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上因着沒銀子花吵成一團,祥安莊上卻是爲着有銀子沒處花犯了難。
“……原是弄了太湖石,都與小劉公公說好了,想着給西苑添個景兒讓皇上高興。但如今這情形,真進上去,怕是要給人送彈劾的由頭了。前陣子皇上往外溜達得勤了些,便有摺子上來說什麼天生異象,連帶着我們這些皇上身邊兒的人也都成了奸佞小人。”
張會抱怨道,“就剩這麼幾天了,又往哪裡去尋那既讓老先生們高興,也讓皇上歡喜的東西來!”
“這會兒竟是有錢沒處花了。”張會瞥了一眼老神在在的沈瑞,翻了翻眼睛,“你倒是出個主意啊!你是會取巧,松江棉布一送再送,不若你那份壽禮算咱倆的!”
沈瑞被他這表情逗得一樂:“還有個巧宗你做不做?——既是有錢沒處花,國庫里正缺銀子,皇上內庫怕也不寬裕,你便直接進個一萬兩銀子上去,也省得費腦筋了。”
張會哼了一聲,一捶手,豪氣道:“要不是怕那起子小人眼紅,莫說一萬兩,十萬兩進上去能得皇上歡喜也是好的。”
沈瑞佯作板起臉來,道:“財不露白你還不知?”
張會笑嘻嘻道:“比不得你,我這是窮人乍富,忍不住招搖。”
沈瑞也撐不住搖頭笑了起來。
要知道,去年這會兒,張會使大勁也不過拿出一千八百兩私房出來,要與沈瑞合夥往西苑買鋪子去。後來合夥的布莊則更多是趙家的本錢。如今卻是身家倍增,也成了個腰纏十萬貫的主兒。
這可不是趙彤帶來豐厚嫁妝的緣故,也不全然因着松江棉布如今在京中十分走俏,日進斗金,卻是來自遼東。
自搬走鎮守太監朱秀,又到處安插了自己人進去,遼東的局面就大不一樣,鄧璋、岑章那邊不論,單就遼西這片攥在義州馬家手裡,便是金山銀海吃用不盡。
當時商路,遼河以西十一衛主要是陸運,遼河以東各衛主要是海運,然自成化以來海運日衰,勾通關內仍以陸路爲主。
這關外的皮毛山貨往關內走,關內的鹽鐵絲茶往關外去,皆要自遼西走廊過。
弘治以來,開始在山海關內外收稅,這守住遼西關隘就是守住了聚財的通路,自有那銀子鋪天蓋地而來。
馬家全賴趙家在京中運作纔有今日權柄,且日後仍需趙家在京中維繫關係,自然恨不得將趙家打板供起來,張會這“合謀”的姑爺自然便利多多,由着趙彤去入股生意不說,孝敬銀子就拿到手軟。
而這邊派過去的頭一批貿易,也讓張會和沈瑞賺個盆滿鉢滿。
那陸二十七郎說是皇上欽點派去給鄧璋跑腿的,卻也不是空着手就過去了的。何況還有沈家派去的沈椿,也是常跑買賣的人。兩人在京中就商量着置辦了一批走俏的南貨,到了遼東迅速脫手,着實賺了不少。
而押運銀子貨物回來時,竟還帶了一批特殊的遼東特產——乃是近百匹上等馬。
“要不就馬吧,那五匹頂尖兒的好馬原也是給皇上留的,不若這次進上去當了壽禮吧。”張會敲着桌子向沈瑞道,“最近宮裡也在說節儉,送那些堆金砌銀的反倒不美。”
提到了馬匹,沈瑞反倒沉默下來,口上說着:“也好。”心中卻是暗暗嘆氣。
陸二十七郎去遼東之前,沈瑞就與他談過,希望他考察一番遼東的馬市。
蓋因大明的馬政,對百姓禍害着實不淺。
太祖時起,朝廷開始強令河北等地農戶充當馬戶養馬,耽誤自家農耕不說,所養馬匹若死亡或種馬繁衍不及額時還要賠償,更要受驗收馬匹太僕寺官吏多方刁難,時稱“江南之患糧爲最,河北之患馬爲最”。
也正是這馬政,將在不久之後成正德朝最大的民變——劉六劉七起義的導火索。
而大明的馬匹來源,除卻山陝邊關茶馬司不定期回易換回千八百匹馬外,大抵是要靠遼東這邊。
遼東的馬匹除了女直、朝鮮進貢外,主要又是和蒙古兀良哈三部、女真諸部貿易所得,馬市也是因此而設。
遼東的馬市最早設於永樂三年,初時僅有三處,後經成化十四年增設,現在已經有七處馬市。
沈瑞曾查過一些雜書,知道永樂年間因着馬市使得大明馬匹充裕,據說永樂初年有馬三百餘匹,到永樂二十二年,全國有馬一百七十多萬匹。單就遼東,官馬上交朝廷之後,尚存四十萬匹,可見馬市交易量之大。
永樂設馬市是爲了馬匹交易,宣德六年後馬市則逐步轉換爲類似榷場的邊關貿易之所,允許民間物資交易。蒙古、女直部落用牛羊牲畜、各類皮貨、種種山貨交換漢人的布匹、鐵器、鍋具廚具以及鹽茶等等。
可以說,馬市既是朝廷獲取馬匹的主要渠道,更是利用經濟渠道羈糜遼東各部族的手段。
因只是自正統朝以來,大明對女直各部的政策在不斷變化,朝堂諸公也不時就馬市借題發揮互相攻訐,導致馬市貿易時興時衰。
尤其從正統十四年起(土木堡之變),朝廷對兀良哈的兩個馬市曾一度關閉三十年之久,直到成化末年纔再度開啓。
而成化、弘治朝都有不同程度的禁鐵令,馬市貿易也大受影響。
沈瑞不免寄希望於遼東馬市,想着如今遼東也擺上了“自己人”,若是能推動一下,讓馬匹交易繁盛起來,朝廷既獲取馬匹容易,也就不必勒緊馬戶的脖子,讓其拼命養馬了吧?
雖不能除去“祖宗成規”的馬政,卻可以極大緩解河北百姓身上的負擔,或能消弭民變,也未可知!
他也不是沒考慮過遼東女真崛起這等問題,但那畢竟是百年之後的事了,而民變就在眼前,就在正德五年!
況且,若是大明能擺脫弊政,逐步走向強盛,遼東女真根本不足爲懼。
沈瑞設想得雖好,卻不料遼東馬市上弊端叢生,陸二十七郎寫了長信回來細細描述一番,直讓沈瑞頭疼。
只要有利益在,就少不得種種強取豪奪。
遼東當地官員和衛所無不將馬市視作生財之路,千方百計的盤剝蒙古、女直人。
兵士遊蕩在馬市上投機鬼混,強買強賣;當官的更是直接就向蒙古、女直前來交易的頭目索取東珠、貂皮,大肆壓價到三成四成這樣。
更有甚者,還有衛所利用馬市誘殺大批來市者以作入寇韃虜來邀功!
而蒙古、女直人方面也不是好脾氣任由欺壓的,好馬好貨都不拿來馬市上售賣不說,更多的乾脆就是擁衆入寇,在馬市上釀成武裝衝突,甚至一不做二不休,殺入內城劫掠一番。
這纔是朝廷奏報上屢見女直入寇的原因。
這羣衛所邊軍,禍害人一個頂倆,真正動刀殺敵卻又慫了,兼之邊將派系林立,互不呼應,如韓輔擁兵不出坐視馬深、李雄兵敗的事兒並不少見。
馬市的官員是富得流油,臨近馬市的村寨城鎮百姓卻飽受戰亂之苦。
而當正常的市場貿易被擾亂,市場需求卻還在,走私貿易便異常興旺起來。
陸二十七郎這些馬匹,也算是走私而來。
他膽子倒是大,和沈椿商量一番,藉着新任遼東鎮守太監岑章大肆查抄前任朱秀餘黨,鬧得人心惶惶之際,兩人拿出給鄧璋、岑章跑腿辦事的身份來,拉大旗作虎皮,透過馬家等當地大族和廣寧右衛衛所,直接同邊牆外泰寧衛幾個蒙古小部落搭上了線。
廣寧右衛正是被朱秀吞掉屯田最多的衛所,上上下下俱都被換了新人,因此對陸二十七郎這“岑章的人”是十二分的恭敬。
兼之陸二十七郎會做人,這銀子給的也足,大小軍將都沒落下,這廣寧右衛不止幫着聯絡關係相對不錯的蒙古部落,更是派了個百戶帶隊護送陸二十七郎、沈椿的商隊前去——再沒有走私隊伍有這等氣派。
蒙古部不比女直,女直諸部不少靠山吃山,有貂皮人蔘不說,再不濟還有蘑菇木耳松子蜂蜜等好換。
蒙古這些小部落,也只有牲口了,因此在正常馬市交易裡吃虧最多,也很少能換到多好的東西。
陸二十七郎帶着商路上門,買賣又頗爲公平,對於他們來說實在是個驚喜。
雖然鹽、鐵這等重要物資陸二十七郎是沒膽子應承的,但對於江南的沈家陸家來說,茶葉、綢布都是小事兒,隨便許諾都無妨。
陸二十七郎更是做足了功課,在義州就置辦了大批衣襖靴鞋,正是部落過冬所需之物,上來又先給部落首領獻上五光十色的錦緞迷了其的眼,因此交易十分順利。
那百戶倒是個實誠的,拿了陸二十七郎的大紅封,也實實在在幫着在交易中砍價、挑牲口。這百戶就是當地人,也是馬背上長大,這挑牲口很有一手,因此着實幫着弄了一批上等牛馬來。
陸二十七郎先前跟着陸十六郎跑山東遼東船運時就沒少做這樣的走私買賣,這趟也同樣做得滴水不漏,象徵性繳了部分稅額補了個檔,私貨也就成了官貨,又有馬家關係,此次買來的牛就留在了遼東置辦的田莊上,以備春耕之用,馬匹則光明正大的運過了山海關。
沈瑞得知此番經過不由感慨,心道陸二十七郎到底是常跑買賣的人,尋常只覺得文弱面相,不想是個有膽有謀,倒是沈椿到底經驗少,跟其一比遜色許多,希望沈椿能跟在陸二十七郎身邊多學一些,將來也能有大用。
思及遼東馬市,他又不免頭疼,明明可以在市場上很方便就用布匹茶葉換來的馬匹,如今卻只能大費周章、上下打點方能弄來。
由此看來,要想推動馬市的繁榮,進而解決馬政弊端,絕非一日兩日的功夫。
他深思了許久,又與沈理商議了,又拜訪了姑父楊鎮,方纔動筆寫了一些關於馬市的看法,託楊鎮的路子送往遼東給鄧璋,希望能有一二效用。
這百餘好馬放在沈家不免惹眼,因此沈瑞除了留下半數分散在各個莊上自用以及饋贈親朋外,其餘全部託張會以英國公府名義處理。
因此也是同張會說了遼東馬市種種的,張會亦是憤怒又痛心,兩人商量了一番,又簡單將沈瑞關於馬匹交易的一些設想寫成條陳,送到壽哥手邊。
當然,給壽哥的條陳裡是不會提及遼東馬市亂象的,以遼東目下的狀況,貿貿然揭起蓋子怕會引起更大動盪,不若等鄧璋這邊慢慢處置。
雖然只是一些簡單的馬匹交易觀點,卻依舊得了壽哥的稱許。
張會看沈瑞神色黯然,就知道他又操心起遼東馬市,便忙道:“皇上不是已說了法子可行,日後總要拾掇出遼東來!沒準兒幾年後,咱們獻上的壽禮便是一支遼東鐵騎了!”
沈瑞聽了這話,也憂慮不起來了,忍不住笑道:“總要等你去了遼東,奪了這頭籌纔好!”
頓了頓,又嘆道:“可惜了今年置辦田莊太晚,不然種出蟹田米來萬壽聖節進上,既請貴人嚐了鮮,又彰顯朝廷重農,老先生們也只有高興的份兒,豈不是兩全其美。”
張會拍手笑道:“這倒是個好主意,好歹明年的壽禮不愁了!”
說着卻又道:“你弄塊開闊地養什麼螃蟹大米倒也罷了,怎的偏要選遼東那苦寒之地。你也不是不知遼東一年只一熟,都不若往你老家松江弄去。更哪裡有馬匹生意賺得多!”
此時雖不比太祖、成祖時武風盛行,但京城勳貴人家兒郎,卻也都以騎射爲豪,以家有良駒爲傲。
只是好馬不易得。
不過越是難得,不也越是彰顯身份貴重麼。
張會同樣留下部分馬匹自用,然後暗暗放了消息出去,很快,勳貴圈子裡那相熟的不相熟的,都拐着彎的來買馬。
張會這武將世家子弟,騎射功夫未必多好,對馬匹的行情卻是門兒清,對勳貴人家底細更是瞭若指掌,見什麼人開什麼價,這馬匹一項就翻出幾萬兩銀子來。
不止銀子落進口袋,張會在勳貴子弟圈子裡地位也水漲船高,原先有些見他不是世子而虛應故事的,如今也覺得他張會是個有本事的,用心結交起來。
因此張會恨不得只販馬什麼都不做纔好。
沈瑞沒法同他解釋日後東北那黑土地將是大糧倉,只得道:“到底要遼東自給自足纔好,山東海運再是便捷,運糧又要防潮防黴,到底比運貨麻煩些。”
張會聳聳肩,不置可否,不過想了想也道:“在那邊置莊子到底有一樣好處,總歸沒人往那邊查你多少田畝去。”
他起身瞧了瞧門外,纔回身壓低聲音道:“這次德清長公主府被黃錦那蠢材牽連,也是氣得不輕,仁和大長公主也往淳安大長公主那邊哭去了……這會兒宗室都在罵內官,說內官惹禍卻是宗室來擔。淳安大長公主得賜皇莊最多,也被捎帶上了。蔡家兄弟來與我喝酒,旁敲側擊問了遼東的生意,似有摻一腳的意思。”
沈瑞聽得內官,眉心就是一跳,算算日子,很快就要到了歷史上正德初年最大的轉折點——就在十月,內閣進諫欲誅八虎,反被八虎算計,最終閣老劉健謝遷告老還鄉。此後劉瑾秉政,大明也進入了黑暗時期。
如今的文臣發起彈劾內官的輿論戰,正是誅八虎的前奏。
若說民變,沈瑞還有心想寫法子看看能否挽救一二。
可若說到這場政治上的地震,他卻是一點法子都沒有。
莫說他沈瑞只是個秀才身份,便是如四朝元老、首輔劉健不也黯然退場……
他所能做的,也不過是讓身邊想守護的人遠離這場漩渦,比如老師王守仁。
“遼東地廣,買賣衆多,也不是一家兩家能吃下的,他們既看中遼東,同來經營也好。若是通過他們,使得遼東獲朝廷重視,政策優渥,市面繁榮,與我們也是極大的好處。”沈瑞緩緩道。
他凝視了張會良久,終是道一句:“朝中的彈劾的事,孰是孰非,都與咱們不相干,二哥,你可別一時義氣一腳踏進去。”
張會愣了愣,乾笑兩聲,並沒有應答。他原真有心藉機收拾一下丘聚,替三叔報仇的。
沈瑞盯着他的表情,見他頗不自然,便猜出一二,心下嘆氣,此時,實在不是好時機。
“二哥,我們不是都把話說透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待你有了地位有了能力,什麼仇報不得?”沈瑞直視他的眼睛,一字一頓道,“二哥,聽我的,現下,不是時候。勿論誰說什麼,誰問什麼,你都不要沾。哪怕,皇上問你,也什麼都不要說。”
他自然不會將那日壽哥來問他的話告訴張會。至多也只能提醒到這裡了。
張會亦是聰明人,且陪伴壽哥多年,對壽哥的脾氣秉性也是熟悉,張會愣了愣,很快也反應過來,他咬了咬牙,擠出個笑來,道:“皇上不是都升了我的官?這事兒,原也是三叔有錯處,不願被人抓住。”
話是這樣說,他卻也整整衣襟拱拱手,認真道:“二弟放心,我理會得。”
沈瑞鬆了口氣,道:“二哥別想偏了,不相干,我只是與你提個醒。”
張會卻哂然一笑。
*
大時雍坊,丘聚的私宅
一個薄薄的賬本被摜在擦得光可鑑人的青磚地面上,發出清脆的“啪”聲。
張會已經下定決心先不同丘聚計較,可丘聚這邊卻要和他好好計較計較的。
事關銀子,便是大仇。
他惱怒的聲音充斥着房間,“接手鋪子的時候你怎麼同我說的?幾個月的功夫就弄得亂七八糟。你們家怎麼做到揚州首富的?那經商的手段都是吹出來的?”
面前跪着的珍姨娘身子微微顫抖個不停,緊緊按着地面的雙手上隱現青筋,卻是死咬着脣,一聲不發。
丘聚只覺得最近處處不順,本是要陰王嶽一把,不想着老小子居然能斷尾求生,乾淨利落的把那侄兒給擼了,倒閃了他一下。
然後英國公府居然認慫,沒和王嶽對着幹,竟然因着這份老實,讓張會那小兔崽子升了一級。
真是氣煞人也!
倒是他丘聚處處不順,張永這狗東西投靠了劉瑾,兩人聯起手來,查常平倉這樣的肥肉他的人連一口都沒咬到!
王嶽這老不死的也開始了反擊,處處給他下絆子,導致東廠最近的幾樁事沒料理好。尋常也沒什麼,可不知怎的,一兩樁事竟惹得小皇帝不高興,那便是天大的事兒了。
到底是做奴婢的,他忙不迭蒐羅起好玩的東西來,以求固寵。
可宮裡的事兒不順當,家裡的事兒竟也不順當,他那綢緞莊其實說不上賠錢,只是沒有大賺特賺,可這沒賺就是大罪過——沒銀子他還怎麼去搜羅好玩的東西給小皇帝?!
再探綢緞莊沒賺的原因,還不就是張永進言那個禁止庶民穿綾羅,多少白身的富戶都從他綢緞莊裡轉去了張會那小兔崽子的棉布鋪子!
這小兔崽子還利用張永在遼東的關係弄回不少貂皮狐狸皮來,這一冬生意又要紅火了。
丘聚真恨不得讓手下番子去抄了張會那鋪子纔好,越想越惱,擡起手來就將手中個青玉把件摔到珍姨娘頭上去,厲聲道:“你這沒用的東西!”
珍姨娘吃痛,身子一歪,但很快又忍着疼重新跪好,額角已是淤青一塊,越發襯得她膚色慘白。
見着傷,丘聚心底倒是升起一陣快意,他猛站起身,走到她身邊,一把捏起她的下頜,正待放幾句狠話,忽然門外輕叩,心腹僕從在外輕聲道:“老爺,內官監譚良有急事求見……”
丘聚微微皺眉,片刻又冷笑一聲,道了句“去外書房”,也不再理會珍姨娘,撣了撣衣襟,擡步往外走去。
外書房裡,瘦瘦高高如竹竿子一般的譚良這會兒身子弓得成個蝦米,跪在丘聚腳邊,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苦求道:“祖宗,親祖宗,就看在小的乾爹與您這些年的交情上,求您老高高手拉小的乾爹一把。”
這人乃是內官監左少監崔杲最得力的乾兒子。
崔杲於七月間被派往南京織造彩妝叚匹,當時就引起朝臣不滿,蓋因這彩妝叚工藝複雜,一匹就要動用數十人半年之工方得,而這樣費時費力的東西卻多用來賞賜。
故此工部尚書曾鑑曾上本,伏望躬行節儉,止用織金叚匹,六科給事中、十三道御史等亦具奏。可惜小皇帝並未聽從,依舊派了崔杲出去。
崔杲身在南京,京中的消息也就不那麼靈通,織造上的銀子不足了,想着小皇帝大婚正是喜慶的時,許是要什麼都能應的,便上了摺子,奏討長蘆往年支剩鹽一萬二千引。
等摺子一路快馬遞進京了,正趕上京中大佬們聲討內官,這摺子正正好成了大好罪證。
工部尚書曾鑑、戶部尚書韓文連帶着六科給事中、十三道御史,沒一個不上摺子彈劾的,連內閣三位閣老都發了話。
崔杲人在南京沒那千里眼順風耳,他在京中那些捆在一條繩上沒法子轉換門庭的徒子徒孫卻不得不奔走起來。
尤其譚良這樣的死忠,平時給崔杲做了不少髒活兒,滿頭都是小辮子,崔杲一倒他也得跟着玩完,便只能竭盡全力去營救乾爹以圖自救。
丘聚眯起狹長的眼睛,看着比自己小不了幾歲的譚良,口中卻全然是對晚輩的語氣道:“良子呀,這話說的,你們內官監的事兒,哪裡輪得上丘某插手?你劉爺爺不生撕了我。”
譚良哭得更大聲了些,口口聲聲“祖宗慈悲”。
他當然頭一個就去找了劉瑾,當初派崔杲出去的可不正是劉瑾。
誰知道劉瑾這會兒抹臉不認了,還罵了譚良個狗血淋頭,直說崔杲蠢材,誰許他討鹽引的,這會兒被參死了也是活該云云。
討鹽引固然是崔杲自作主張,可問題是,不討鹽引,哪兒有銀子給您劉祖宗上供呢!譚良有苦說不出,被劉瑾的人打將出來。
他再去求張永,張永根本不見。
順着排名往下來,高鳳馬永成最近都不得意,實在沒法子了,他纔來找丘聚。
他也知道丘聚是諸人中最心黑手狠的一個,要不怎麼掌得了東廠!這會兒怕是不見兔子不撒鷹。
咬咬牙,他哭腔未褪就低聲道:“不瞞祖宗,織造有一批上等文綺,不日就到通州。小的這兒也沒什麼路子好銷,聽聞祖宗有個綢緞莊,小的腆着臉求祖宗幫忙……”
丘聚揚了揚眉,咂咂嘴道:“南京織造來的,莫不是貢品?良子,你這是要害丘某啊。”
譚良連忙道:“給小的一百個膽子小的也不敢啊……真個不是貢品。不過祖宗您見多識廣,一看就知,是正經的好東西……”
說什麼不是貢品,其實就是貢品裡摳出來的東西。一般這羣外差的太監出去辦差,都是要加大了數額要貢品的,滿額繳貢,餘下就落進這些他們口袋裡。要不怎麼是肥差呢。
丘聚心裡明鏡兒似的,這就是崔杲備着給劉瑾的孝敬,只怕譚良還沒張開口就被劉瑾攆了,這纔拿來孝敬他。
他正惱綢緞莊沒賺足呢,這不就來了。
不過光這樣可不夠讓他丘某人出手的。
他皮笑肉不笑的哼了兩聲,忽道:“我這兒到底是廟小,良子你可曾去拜過王嶽王公公啊?”
譚良一雙綠豆眼瞪個溜圓,哭也忘了,不過到底是幹髒活兒幹慣了的人,內裡的關係都掰扯得極清楚,眼珠子滴溜溜一轉,就品出點兒味兒來。
他膝行兩步,湊得更近了些,諂笑道:“祖宗您也知,王公公那門可不好敲,小的只同王公公那侄兒王銳喝過兩次酒,王銳最近……心情不太好,總說些渾話,唬得小的也不敢去了。”
丘聚瞧着譚良半晌,忽而笑了,如拍狗頭一般拍了拍譚良的腦袋,笑眯眯道:“良子,你乾爹還真是養了你這個好兒子呀……”
約有半個多時辰,譚良才從丘宅離開。
丘聚的情緒已經轉好,踱着方步回了後院,進了門卻見珍姨娘還跪在原地。
她臉色比先前更白了三分,額角淤青越發重了,尤顯觸目驚心,身子孱弱搖搖欲墜,卻仍挺着沒動。
丘聚走過去,輕輕踢了她一腳,道:“起來。”
珍姨娘卻是腿已跪得麻了,半晌沒能爬起身來。
丘聚也不理會,坐在主位上,由着丫鬟上了茶,潤了幾口,才緩緩說:“明兒通州過來一批上等文綺,你安排人收了。”他頓了頓,又強調道:“是貢品一般的品相,什麼人能賣什麼人不能賣,你得心裡有數。”
珍姨娘已深知期間門道,深吸了口氣,垂頭應了。
丘聚點點頭,打發她去了,卻又在她臨出門前輕飄飄道:“十月初二,壽寧侯府二小姐出閣,打點出一份禮來送去。”
珍姨娘的腿腳俱都跪得麻,這會兒這種麻木痠疼席捲了大半個身子,無論是腦袋還是這顆心,都是木木的。
她扶着門框,緩緩挪回身,又應了一聲。
丘聚方涼涼道:“這批貨,你可得用心些,賣出個好價錢來。”
*
九月二十四,萬壽聖節。
去年是小皇帝登基後第一個生日,但因着先帝梓宮並未發引而不曾大辦。
今年是改元后小皇帝第一個生日,論理說也當大辦了,但是無論內宮還是外朝都知道如今國庫空虛,大婚的銀子還未盡數補齊,更別說做壽的銀子了。
因此今年的萬壽聖節打着“先帝未大祥”的旗號,皇上不受賀,免百官宴,仍宴四夷朝貢使於闕左門,賜前來貢馬及方物的朝鮮國王使者、烏思藏闡教王使者織金文綺彩幣鈔錠等。
後宮這邊,今年沒有選秀這檔子事兒,本也不必設宴,不過皇上表示後宮有了新皇后,特命四品以上外命婦入宮覲見,又許了皇后和賢德二妃家中女眷入宮敘骨肉親情。
連帶着,太皇太后孃家王家也帶了幾個孫女進宮。
這等事張太后豈能輸陣,因此壽寧侯夫人也只得帶着張玉嫺進宮了。
壽寧侯夫人本是怕了女兒的脾氣,生怕她入宮見着吳錫桐再鬧出什麼來,這次金太夫人因着咳嗽不曾進宮,再對上公主、太皇太后,可沒人爲她母女護航,因此便想以女兒馬上就要出閣婉拒的。
但壽寧侯張鶴齡認爲此次應召入宮能彰顯前事已了、天家對此毫無芥蒂,且女兒嫁了之後也難得有入宮覲見的機會,還當在此時多在太后面前博些好感,日後於她於她夫君都有益處。
壽寧侯夫人駁不得丈夫意見,又覺得女兒如今已心繫狀元郎,及笄禮上也表現得不錯,因此雖有忐忑,還是帶着女兒來了。
宮宴未開前,先去覲見了張太后。
張太后向壽寧侯夫人問了金太夫人的病情,而後就忍不住同她抱怨吳德妃來:“你那侄女真真是個榆木疙瘩,當初怎麼選中了她呢!”
張玉嫺立刻豎起耳朵來。母親爲了寬慰她曾說過吳錫桐在宮中不受寵,她當時還頂撞回去,道是“誰叫你們選她入宮,若是我去纔不會這般光景”云云,氣得母親直捶了她好幾下。
不過她也就是說說罷了,有了狀元郎那般才貌仙郎,她也不稀罕入宮了——當然,她當初是希望入宮爲後,希望皇帝表哥如皇帝姑父對姑母那樣對她一心一意的,現在看來,既是還要有其他后妃分寵,甚至不能爲後,那入宮對她的吸引力自然而然就消退了許多。
這會兒聽見太后姑母數落吳錫桐,她還是蠻高興的,只要吳錫桐不好,她就高興。
壽寧侯夫人可高興不起來,這到底是她孃家侄女兒,且是她選過來的,她可擔着干係呢。
她陪笑道:“她打小兒就是個木訥性子,這個,這個……待臣妾……”她本想說自己去教訓吳錫桐,可話要出口方想起來那已是皇妃了,忙生硬的改口,道:“待臣妾去與德妃娘娘說說。”
張太后恨恨道:“你可要好好說她!哀家原不指望她如沈家那妮子一般懂皇上心思,知道送個鸚鵡啊八哥的來討皇上喜歡,她便是能學學皇后,知道繡個荷包扇墜兒的也行啊!你說她辦的什麼事兒,她竟繡了個一段《妙法蓮華經》的插屏送去!說是祈皇上康健的,可這樣的東西少年郎哪裡會看上一眼!真是!氣得人心口疼!”
張玉嫺口中含着一口茶湯險些噴出去,強嚥了下去,不免嗆了下,咳嗽起來。
壽寧侯夫人回身瞪了女兒一眼,忙又向張太后陪笑道:“這孩子就是實心太過,不懂得那些……那些雅趣。太后娘娘莫爲着她氣壞了身子,待會兒我去與她說!”
張玉嫺緊抿着嘴,不讓自己笑出來,哎呀,吳錫桐這個蠢貨,白瞎了那樣一副好皮囊。
她忍不住摸了摸袖袋中的帕子,那是她將自己繡的荷包隨着節禮送到狀元府後,他與她的回禮。上好的松江棉布,繡得花間彩蝶雙飛,只想着心裡就泛着甜。
張太后絮絮叨叨同壽寧侯夫人抱怨了好一陣子,張玉嫺已是神遊天外。
少一時,吳德妃的家人入宮,由吳德妃引着過來與張太后請安。
吳母原不過是個秀才娘子,進壽寧侯府都畏畏縮縮,更勿論進了宮了,到得太后面前,臉上笑容僵硬,口中連句囫圇話也說不利索了。
吳德妃的兩個妹子,一個十一,一個只八歲,更都是膽小如鼠,行過禮便畏縮不前,沒有半點兒討喜之處。
張太后看着越發心煩,愛答不理,壽寧侯夫人卻得打起精神來,語重心長“勸”吳德妃待皇上要盡心。
吳德妃也一如往昔的溫馴老實,靜靜聽着壽寧侯夫人說教。吳母更是一句話不敢接。壽寧侯夫人也頗爲滿意。
只是沒多一會兒,坤寧宮便來人相請。
太皇太后、張太后與夏皇后升座坤寧宮主位,沈賢妃、吳德妃分座下首,開始外命婦覲見儀式。
待宮宴散了,外臣之妻多半辭去,剩下的大抵是宗室和貴戚,便也沒那般嚴謹,老夫人們一處,小娘子們一處,三三兩兩相聚閒談。
淳安大長公主也帶着孫女們進了宮,宗室貴女那邊立時就以清河郡君蔡淼爲首聚在一處,這一羣便都是不待見張玉嫺的,根本不理睬她。
張玉嫺也不想過去自討沒趣,環顧周圍,王家吳家的她不喜歡,夏家沈家的她不認識,竟是個關係相好的人兒都沒有,不免氣悶。
倒是沈賢妃活潑性子,還過來與她攀談幾句。
張玉嫺早聽說這是個受寵的,方纔又在太后那聽了其邀寵的手段,如今見也是個美人坯子,心下不免打翻了醋瓶子——便是表哥不喜她,她也不樂見表哥對旁人好的。因此帶搭不理的,也沒怎麼好好說話。
吳德妃似乎瞧出了這邊不妥,也過來笑着與張玉嫺問好。
沈賢妃見狀,告了聲罪,便笑盈盈的又往旁邊去了。
張玉嫺冷眼看着吳德妃,想着她又蠢又不受寵,嘴角不禁掛上一抹譏諷笑意,涼涼道:“瞧着你這面色可不大好呀,可是進了宮水土不服麼。”
吳德妃微微一笑,臉上一派溫婉,“也是本宮體弱,前次落水的症狀還不曾養好。勞嫺妹妹掛心了。”
“本宮”、“嫺妹妹”這樣的詞兒一出來,張玉嫺就忍不住變了臉色。當初,這不過是個丫頭下人一般的東西,哪裡敢叫她妹妹,還不是恭敬的一口一個二姑娘叫着,如今,還敢自稱本宮了!
“你倒是命大。”她冷冷譏刺一句,心下真恨不得其那日就淹死了呢。
吳德妃宛若沒聽出她話裡惡毒之意,依舊笑得恬靜:“是吶,也是因禍得福,若非那一場禍事,皇上也不會知道本宮,本宮也無緣侍奉天家了。”
張玉嫺已是臉色鐵青,那日的種種又浮上心頭,被皇帝表哥拒絕的羞惱、被趙彤那個賤人羞辱的驚怒……
她攥緊了手中的帕子,垂眸盯着上面的雙飛蝶,這才一點點平復下心情。
她還有那般神仙人物一樣的狀元郎呢!吳錫桐入宮有什麼用,還不是不討皇帝表哥喜歡,日日獨守空房,瞧着一臉菜色,哪裡瞞得過人去!
吳德妃掃了一眼那帕子上的花紋,因笑道:“瞧這鮮亮的活計!嫺妹妹的手藝可大有進益吶。”
張玉嫺這樣的出身學學針黹女紅不過是做做樣子,哪裡又用得着她們親自動手做什麼,那手活計不過做做樣子,勉強能做一兩個荷包小件罷了。
知道吳錫桐語帶譏諷,張玉嫺卻哼笑一聲,故意抖了抖,淡淡然道:“這是松江過來的貢品罷了。”
松江棉布,沈家。吳德妃笑意更深了些,口中話語帶着惋惜,“本宮還算是身子硬朗的,可惜了楊家妹妹卻是纏綿病榻,入宮前去探望她,還不大見好。”
張玉嫺心下暗恨,她有如何想有這麼個仇家妯娌!好在那兄弟已過繼出去,又分了宗。不然這麼個嫡出弟媳戳在面前還真是不夠礙眼的!
“是麼?”不過這點子事兒也不會讓她動怒,張玉嫺故作淡然道:“到底是那邊兒族人,我如今不大好管的。”
吳德妃點頭道:“是呢,本宮險些忘了,再有幾日便是嫺妹妹出閣大喜的日子。”她笑着向身後隨侍的宮人道:“本宮給二姑娘的東西可帶過來了?”
那宮人應了一聲,從懷中取出一個錦囊來。
吳德妃笑着親手解着錦囊,道:“這也算不得添妝,正日子時,本宮等必要老孃娘、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與嫺妹妹添妝的。這不過是本宮一點小心意。”說話間從中取出一塊薄紗,上面蠅頭小楷工整繡得一篇《心經》,“與妹妹作個團扇的扇面,閒時頑罷。”
張玉嫺黑了臉,冷冷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吳德妃嘆了口氣,道:“嫺妹妹,你我在一個府裡住了那些時日,姐妹情深,不日你便要嫁作沈門婦,今日一別,又不知多少年方能在宮中再相見。本宮心中萬般不捨,這塊紗便作個念想吧,本宮也會日日誦心經祈佑妹妹康健平安。”
她的話語又輕又柔,卻在幾個詞上有意無意咬了重音,好似情深意重。
張玉嫺卻是咬緊了牙關,死死攥着那塊蝶雙飛的帕子。
不知多少年能再在宮中相見!
這是譏諷她夫君不過是個六品,她至多獲封個安人,根本沒有入宮覲見的資格!
她未嫁時,是太后的親侄女,是侯府的千金,出入宮闈也被當作嬌客,衆星捧月。
她出嫁了,便只是個芝麻綠豆大的小官太太,見到小小宮妃都要大禮參拜。
她如何甘心!如何甘心!!
才貌仙郎又如何,他要多少年才能爬上高位,給她尊榮地位?!
好恨……好恨!
*
沈賢妃根本沒走遠,雖與人說話,眼角餘光也盯在吳德妃身上,她身邊的宮人離那邊更近,都豎着耳朵聽動靜。
當宮人將對話悄悄傳到她耳朵裡時候,她無聲無息笑了,笑得眉眼彎彎。
站在她對面的兩個王家姑娘不明所以,但見賢妃娘娘笑了,便也只好陪笑,因問道:“可是有什麼可樂的事兒?也請娘娘說與我們聽聽。”
沈賢妃卻收了笑,一本正經道:“沒什麼,只是想起一句俚語來。”
兩個姑娘面面相覷,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沈賢妃身後桃蕊緊張的手心都是汗,生怕這嘴沒把門的小姑奶奶再說出什麼渾話來。又忍不住去瞪了那賢妃新提拔的宮人一眼,不知道主子什麼性子麼,還敢瞎來碎嘴!
沈賢妃這次卻沒有渾說,只俏皮的眨眨眼,甜甜的一笑。
那兩個姑娘自然也不敢追問什麼。
待又寒暄了幾句,各自走開,覷着周圍沒人,沈賢妃忽湊近了桃蕊,笑嘻嘻道:“本宮幼時隨父親在知縣任上,自鄉間聽來句俚語,叫‘咬人的狗不叫’。”
桃蕊嚇得腿都軟了,臉色煞白,口中不住唸佛,“好娘娘誒……”您可千萬別胡說八道。
沈賢妃兀自甜笑。
看吧,果然世事無十全,縱然是才貌仙郎,比翼雙飛,也到底,意難平吶。
她貼着桃蕊的耳朵,壓低聲音道:“且看着吧,有得熱鬧了。你也記着,今後,咱們也得提防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