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六月的天,孩兒的臉,說變就變。可這還沒進六月,已是這般的天兒了,上一刻還是晴空萬里,下一刻便是大雨傾盆。
乾清宮西側小殿雍肅殿裡,一室靜默,只聞雨聲。
冰盆漸融,水滴無聲滑落,一如跪成一片的閣老重臣們額角涔涔而下的汗珠。
半晌,壽哥比冰還冷的聲音迴響在殿中:“朕,不是在同你們商量,是告之你們,朕,要親征北虜。”
已經喊過數輪“皇上三思”、喊得嗓子都有些沙啞了的大臣們再次叩首下去。
首輔李東陽擡起頭來,剛一聲“陛下”出口,已被壽哥堵了回去。
“老先生想說什麼,朕都知道了,這些天,翻來覆去便是那幾句,朕都能背下來了。沒新鮮的,便不用說了。”
李東陽嘆了口氣:“皇上雖不喜聽,然勸諫乃是老臣本分,老臣仍是要說……”
“朕不需要你說這些,朕要讓你們做,四夷館、戶部、兵部和山西武學,還有工部,該籌備的都籌備起來!”
“皇上,老臣還是那句話,到底邊關並無異常報上來,眼下便開始籌備,只怕反而引得邊關不穩。”李東陽說話間看向王華,想讓王華勸幾句。
那邊卻是張永先張口。他膝行幾步,語帶嗚咽,道:“萬歲爺萬金之體,還請運籌帷幄,且讓奴婢出一把子力氣,往邊關去吧……”
張永如今得了爵位,御賜府邸,在外行走便格外注意形象,甚至會刻意端着些,以圖洗掉他身上“內官”的烙印,努力做個普通朝臣。
然,此時,頂着他素來最在意的朝廷重臣們的目光,他卻拋開體面,一口一個奴婢,把自己重新放回到塵埃裡,只求勸住這位小主子。
壽哥卻根本不理他這份苦心,面有不虞,擡高了聲音,“大伴!你知道朕對你的安排!”
張永一個頭重重磕在地上,“萬歲爺曾讓奴婢好好練兵,萬歲爺曾說,他日,想用奴婢在九邊!奴婢一直記着這句話,片刻也不敢放鬆,如今,奴婢求萬歲爺成全奴婢,就讓奴婢去邊關吧!”
說到動情處,他已是老淚縱橫,“只萬歲爺把奴婢當人看,只萬歲爺說過奴婢是條漢子!奴婢原就當肝腦塗地以報聖恩,如何能看着萬歲爺涉險?就讓奴婢先替萬歲爺去這一趟,奴婢必定不負萬歲爺期望,對得起萬歲爺賞奴婢‘驍勇善戰’幾個字!”
壽哥聞言也不免動容,緊走兩步扶住張永,輕輕喚了聲“大伴”。
張永以頭觸地,高聲道:“請萬歲爺成全奴婢!”
幾個老大人原見今兒皇上還將張永也招來了,生怕張永做了那王振第二,攛掇小皇上往關外去。
此時見張永如此,彼此交換了眼神,都放下心來,又不免唏噓。
此間王華因兒子王守仁的緣故與張永算得有交情,也是諸閣老中唯一沒正面抵制過張永封爵的,這會兒也只能他出面。
輕咳一聲,王華勸壽哥道:“皇上,泰安伯(張永)忠肝義膽,一片赤誠。且他在邊關多年,深知邊關情形,又屢立奇功,皇上正當遣他再度披掛出征,最爲穩妥。”
去年歲末因苗逵老邁,內閣大佬們就打算讓張永替換苗逵來着,也是把張永這個聖眷隆重的遠遠打發走,免得再出一個劉瑾。
只是小皇帝一直不肯應。
此刻王華一說,衆閣老皆順勢點頭稱是。
壽哥臉色就有些難看起來,涼涼道:“泰安伯隨駕親征,作先鋒官也是一樣的。”
衆老大人一噎,不由頭疼。
正僵持間,外面劉忠悄沒聲進得殿來,得到壽哥示意,方低聲稟報,沈瑞到了。
壽哥微微頷首,那邊沈瑞和張會兩個被引了進來,齊齊見禮。
此時的沈瑞顯得風塵僕僕,又因雨天溼了半片官袍,看上去越發狼狽。
王華雖猜他想必是剛剛抵京便被召進宮中,甚至都不曾回府更衣,也來不及同他岳丈通氣,但仍忍不住去看楊廷和。
見後者微微搖頭,他仍不免失望,暗暗嘆了口氣。
楊廷和沒能和女婿對上詞兒,此時便搶先開口,以圖給女婿點兒提示。
“皇上召沈瑞回京,可是要問他河南情況?如今河南依舊受旱,山陝援助河南尚且不及,若是此時邊關有戰事,則山陝供給怕要吃力。”
說着就看沈瑞。
不止是他,連帶壽哥在內,滿屋子的人都看向沈瑞。
沈瑞在心裡無聲嘆了口氣。
張會來接他,對內宮的事只丟下六個字“不能說,不要問”,倒是將皇上鬧着要御駕親征的事情向他詳細說了。
沈瑞自是曉得內宮的事兒知道得越少越好,再是好奇也不會去問。
而聽得御駕親征,他毫不意外,這到底還是同歷史上的正德一樣了。
只不過,歷史上,正德跑去邊關和後來親征寧藩時隔兩年。
而現在,兩樁趕到一塊,可真不是親征的好時候。
尤其,寧藩這會兒怕是巴不得壽哥趕緊親征呢!
就是楊廷和不遞這話茬,沈瑞也是想苦口婆心勸一勸的。
只是,這位真鐵了心要親征,哪個攔得住呢?
歷史上大臣們沒讓他去,他還不是自己偷跑宣府去了!
聽得壽哥冷聲喊了沈瑞,沈瑞深吸口氣,對上壽哥陰沉的目光,肅然道:“臣斗膽,敢問陛下,御駕親征,是準備禦敵,還是準備討伐韃靼?”
壽哥微微一愣,隨即冷哼一聲,道:“你纔回來,不知道。朕說的是,若北虜來犯,朕必親征。”他偏頭掃了一眼衆人,“不過是先籌備着。”
其實說起來,哪年甚至哪個月都有犯邊事件發生。今年因着草原大旱,大舉進犯的概率更大。
沈瑞垂下頭,道:“臣竊以爲,若禦敵,邊關其實時時刻刻都是備戰狀態,四夷館也經營了數年……當待有信報確認確實有敵人大舉來犯、且確實值得陛下御駕親征,才宜大範圍行動。”
“而若陛下準備討伐韃靼,臣以爲,還需要養精蓄銳數年。臣只隨老師學過幾日粗淺拳腳,並未正經學過兵法,但也聽過‘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朝廷邊疆開馬市的目的之一,便是想讓草原曉得,他們眼中普普通通的牛羊、甚至牛皮羊毛牛羊乳這等‘不值錢’的東西都能換來大明的好貨物,輕輕鬆鬆養牛羊就能有衣穿有鹽吃,完全不必提着腦袋掙命廝殺。此後,至此多養牛羊少養騎兵,日漸消除他們劫掠之心,臣認爲,這便是伐謀。”
沈瑞說着向懷裡取出油紙包了數層生怕被雨水淋溼的摺子,雙手捧起。
“皇上,李閣老的高足、都察院右副都御使藍章的公子藍田,如今正在河南,不計辛苦研製獸藥,就是要想讓草原知道,有些好東西,靠搶,是搶不來的,搶得走方子和藥草他們也一樣配不成!只有維持和平,規規矩矩來換,才能讓他們的牛羊更肥壯,換更多東西。此乃臣就此事所書條陳……”
李東陽在一旁暗暗呼了口氣,他沒想到沈瑞倒是厚道,讓他愛徒在御前掛了名,當下向楊廷和微一頷首,以示感謝。
壽哥根本不去接那摺子,冷笑連連,“沈瑞,你是沒見到四夷館最新的信報。如今草原大旱,死了牛馬無數。這牛馬都死光了,要獸藥有有何用?!”
“臣另有一份密報……”沈瑞直視壽哥道。
壽哥揚了揚眉,這才緩緩伸出手去。
忽的劉忠又在外頭探頭,臉上有些焦急神色,壽哥皺眉問他何事,劉忠垂頭回稟道是太后娘娘那邊派人來傳懿旨。
壽哥面無表情道:“朕在與朝廷重臣議事,乾清宮是隨便闖的?他是頭一日當差不懂得規矩嗎?拖下去杖斃。日後規矩不好的再選送上來當差,內官監那幾個管事的便都不必留了。”
諸位閣臣皆是大急,忙道:“陛下且慢!”“陛下不可!”
在場有幾個弘治朝老臣,曉得張太后那是打弘治朝就這麼囂張過來的。
倒是正德朝因小皇帝不太待見張家,宮中王太皇太后雖不聲不響卻也沒少爲小皇帝撐腰,張太后這才相對消停了些。
而如今太皇太后薨了……
大臣們都影影綽綽聽到些風聲,太后如今又是弘治朝那般的行事了,前陣子似乎還想再接金太夫人住進宮來……
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然太后一個婦人可以糊塗,皇上卻不能糊塗!
“孝道”二字必須高高供起來!
外頭本就有些謠言指責皇上不孝,若是今日這頓板子下去,明日街面上又指不上傳些什麼!
這對江山穩固大爲不利!
張永更是顧不得許多,直爬過去拉壽哥袍角,滿臉哀求之色。
壽哥臉色鐵青,似乎半晌才平復了些許怒火,揮手示意劉忠帶人進來。
那來傳旨的正是張太后身邊大太監樑恭。
這位素來九竅玲瓏心,如何不知道今兒這一趟是要倒大黴的。
奈何被太后指名道姓讓他來,他也知道事關重大,亦不敢輕易交給小內侍,只好硬着頭皮來了。
進來再看跪了一地的內閣大佬,他腿肚子都開始轉筋了。
如今是面上一張苦瓜臉,嘴裡比黃連還苦三分,苦得說話都不利索了,磕磕巴巴把太后娘娘的口諭說了。
太后娘娘說,不許皇上御駕親征。
太后娘娘說,要召趙王世子、周王世子、興王世子、寧王府小四公子、衡王府二公子進京,養在宮中。
幾位閣老登時面色大變,滿殿皆驚。
壽哥卻忽然哈哈大笑,混雜着殿外的雷聲雨聲,分外刺耳……
*
松江府華亭縣,沈家坊,沈家五房
內院外院僕從出出進進,不停將一些傢什擡出來捆在二門外馬車上,裝滿的車便迅速撤出,奔向碼頭。
因着福姐兒的婚事定在了年底,這幾日恰陸家商船要北上,五房正好將一部分嫁妝連帶打好的蘇式傢俱和攢下的木料請陸家幫着運去天津衛陪嫁宅子裡去。
這是婚前就說好了的,小兩口雖在京中駙馬府成親,婚後卻是要去天津衛單過的。
五房富裕,三個哥哥又像疼親閨女一樣疼這個最小的妹子,因此在嫁妝單子之外又貼補了妹妹許多。
此外還有五房以及各房準備捎去山東、京城、遼東的中秋節禮,一事不煩二主,正好請陸家一船運走,故而幾處宅門洞開,人來人往,熱鬧非常。
這邊大管事正拿着單子覈對東西,忽見那邊三房的沈瓊帶着一夥人,擡着幾口大箱子,大喇喇進得院來。
因他帶的人多,又擡着箱子,口口聲聲說找沈琦來給福姐兒添妝,管家們也不好攔着,那有眼色的小廝便一溜煙跑進裡頭給沈琦報信去了。
沈琦也是忙着,聽了報信就皺眉,卻也不得不往這邊來。
這沈瓊便是涌二太太后來得的親生兒子,正是爲着這個嫡子,她才百般算計了庶長子沈玲。
這孩子原就被涌二太太慣得不成樣子,後涌二太太被關進了家廟,沈涌忙着家中生意,沒人教管他,他便被舅家幾個不成器的表哥勾搭着變着法花銀子,將浪蕩子那一套學了個十足十,鎮日無事也要生非。
要說他來給福姐兒添妝,鬼才信,尤其他還帶了一夥子看上去便不好相與的伴當。
因怕他是來搗亂的,沈琦也暗中叫人防備着。
這瓊哥兒一眼見了沈琦,便下意識縮了下脖子,因着沈琦這族長處事公允,深得人心,便也越來越有威望,沈瓊素日裡是有幾分畏懼他的。
不過很快,他就露出個笑來,迎上去,打哈哈道:“今兒這場面我真是開了眼了,福姐兒真是好福氣!琦二哥,你這是給妹子辦嫁妝吶,不知道的,還道你這是給兒子辦聘禮呢,哈哈,哈哈。”
這話說得不倫不類可不怎麼中聽,後面幾聲笑更是假得不能再假,他渾然不覺,還揮着胳膊拍了一邊兒擡箱子伴當的胳膊兩下。
那戴着斗笠的伴當被拍得一趔斜,箱子都險些脫手。
沈琦看他這行事,連花廳都懶得引他去了,就在這小院裡徑直問他此來何事。
“自然是有事,有大事。”瓊哥兒忽然故作神秘,四下看了又看,還特地踱了幾步伸脖子再看看,擺手讓伴當們也跟着四下看來看去。
沈琦眉頭大皺,沉聲喝問:“到底做什麼?!”
瓊哥兒腆着臉笑道:“還得二哥把人打發出去我才能說。”說話間,他身後的幾個漢子就成包圍式將他們圍在中間。
沈琦身邊幾個會些拳腳的長隨立刻警覺起來,拉開架勢準備護主。
這時那個擡箱子的伴當往前湊了湊,擡了擡斗笠。
沈琦不由變了臉色,忽然喊了聲“住手”,隨即回頭向隨從道:“都先出去。”
幾個長隨並未見到那人,有些不明所以,但主人聲音嚴厲,便都聽命退了出去,卻依舊守在院門口,還有人跑去叫了大管家來。
院內,瓊哥兒嬉皮笑臉向沈琦道:“你看,琦二哥,我說有大事兒吧,偏你不信。”
沈琦根本沒搭理他,只盯着那擡箱子的伴當看。
那人已經去了斗笠,露出一張和沈琦有七八分相像的臉。
沈琦不錯眼的看着眼前青年,像在他臉上找尋小時候的影子。
尋常人家孩子長相大多是兒子肖母、女兒肖父,偏他家一雙兒女相貌都隨了他,除了厚且長的耳垂,幾乎沒有像蔣氏的地方。
從前夫妻私話時,蔣氏總是佯作生氣說自家虧了,他則調侃說以後多生幾個孩子,總歸有一個會像她……
他如墮夢魘,口中喃喃道:“樺……樺哥兒?”
對面青年也是滿眼複雜的看着他,抿着嘴,一言不發。
那邊瓊哥兒打開了一口大箱子,裡頭卻是空空如也,哪裡有什麼添妝。
他笑嘻嘻道:“小棟哥說讓我帶着這個來請你過去。我就說不用,就是爲了嫂子和侄女,你也不會不去,是不是,琦二哥?”
聽得“小棟哥”、“嫂子和侄女”等言,沈琦瞬間清醒過來,目光也變得凌厲。冷冷盯着一行人,問瓊哥兒道:“你說什麼?小棟哥?!”
小棟哥回來了?!那意味着什麼!
小棟哥是寧藩帶走的!
卻是對面的青年先張口了,他緩緩綻出個笑容來,“爹爹,我們回來了。”
這一聲“爹爹”叫得沈琦百感交集,險些流下淚來,那是他十年來一直心心念念要找回來的妻兒吶。
可……
那青年小樺哥又道,“娘和妹妹在宗祠,小棟哥讓我過來請您過去。”
沈琦緩緩闔上眼,袖中那隻完好拳頭捏得死緊,穩了穩情緒,再睜開眼時,已不去看小樺哥,指着箱子衝瓊哥兒冷笑道:“你們還打算再綁架我一回?沈家,由不得你們放肆!”說着昂首便往外走。
“綁架”二字讓小樺哥微不可查的抖了一下。
瓊哥兒那邊還沒皮沒臉笑道:“瞧二哥說的……”又拍着小樺哥嬉笑道:“你瞧你老子這……”
小樺哥早就收了笑臉,斜了瓊哥兒一眼,目光中的陰毒驚得瓊哥兒後頸子汗毛都立起來了。
他不由得退了一步,再不敢像先前那般囂張樣子了。
小樺哥也不理他,重新戴好斗笠,打了個手勢,衆伴當扔下幾口空箱子,跟在他身後往外走。
大管家正在門口焦急等着,瞧見沈琦出來才鬆了口氣,但看見那幾人緊隨其後這架勢,心裡又隱隱有不好預感。
沈琦口中平靜吩咐道:“我要往祠堂去一趟。你這邊忙完了就去碼頭看看那邊裝船如何了,到底是咱們家的事,別一味叫陸家人幫忙。”
說話間眼睛卻一直盯着管家。
管家何等機敏,口中應着,碎碎說着嫁妝裝箱的事,心裡卻已是翻江倒海,碼頭早安排好人了,哪裡還用他去,裝船沈家下人哪裡懂,自然得陸家船工水手來,哪裡稱得上幫忙!
這分明就是話裡有話!
帶看着這羣人呼啦啦都走了,大管家慌忙跑去報信。
去叫陸家人幫忙!什麼情況下需要陸家人幫忙?
他先就往九房跑,九房理六老爺雖是辭官回鄉,但甭管族中還是官面上都敬他幾分。
不想到了九房卻撲了個空,門上說是被九房的房長、嫡支如今唯一的獨苗、沈琭的兒子小榆哥給請走了,也說是去了宗祠。
大管家更是擔心,順帶着跑了緊鄰的七八兩房,也都說被請去了宗祠,七房還問,不是族長叫去的嗎?可是商量福姐兒的事?
管家心道要壞,族中當家的老爺們都被弄去了祠堂,要出什麼事兒,可就一鍋端了!
他忙跟各家大管事、外院管事通了氣,讓各自看好門戶,把家丁集合起來,自己匆忙跑去搬救兵。
陸家!
爲什麼找陸家?因爲陸家有商隊養着好些護衛呢!
這次回來了二三十艘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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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沈琦到了祠堂,發現裡頭已坐滿了各房房長以及如沈理這樣的族老。
其中三房房長沈湖近幾年吃喝嫖賭越發胡鬧,身子已經敗了,中風過一次後,族中有事便都是沈涌代行房長之職。
這會兒沈涌見着兒子瓊哥兒跟着沈琦來了還有些納罕,只是也並未深究。
七房房長沈溧在外地爲官,此次來的是其嫡子沈琴。
沈琴早年曾拜在三老爺沈潤名下,正德三年時陪族人上京趕考,與沈寶一道留在青澤書院讀書。
沈寶誌不在功名,後隨着師父祝允明、族兄沈玥往山東蓬萊書院去了,醉心於書法字畫,如今在齊魯已是小有名氣。
沈琴則是一直苦讀,去歲回來參加鄉試,雖是吊在榜尾,卻實實在在的中舉了。
只是自知春闈無望,又逢妻子有妊,沈琴便沒再進京,準備陪妻子待產,等孩子出世後再北上。
因沒少受五房照拂,沈琴與沈琦最是親近,見他進來,立時站起來迎過去問好。
早上他還去五房送了禮,這會兒便笑道:“家裡不是忙着?琦二哥怎的有空召大家夥兒過來,可是有什麼急事嗎?我是閒人一個,二哥有事儘管喊我……”
沈琦臉色便有些難看,環視一週,見衆人都衝他點頭,心知八成都是被人以他名義騙來的,不由惱怒,回頭瞪了瓊哥兒幾人,朗聲道:“不是我召大家來的。瓊五弟,你來和大家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話音剛落,便有一道清亮的聲音自外面傳來,“是我召你們來的!”
說話間,一個書生打扮的青年扶着瀋海從祠堂後面轉進來,又有一個壯漢緊隨其後,拖拽着個人前行,卻是一直被鎖祠誦經悔過的沈源。
沈源唬得臉都白了,因怕捱打也沒敢吱聲,直到廳堂上見得衆人,才慌忙扯脖子呼救。
衆族人一驚,紛紛站起來,那壯漢卻是揪着沈源到一處椅子坐了,又站在他身後。
沈源驚魂未定,坐在椅子上也不住發抖,強撐着纔沒癱倒下去。
除卻沈琦外,衆人皆看得目瞪口呆,忙問瀋海到底是什麼情況。
瀋海雖是稱病久不在人前現身,但清明祭掃時看他身體康健氣色還不錯,而今卻是一臉頹然,好似驟然蒼老了十歲。
被那青年安頓在族長下首位置上,瀋海看了看衆人,微微嘆了口氣,帶着顫音宣佈道:“諸位。我宗房嫡長孫小棟哥,沈棟,回來了。”
衆人大吃一驚,紛紛去看那青年。
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小棟哥是被誰擄走的,但總歸是進了匪窩這麼多年,如今悄沒聲的回來,以這種誆騙的方式把大家叫來宗祠,能有什麼好事?!
一時間衆人皆戒備起來。
但見那小棟哥衝周圍團團一揖,彬彬有禮道:“小子回來了。見過各位長輩。”
口中說得客氣,行動卻是半點不客氣,一步便跨上前,坐在了族長的位置上。
“我這次回來,有這麼幾件事,頭一樁,”小棟哥一笑,拍了拍椅子扶手,“我是宗房宗子,這族長,理應由我來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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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西九江府潯陽渡口
南贛巡撫的官船正停泊在岸邊,補充飲食淡水。
船工在忙碌搬運物資,隨船而來的幕僚、護衛們乃至僕從們卻是得了主家允許,下船來鬆散鬆散,消遣消遣。
不少挎着筐賣棗糕茶餅鮮果的小販涌過來,賣力推銷起自家的東西,這些算得當地特色小吃,又便宜又實惠,便有不少人光顧。
南贛巡撫蔣冕的三子蔣榮也自船艙中走出來,愜意的吹着江風,看着岸上的熱鬧。
弘治十一年時,蔣榮曾由嫡親叔父翰林學士蔣冕引薦,拜在王華門下做了關門弟子。當年恁是意氣風發,只覺得考取功名如探囊取物。
然之後接連參加弘治十二年、十五年、十八年三次春闈,皆榜上無名,他那些鬥志也被這十年漫長而絕望的科考時光消磨殆盡。
正德初年時,王華、蔣冕倍受內閣打壓,蔣昇日子也不好過。時局如此,自家又沒考運,蔣三便放棄了科舉入仕的打算,一直跟隨父親,幫着他料理庶務。
從浙江到四川,如今又到江西。
因着蔣三素來沒架子,平易近人,幾個護衛買了吃食回來,都嘻嘻哈哈的過來請他嚐嚐。
這邊幾人正有說有笑,那邊一個幕僚忽的表情嚴肅快步過來,請蔣三借一步說話。
卻是道方纔有個貨郎故意撞了他,然後藉着賠禮悄聲與他說乃是松江府人士,姓沈,與蔣大人還有些姻親關係,現下有極要緊的事要向大人稟報,又說了個“寧”字。
這幕僚是蔣昇到四川任上才收的,對主家親戚關係不大清楚,但朝廷這時候派蔣昇巡撫贛南爲着什麼他卻清楚得很!
事關寧藩,無論真假,總歸不能放過。
這幕僚也是謹慎人,找來幾個在附近買東西的護衛,吩咐了幾句,幾個人便將那貨郎引走,在僻靜地方搜了身,悄沒聲的五花大綁塞進運菜蔬的推車裡帶上船來。
幕僚確定那人沒有任何兇器又捆得結實,纔來給主家報信。
“松江沈家……?”蔣三下意識訝然反問了一句,但又很快掩蓋過去,表示幕僚做得極好,讓他領路,自己先去看看。
……
“兒子確認過了,是沈家宗房的沈珺,通倭案裡被冤枉的沈家三子之一。他長兄是山西布政使司左參政沈珹。他父親當初是族長,如今族長給了……沈琦。”蔣三看着父親臉色,小心翼翼道。
提到沈琦,蔣昇便是嘆了口氣。
沈琦的髮妻蔣氏便是蔣昇的侄女,因失怙從小養在他身邊的,同親生女兒也差不多。
那年他五十大壽,沈琦一家說來賀壽卻並不曾到,後來消息才至,說是松江出了倭禍,侄女和孩子被綁票下落不明,而沈琦,通倭。
蔣家慌忙派人去打聽,可確確實實是沈琦拿了幾萬兩銀子去贖人,被認定“資敵”,證據確鑿,人也下了大牢。
松江倭禍之事影響極大,杭州同樣是常有倭寇出沒的,故此亦是處處戒嚴。而蔣家因爲丟了個侄女,侄女婿又被判通倭,也受到波及。
兼之當時朝中,王華正受到劉謝李三位閣老聯手打壓,蔣昇的胞弟蔣冕因是詹事府右春坊右諭德,算是新帝黨,同樣受到先帝舊臣排擠,這些反映在浙江官場上,便是對蔣昇更爲直接的傾軋。
杭州知府是多肥的官缺,多少覬覦之人恨不得立時將蔣昇拉下馬,一時手段百出。
那段時間蔣昇幾乎被擠兌得幾無立足之地,自顧尚且不暇,更別說幫襯沈家了,最終是放棄了看起來已沒希望的侄女侄女婿,斷尾求生。
對此,蔣昇不是不愧疚。
而他的狀況好轉,是在劉謝被趕出朝堂,王華、楊廷和相繼入閣,蔣冕也受到重用之後。
他升爲浙江按察副使,後又調至四川布政使司爲右參政。
雖然他算是王華一黨,兒子因拜在王華門下算是沈瑞的師叔,蔣冕與楊廷和也是交情不淺,但他始終沒有再同沈家有何聯絡。
在最艱難的時候沒有拉拔侄女婿一把,爲自保反而將其當作棄子……等沈家三子冤案昭雪,乃至沈家再度崛起後,他再湊過去,那便是小人了。
沒想到,今天在這裡再遇沈家人。
蔣昇打了個手勢讓兒子繼續說下去。
蔣三這纔將沈珺所說一一轉述。
卻說沈珺決意要找回被拐走的侄子小棟哥,隻身到了南昌。
他常年管着沈氏宗族事務,本就有經營族產的經驗,又深諳如何與官府小吏打交道,沒多久就弄到了新身份,在城中立起個小小鋪面。
因想着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想造反必是要有糧草的,他便由此入手,立穩腳跟就開始買田,經營糧米鋪子,留心南昌府市面上糧米動態,一點點接近王府田莊,接近寧府底層僕從管事,一點點蒐羅起各種消息。
幾年下來手裡王府欺壓百姓侵佔田畝的證據沒少收羅,更是發現了寧藩專門關人的莊子。
那莊子裡都是些富家子弟,只可惜並沒有他侄兒。
這些都是寧藩勾結匪寇擄來的,有些人直接換了贖金,有些人則被圈養起來,直到養熟了,成爲“自己人”。
想到侄兒可能也被“養熟”,沈珺不免恐懼,沈家是分宗了,小棟哥牽連不到其他族人,他這房頭卻是妥妥的一個也跑不掉。
他的心態也從一開始的想立功,到後來的給自己留一條退路。
去歲寧藩小四公子赫赫揚揚上京去“太廟司香”,然年都過去了,也沒好消息傳來,之後,市面上糧價開始有了波動,糧米不知運到了何處。沈珺便覺得不好。
直到最近,沈珺發現他一直盯着的那個關人莊子上富貴子弟一夜之間都不見了,看門人酒醉之後說那些人各回各家了。
沈珺知道不對,立刻收拾細軟準備去報信——寧王造反的消息,在其起兵之前才最值錢!
首選之路,當然是直奔南京。
那裡有重兵,那裡有王守仁吶!
然而諷刺的是,沈珺找了這麼多年都沒找到的侄子小棟哥,在他去南京的水路上遇到了。
當年信誓旦旦“營救侄兒”,然當兩條船同進渡口,小棟哥認出他喊了一聲二叔時,沈珺果斷跳船逃了。
當然,事實證明他的選擇是對的,在之後很長一段路都有人追捕搜查他。
靠着貼身藏的金銀錁子,沈珺換了身行頭,扮作個走街串巷的小貨郎,輾轉向北。
南京去不得,便去河南,找沈瑞!
今日也是趕巧,恰在潯陽渡口尋船過江,聽聞南贛巡撫的官船停靠。
沈珺在南昌時一直着力與底層小吏交好,衙門裡官方邸報消息他都知道,曉得這南贛巡撫便是當初的松江知府、沈琦的岳家,且其子還是王華的弟子。
當下便直奔這邊來了,既想着儘快送出去消息,也是求一份庇佑……
蔣昇聽罷,微微沉吟,道:“沈珺所說多有不盡不實之處,不過也是人之常情,不必深究。只是,就算他所說全部屬實,寧藩即將要反也只是他自己的判斷,真相如何猶未可知。”
蔣三忙道:“寧藩狼子野心,不得不防,皇上調父親過來,不就是……如今正好……”
蔣昇看了兒子一眼,嘆道:“這些年你雖沒少歷練,到底是沒接觸過兵事,不知其中厲害。巡撫雖提督軍務,然寧藩經營江西日久,若真有起兵之意,江西諸衛所之兵是否可用還很難說。
“你也看了邸報,你說河南都司下轄多少衛所,爲何沈瑞自京中來還要帶蔣壑、高文虎的兵?沒有這一手,一個小小的武安縣就能讓他摺進去。你想那臨漳王府一個小小郡王,在彰德府纔多少時日,寧藩呢?”
蔣三眉頭擰成了疙瘩,先前也知道艱難,只是父親並沒有說太多,只道地方上情況複雜,還等着到當地先用一兩個月摸清狀況再說。
他還當是按照按察使那一套,查一查藩王欺壓百姓、地方官不作爲等諸事,敦促當地衛所剿匪等等,離南昌畢竟還遠,更多是震懾之意。
沒想到剛到江西就遇上寧藩異動,如此一剖析,父親這個位置真是危險之至。
“那我們等了援軍再……”蔣三忙道。
蔣昇打斷他,道:“我會遣人往北報信。你即刻啓程,帶着這沈珺儘快趕往南京,請你師兄(王守仁)發兵——對外且說協助剿匪。沿途注意點消息。看邸報,浙西閩北也有匪患,南京那邊或已往這邊發兵了。”
蔣三眼前一亮,“那父親且先慢行……”
蔣昇擺手道:“放心,爲父自會與他們周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