掃過在場諸臣。
在場沒一個傻子,太后或許確實想攔着皇上不叫御駕親征,但要說那句收養宗室子的話純屬嚇唬皇上逼他退步的,那是不可能的。
衝張家當初送了德妃進宮,就曉得太后與張家一直是想抓住皇嗣當個籌碼的。
當然,但凡外戚人家,又有那個不想抓住皇嗣的?
而今寧藩大張旗鼓的往張家送禮,太后這又如是說,到底是什麼意思還用問麼?
想必因着先前太廟司香鬧得恁大,只提收養寧府小公子太過扎眼,也太過敏感,又或者張家也不願意被寧府牽着走,索性把最近左近幾省有“賢王”名聲的王府適齡孩子都圈攏來,到時候誰不得巴結着他們?
好一番算計!
但對上李東陽的目光,衆人都會表示守口如瓶。
可今兒這事兒,只怕不能善了,只消有丁點兒風聲傳出去,寧府那邊又指不上撒出多少謠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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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邊王華也在給劉忠打眼色,後者會意,點頭示意曉得怎麼料理今日聽到風聲的內官。
壽哥根本沒管這些人的眉眼官司,只淡淡吩咐劉忠道:“太后因老孃孃的事哀損過度,傳朕口諭,讓德妃多陪伴太后。傳太醫日診,朕要看脈案。”
說着又擺手讓樑恭退下,只道:“你是知道規矩的,沒有下次。”
樑恭慘白着一張臉,重重磕了個頭,連滾帶爬退了出去。
殿內再次陷入沉默,只有雨聲如故。
壽哥也不理人,隨手翻起了沈瑞的條陳,一直撇着嘴,不屑的樣子,然看到那密報,他不由變了臉色……
*
山西大同,沈參政府
從密室裡出來,洗硯也沒着急走,穩穩當當的又在外書房裡喝了一壺好茶,嚐了府裡打南邊帶來的廚子做的蘇式點心,一時讚不絕口。吃飽喝得了,這才伸了個懶腰,表示要走。
沈珹陰沉着臉,親自送他往外走。
洗硯一張團臉笑得分外喜慶,跨過小院門檻時,還扭回頭衝沈珹嬉皮笑臉道:“老爺如此真是折煞小的了……”
話沒說完,忽那邊猛的伸來一隻胳膊揪住他後頸大力一帶,隨即便有繩索套了過來。
洗硯大驚,雖被帶得站立不穩向後跌倒,但也曾被訓練過兩年拳腳,當即便揪住頸間繩索,身子借勢傾斜,腳上卻奮力踹出。
卻不想腰側一疼,已有利刃刺進血肉。
他大駭欲驚呼,頸項繩索已是勒緊,一聲呼救卡在喉間。
緊接着又是利索的兩刀,人便再沒了聲息。 WWW• ⓣⓣⓚⓐⓝ• ℃O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又太快,沈珹甚至不及反應,那邊洗硯已斷了氣。
沈珹是個文官,雖處罰過下人,斷過案子,血淋淋打板子的情況見多了,可這等赤裸裸的殺人場面還是頭回見。
他嚇了一跳,下意識想往回跑,腿卻有些不聽使喚。
“老爺勿憂,賊人已被拿下了。”一雙鐵鉗一樣的手扶住了他胳膊,熟悉的聲音響起。
沈珹撇過頭去,見是次子沈。
他的瞳孔猛的一縮,腦中亂紛紛的。忽的想起一事來,忙甩開兒子,想要過去看看那人如何了。
卻是如何也甩不開那雙手,只聽得沈道:“老爺,洗硯死透了。”
沈珹霍然回頭,然對上沈幽黑的眸子,他不由心下一寒。
“老爺,讓小子們去料理吧。咱們回去。”沈說着,便攙扶着沈珹,強行將他扶進了書房。
進了燈火通明的書房,沈珹像是緩過氣來,擡手就是一耳光甩到沈臉上,厲聲道:“你這蠢貨,你可知道你做了什麼?”
沈捂着臉,卻依舊錶情平靜,“老爺不進密室裡去說嗎?”
沈珹一噎,氣呼呼的往密室裡去。
沈揉了揉腮幫子,他在做什麼?!他要守住他好不容易纔擁有的一切!
如今內外庶務都是他管着,有點風吹草動他都知道,更何況是有年輕的陌生人進了老爺的外書房。
他遠遠的一眼就認出洗硯來——當年,太太厭惡他姨娘和他闔家皆知,所以洗墨洗硯兩個小小的書童、非家生子的奴僕也能狗眼看人低,欺負到他頭上來。
爲了討太太歡喜得倆賞錢,就故意陷害讓他捱了好幾頓毒打,還有一次他險些被弄瞎了一隻眼睛。
真是一輩子忘不了,他們化成灰他都認得!
而當年洗硯也是和沈棟一起丟了的,現在突然回來,能是什麼好事兒?
那意味着,沈棟還活着,還有可能要回來!
沈棟丟了,父親纔開始培養他,他這辛辛苦苦近十年,才換來今日的地位,府里人人敬他怕他,外頭人人都當他是個人物。
若是沈棟回來了,那他又將是那個一文不名的可憐庶子,成了給嫡長兄打理庶務賺銀子的管家僕從,跪在兄長腳邊,看兄長心情賞不賞一口飯吃。
一切心血都將付諸東流,他如何甘心!
更何況,沈棟丟在哪兒了?從前他小他不懂,漸漸他接觸的事情多了,又有先前宗藩的事,他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而今,沈棟回來,他不止是地位不保,只怕一家子的性命都難保了。
進了密室,沈便聽見一聲厲喝:“混賬東西,跪下!”
沈紋絲不動,反問沈珹:“老爺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嗎?”
“老爺當初爲什麼要首倡宗藩條例?老爺當時讓我去找瑞二叔,是怎麼叮囑我的?”
“老爺忘了嗎?大哥要是真回來了,咱們家纔是會萬劫不復。老爺牧守地方這許多年,爲百姓做了恁多好事,卻要毀在他身上嗎?”
沈一聲聲質問,沈珹卻一句也答不出。
終是長嘆一聲,沈珹無奈道:“你知道什麼!你知道剛纔那小子說了什麼?!你祖父在他手上!!!”
沈心下一驚,腦子轉得飛快,轉而臉色大變,猛的大聲道:“他要老爺做什麼?!老爺,不要糊塗!”
沈珹深深看了一眼這兒子,從前不起眼,後來是沈棟丟了,下頭的太小不頂用,才把這個提起來的。
沒想到這小子雖讀書不成,腦子卻真靈光,這麼快就能想通關節。
若是能弄個舉人功名,也好捐個官,未來未必不能往上走走……
“你也想到了。”沈珹不再隱瞞,將洗硯那些話簡單說了,又道,“我也怕他有詐,更不知道他此來有多少同夥,因此不過虛應幾句罷了。先將他打發走了,不要讓他立刻送信去傷了你祖父纔好。”
說着他瞪了一眼沈,道:“你卻這般魯莽,上來便殺了他,若叫他同夥知道了……”
沈卻問:“老爺怎知他一定是大哥派來的,而不是其他什麼人派來的?不,我不是說朝廷有人試探老爺,我是說,如果老爺照辦了,這把柄若落在旁人手裡,到時候讓老爺做什麼,老爺能不做嗎?”
通敵,一旦追究起來,一家子都難跑,何止死一個老太爺。
朝中傾軋,沈珹比兒子更明白,是誰派來的有什麼要緊?不管是誰派來的,這個“從龍之功”都是個大坑。
引韃靼入侵還算是功勞?就算是亂了北邊兒給寧王爭取了時間,最終也根本不可能明着受賞,相反還要擔心有朝一日被翻舊賬,這事兒說出來就是滅門的大罪!
但寧藩會只找他一個人嗎?還是個文官?
他管着馬市,最知道草原上如今什麼狀況,乾旱之下,韃靼可能不劫掠嗎?不可能!
那麼既知韃靼必然來,他躲是不躲?
既知道必然會有人放韃靼進來,他躲是不躲?
他可惜命得緊。
如果韃靼大舉進犯,北邊必亂,那……寧藩有沒有機會?
朝廷收拾安化王是極快的,那也是因爲邊鎮有重兵吧,南邊兒呢?
當年,也沒人覺得靖難能成。
所以沈珹當時雖是敷衍着洗硯,但心底也是有些動搖的,更何況,他也是真心惦記老父安危,亦不想早早丁憂。
可如今……
“勿論是誰,你這一殺人,打草驚蛇……”沈珹沒好氣道。
沈卻立時道:“老爺交給我。山西松江千里迢迢,這邊洗硯背後的人就算得了洗硯死了的消息,想送去松江,也要些時日,總不可能日夜換馬急行——
“但他們不行,咱們卻行,昨兒我還見着了順風標行鏢頭邢大樁,他說田豐田當家這一兩日就會到大同了。我一會兒便去尋他,先叫他派些人手把咱們府上保護起來,再讓這邊傳話過去儘快回松江看看情況。事關松江,就是看在瑞二叔面子上,田豐也會加緊去送信。
“韃靼這件事,無論是真是假,都要讓田豐儘快告訴瑞二叔。”沈盯着沈珹道,“這件事,瑞二叔能上達天聽,只有上達天聽了,老爺才安全。老爺這是爲了滿城百姓大義滅親,便是老太爺不幸爲賊子所害,三年後,老爺有山西這許多功績在,瑞二叔再幫襯一把,想起復也一樣容易。”
爲了滿城百姓大義滅親,犧牲了兒子犧牲了老父親,從此以後,他沈珹便是道德君子,有這層金光護體,便是政敵想攻訐也難。
只是,此後,他沈珹也必須是個忠臣,牆頭草的事兒就別想了。
沈珹長嘆一聲,事到如今,已沒得選擇了。
“哥兒,這事兒就辛苦你了。”沈珹道。
他頓了頓,道:“往後多和你瑞二叔走動走動,河南山東都叫他搞了商籍,往後,爲父給你捐個出身……”
沈垂下眼瞼,旁的不說,只這“哥兒”已是許多年不曾聽過父親叫過了。從前他都是叫老二的。
既是老二,上頭就有老大。
但今後,再沒有老大。
再擡起頭,他目光堅毅,肅然點頭,口中也改了稱呼,道:“是。父親放心。”
*
雍肅殿裡,壽哥看條陳密報時候,衆人也都在用眼角餘光關注着他。
見他表情變換,衆人便都下意識都去看沈瑞。
沈瑞卻是眼瞼低垂,甭管是王華、楊廷和還是張永,一概不看。
那密報是田豐日夜兼程送到他手上的。
寧藩想引韃靼入關亂了北疆。皇上若這會兒御駕親征,那是正好送上門去了。
且不說刀兵兇險,就說若有寧藩的刺客埋伏半路刺王殺駕……
便是平安到了邊關,沒等打呢,先有內應放了韃靼進來,這場也必敗無疑。
御駕親征要的就是大勝的名聲,知道必敗還去,豈非上趕着丟人!
壽哥闔上摺子,掃了一眼衆人,道:“今日暫且如此。幾位愛卿回去後將邊關籌備諸事寫條陳上來。”
見衆人應聲,壽哥又點了沈瑞的名,似要讓他留下來回話,可是半晌,終還是揮揮手,叫他先回去盥洗更衣,表示明日再召他。
沈瑞心道壽哥怕是自己也沒想清楚,還要再思量思量,而他,現在也急着回家。
衆臣告退魚貫而出,張永、張會都有公務在身,告了聲罪先一步走了。閣老們則要往值房去議事。
樑儲笑眯眯以座師姿態喊沈瑞同去,表示還要仔細問問河南的事。
卻是那邊王華以極不客氣的一句“現下且顧不上河南”回絕了,直接將沈瑞打發出宮了。
王華本就對樑儲把沈瑞弄去河南一萬個不滿,而楊廷和心知之後肯定要商量張永戍邊的事,也不希望這個與張永關係不錯的女婿摻和進來。
沈瑞亦不想蹚這趟渾水,正好藉着這話行禮告退。
出了宮門上了自己馬車,沈瑞便吩咐張成林:“你先一步回家去,看二老爺在不在家,若是不在,速去書院請他回來,就說我有急事。”
*
青澤書院如今名氣頗大,城郊那片地後來也按照登州蓬萊書院的模板,打造了個略小號些的“大學城”。
京城地貴,寸土寸金,比不得登州山地要多少有多少,“大學城”的規模上自然要小許多。
規模雖不大,可從南邊兒請了行家來,又有沈玥這丹青高手幫忙,全盤蘇州園林風格設計,亭臺樓閣極是雅緻,一時極受京中文人雅士追捧。
許多翰林越發樂意空閒時間來教幾節課,作個“客座教授”,也就有越發多的學子衝着這風光、衝着這名師,樂意來此間讀書。
沈洲現下基本長住青澤書院,就連三老爺沈潤也常愛往書院園子裡住上些時日。
這幾日因知道沈瑞要回來,他倆這才從城外歸來,早早在家等着了。
沈瑞到家匆忙更衣盥洗一番,便請了兩位叔父到密室中。
都知道他剛從宮裡回來,又在密室之中,沈洲沈潤都是面色沉凝,等着沈瑞開口。
沈瑞看了沈洲片刻,沉聲道:“好叫二叔知道,如今,有個機會,能叫張家倒下。”
哪個張家?能與沈洲說倒臺的張家,除了有仇的建昌侯府不做他想。
沈洲猛得站起身來,“什麼?”
三老爺沈潤也忙問:“可是出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
那是太后的孃家、頂級的外戚,若是他家倒了,那隻能是宮中出大事了!
沈瑞扶了沈洲坐下,能明顯感覺到他強壓下來的激動。
家中獨苗,十六歲就中舉的少年才俊,本應前途無量的,卻無辜殞命。
就算這錐心刺骨的痛能夠被十來年的時間沖淡,但,仇人還活着!
仇人,還動不了。
這“忍”字,便是紮在心上的刀,無時無刻不在提醒着他。
偏這仇人,還囂張至極。
數年前是硬將名聲壞了的女兒張玉嫺嫁給沈瑾,這幾個月又將幾乎害了沈家婦楊恬的女兒張玉婷放出來,還訂給了害了沈理的沈家前女婿張鏊。
簡直欺人太甚!
聽着能扳倒張家,沈洲如何能不激動。
沈瑞握了握他的手臂,幫他平復情緒,才說出今日之事,“皇上想御駕親征,太后趕在衆位閣老都在乾清宮的時候,叫人傳口諭,言說不許皇上去,還說,要收養幾個宗室子弟在宮中,其中,就有寧府小公子。”
三老爺聽罷便立時道:“必是寧藩攛掇的!打頭年寧藩的人進京起,滿大街就都傳寧藩給張家送了重禮。”
他很快就明白了沈瑞的意思:“若是寧藩反了必然牽連到張家。只看,牽連多深了。”
寧藩有不臣之心,外人不敢斷定,但這十年前松江遭遇“倭禍”時沈家人就知道了!
張家收了反王的禮,攛掇太后將反王的兒子養在身邊,還妄圖作皇嗣養,他日不判個從逆就怪了。
三老爺看了一眼兄長,向沈瑞道:“當初劉瑾當政,陷害了不少人,一些人不願回鄉,就往咱們家書院裡來教書,你二叔都是大開方便之門。劉瑾倒了之後,冤案平反,不少人起復,咱們家也是盡了力的。如今這些人有在翰林院的,也有在都察院的……”
林富當年就是如此,後被沈瑞舉薦到登州任知州,如今再升知府,已算得是“沈黨”的中堅力量了。
沈洲也緩緩的點了點頭。
當年立這書院,也有想培養些學生出來幫襯沈瑞的意思,只是他的學生要在朝廷立足尚且還早,倒是收的這批落難的“先生”們是現成的人手。
“先吹些風聲出去,只等寧藩舉了反旗,便彈劾張家。”三老爺道。
“都不用咱們家吹風,”沈瑞冷冷一笑,“今日的事,李閣老雖在殿內便說了要求禁傳,王閣老也讓劉忠去料理內官這塊,但,太后既能挑閣老們都在的時候說出來,顯然不是臨時起意,她宮中必然有人早知道了,她今日話一出口,外頭的寧藩勢必要大肆宣揚的。”
沈瑞問道:“二叔,三叔,你們想,寧藩會以什麼藉口起兵?”
“清君側?”三老爺道。安化王是列出了劉瑾的十大罪狀。
沈洲則道:“昔年靖難時……”
卻是當初靖難時,初代寧王出兵襄助,太宗曾許諾平分天下,末了靖難成功,卻是改了寧王封地,遠遠的將人打發到江西了。
沈瑞搖了搖頭,緩緩道:“當初,寧藩曾在劉瑾手中,弄到了異色龍箋。”
兩人不由得驚呼出聲,實在是異色龍箋含義非比尋常。
當時街上都傳說這異色龍箋,他們以爲不過是寧藩自吹自擂自擡身價,沒想到是真的!
“劉瑾這閹豎,死不足惜!”三老爺不由罵道。
“寧藩,手握異色龍箋,會打着太后懿旨的幌子起兵。”沈瑞道。
皇上可沒承認過有用“異色龍箋,加金報賜”宣寧王之子進京,而寧王手裡有出現了異色龍箋,那是誰給的?自然是太后給的!
這會兒就算說是劉瑾偷出來的也沒人會信。
沈洲兄弟齊齊變了臉色,“怪道寧藩抓着張家不放,又出這讓太后收養宗室的主意!”
三老爺又低聲道:“當初,鄭旺妖言案……”
沈瑞心道,鄭旺妖言案不過是說武宗非張太后所出,非嫡長,卻也是孝宗的兒子,孝宗唯一的血脈,怎麼着也比寧王名正言順,所以,他前世歷史上,寧王根本沒提鄭旺這茬,而是整個否定了武宗是皇家血脈。
但眼下,他不能作這個“預言”,他只能依照現實合理推測。
“一旦寧王打起太后的旗號謀反,只要坐實了張家從中牽線搭橋,便是通藩謀逆。”沈瑞道,“畢竟是太后孃家,誅九族、滿門抄斬是不會的,流放也在兩可,但爵位官位都別想了,一擼到底打回原籍,從此再無翻身之日。”
等張家倒了,根本用不着沈家來踩,不知道多少人會一窩蜂跑來痛打落水狗。
三老爺一擊拳,道:“咱們現在就當趁着張家還沒意識到、依舊囂張時,拿穩種種罪證。”
沈瑞點頭,“張家做事從來不知道‘謹慎’二字怎麼寫……”
三老爺冷冷一笑,道:“他家只當天底下屬他們爲尊了。我這就去尋劉玉劉大人好生聊一聊。”
這位劉玉便是那大名鼎鼎、打弘治朝起就盯着張家咬的御史,扳倒了張家姻親數人,當年因背後站着劉健、謝遷兩尊大佛,張家恨得咬牙切齒也拿他無可奈何。
後來是劉瑾上臺清理劉謝門人時候,把這位巡按直隸御史打發巡按雲南去了,直到劉瑾倒臺後他才得以回京,因其政績頗多,升了都察院右僉都御史。
在沈家同賀家打通倭案官司時,因周賢暗中拋出沈家獨嗣爲張延齡所害的消息時,這位劉大人就曾跳出來彈劾過張延齡。
三老爺當年同沈理一起去拜訪過這位劉御史,後這位被打發出京時,三老爺也送了程儀,回京時還爲其接風,算是有些交情。
叔侄倆這邊謀劃着,那邊沈洲卻是長久的沉默,一言不發。
很快兩人也注意到了沈洲的異常,不由停下來看向他。
沈洲卻是說起另一件事,“京中最近風言風語,說皇上……昏聵、不孝,又說你諂上獻道人。”
他看向沈瑞,“用一個天樑子,既誣陷了皇上,也誣陷了你……”
京裡傳出天樑子謠言時,沈洲兄弟就給沈瑞去了信。
此時三老爺也忙問沈瑞,“你此番回來可見到張會了,問沒問天樑子究竟是怎麼回事?”
沈瑞擺手道:“叔父們放心,我沒事。這事兒就是寧藩造的謠,奔着一石三鳥來的。”
“張會說寧藩當初想利用天樑子的名氣,搞點神神鬼鬼的推他們那個小公子往上走一步,還想借着天樑子的手往宮裡插人,安插他們的道士,”他面露厭惡,道,“更惡毒的是,他們還想誆皇上服金丹!”
沈洲兄弟不由齊齊罵道:“這喪盡天良的!”
沈瑞道:“幸而天樑子是個老江湖了,瞧着傻乎乎只知道製藥,其實腦子清楚得很。早早的就和皇上交了底,又不聲不響的反倒算計了寧藩,把他們原本在宮中買通的、埋好的幾個釘子給起了。——那兩百張度牒就是皇上賞他這個的,將來只怕還有更多賞賜。”
兩兄弟齊齊鬆了口氣,尤其是與天樑子接觸更多一些、沒少吃他大力山楂丸的三老爺,不禁笑道:“這老道,有些個本事!”
沈瑞也是一哂,又道:“天樑子也並沒跑,是怕被寧藩害了,貓在西苑,對外說雲遊去了。他原怕寧藩讓他給小公子看病是個圈套,尤其若是小公子有個三長兩短,賴他不要緊,再賴上皇上……他就躲了。
“沒成想寧藩還是藉着太皇太后薨逝污衊了他,他這會兒倒是不好出來了。寧藩這招,既是要收拾了天樑子,也趁機污衊皇上,再把我這個一直跟他們作對的也捎帶上。”
沈洲兄弟對視一眼,即使在密室裡,還是壓低聲音道:“太皇太后……”
沈瑞搖搖頭,“張會說,宮裡的事,不要問。”
若沒有蹊蹺,又怎會不讓問。
沈洲面色越發沉凝,“若是尋常時候,張家倒了便倒了,但若在寧藩謀反時,張家倒了,太后地位動搖,對皇上,也是不利的。尤其,太皇太后不在了。”
他看向沈瑞,認真道:“而瑞哥兒,你是天子近臣,咱們家又與張家有仇,當天家母子不和擺到了明面上,必然會牽連到你,若咱家再出手……必然會有人抨擊你挑撥天家母子情分。”
沈瑞這身份這立場,就算想扮演一個勸和的角色也得有人信吶。
沈瑞扯了扯嘴角,說他又如何?
“張家哪裡做過什麼好事兒?!討田、討官、討鹽引,吸血他們最在行了,幾時爲皇上,爲這大明出過力?”
沈瑞冷冷道,“太后是太后,張家是張家,張家這些惡事可不是太后授意做的吧?我幾時挑撥得皇上不孝敬太后了?!我只是把一個禍害的張家扳倒,爲朝廷鋤奸,爲民除害罷了。”
“瑞哥兒!”沈洲擡高了些聲音,打斷了他,道:“你這樣說得分明,但張家是太后孃家,這是切割不分明的。動張家,就是動太后。你與皇上君臣相得,你做這事,不免被小人解讀出就是皇上的意思……”
“叔父焉知這不是皇上的意思?!”沈瑞反問道。
他已經忍張家很久了,沈珞的仇,楊恬的仇,還有張家後來做的這些聯姻的噁心人的事兒,一筆一筆他都記着。
在這樣君權至上的時代,壽哥如果不想撂倒張家,那想收拾張家太難了。
而太后那口諭說出來時,沈瑞就知道,機會來了!
張家沒少給壽哥拖後腿,壽哥爲什麼還能容張家?
因爲張家還有用,帝王,有時候是需要一個囂張的外戚家族做些事的。
也因爲張家還沒碰到壽哥底線。
但當太后說要養一個宗室子,當寧王宣稱奉了太后懿旨起兵,直接否定壽哥血統,那纔是真正威脅了壽哥的帝位——因爲他是嫡長子,他纔是天然的皇位繼承者,血統是他朱壽坐穩龍椅的基礎!
說什麼太后地位尊崇,呵,看看成化朝、弘治朝一直是隱形人的王太皇太后,就知道,沒有帝王的認可,沒有強有力的外家,所謂的太皇太后、太后、皇后,也只是個稱謂罷了。
沒有張家在外頭攪風攪雨,太后在內宮中也蹦躂不起來!
“沒有張家貪財掉進寧藩陷阱,使勁兒攛掇太后,太后一個親生兒子都當了皇帝的內宮婦人,能想出這種招兒來?今次的事情之後,皇上還能容下張家?”
沈瑞握住沈洲的胳膊,道:“我反覆想過了,叔父,這是最好的機會,也可能是,唯一的機會。”
沈洲卻反手握住他,焦急道:“皇上容不下張家,是皇上的事兒,哪怕皇上授意你這樣做,你也不要做!永遠不要忘了,張家是皇上外家!動了張家,萬一引出什麼不好的事兒來,皇上是不會錯的,錯的只能是你!”
沈瑞微微愣怔。
旁的他不以爲然,他是不介意成爲壽哥手中刀的,爲人臣的,怎麼可能不作刀?
倒是那句“引出不好的事兒來”忽然就讓他後脊一寒。
歷史上,寧藩也是這麼打着太后旗號起事的,那後來呢,太后怎樣了,張家怎樣了?
武宗興沖沖御駕親征去了,結果歸程中不慎落水,未久就薨逝了。
太后參與定下下一任皇帝人選,壽寧侯張鶴齡還隨一應人去湖廣接了嘉靖。
是的,嘉靖不待見張太后,更尊自己的親生母親蔣太后。張太后在後宮過得憋屈,但,那她也活到了嘉靖二十年!
而宮外的張家在嘉靖朝還蹦躂了十年,嘉靖十二年才被扔進大牢,張鶴齡死在牢裡,而張延齡是在張太后死後五年、嘉靖二十五年才被斬於西市。
他們是沒得什麼好下場,但這不好的下場卻不是武宗帶給他們的,他們到底還是活了很多年!
而武宗,弓馬嫺熟,能跑去宣府陣前殺敵、真刀真槍砍了個韃子的人,會因爲一次很快被救上來的落水而身染重疾,不治身亡?
張家明知道武宗收拾了寧王之後,聖駕回京後必然是會清算一批人的,會坐以待斃嗎?
不,不,歷史上可沒說太后曾想收養寧藩之子,野史裡也沒有吧……彼時的張家沒被逼到絕境。
到底武宗是太后的親兒子……
但要是親兒子不聽話呢?
親兒子歸京要對她孃家下手了,若是被切斷了外界的聯繫、禁足在內宮之中,她也只能任人擺佈了,她會不會……會不會……
不,不會的,她手不會伸那麼長,當時武宗還在外頭巡幸呢……
也正因爲在外頭巡幸,她纔沒有嫌疑……?
武宗……真的是她親生的嗎?鄭旺妖言案……
沈瑞腦中亂紛紛,頭疼欲裂。
那邊沈洲眼中已經有些泛紅,“瑞哥兒,你的心意叔父知道。但珞哥兒……”
他的臉因爲痛苦而扭曲了一下,還是說道,“珞哥兒的死,亦是我之錯。周家賠了一條人命,喬家,我也清算清楚了。張家固然可惡,但,若是復仇會牽連到你,那便萬萬不可!”
“我已錯過一次,不能再錯一次搭上你。”他緊緊抓住沈瑞的胳膊,無比鄭重道:“逝者已矣,這仇便就此作罷,日後不要再提了。”
沈瑞萬沒想到沈洲會這般說,不由動容,輕喚了一聲“二叔”。
三老爺震驚之後,也有些釋然,探身過去,拍了拍沈瑞肩膀。
“此非虛言。也無需勸我。”沈洲目光堅毅,“此後,你只管按照最適宜的法子做事,用最適宜的人做事,不用想什麼仇怨。只要你過得好,沈家好,大明好,比什麼報仇都強!”
沈瑞也不由紅了眼眶,緊緊攥着拳頭,半晌才應了一聲。
沈洲如釋重負,深深吸了幾口氣,緩緩呼出,臉上又有了些笑容。
“還有一樁事,原也是思量許久的,索性今日一併提了。”他道,“四哥兒(三老爺之子)快到童子試了,小楠哥也就在這一兩年了……”
小楠哥要科舉,必要有個出身,沈瑞只道沈洲終於想通了,要將小楠哥記在名下,忙點頭。
不想,卻聽沈洲道:“我想將玲哥兒這支記在大太爺名下,日後小楠哥兼祧大太爺二太爺兩房。”
見兩人慾待說話,沈洲連連擺手,搶着道:“我不會過繼嗣子。也不要瑞哥兒或是四哥兒兼祧。”
他面露苦澀,“我是命犯煞星,老天罰我,才叫珞哥兒、珏哥兒、玲哥兒接連殤了,是我連累了他們。是我不孝不義在先,不配有子孫送終。我不能再害任何人了。”
想起昔年舊事,三老爺心緒起伏,眼角也隱有淚光。
這番話沈瑞當年在沈玲靈前就已聽沈洲說過一次,他知道沈洲語出真心,這麼許多年過去了,依然沒改變想法,不由長長嘆了口氣。
沈洲慢慢道:“我百年之後,我這點家俬,分四份,瑞哥兒、四哥兒、小楠哥各一份,還有一份,你們幫我捎回松江去,給珏哥兒過繼的那孩子小樟哥吧。算是,堂祖父一點心意……”
他凝視沈瑞,“瑞哥兒,這仇,真的揭過去吧。看我,便知世上有因果。張家爲惡,必有惡報,自有天罰。沈家,只種自家善因。沈家,只做忠君之臣,只做造福大明、造福百姓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