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一,大明王朝迎來了新的皇后。八月十八,下旨冊沈賢妃、吳德妃,九月初七迎二妃入宮。
宮中如何相處還未傳到外朝,朝中的御史、給事中們倒是先對三家嶄嶄新的外戚人家動起腦筋來——彈劾外戚大抵是清流們顯示剛直不阿風骨的不二手段。
只可惜,這三家新外戚不知道是不是因着剛剛發跡,還不敢猖狂,諸如強佔民田、橫行鄉里之類御史們最喜歡的事情統統沒有。
莫說尋常人家出身的夏家、沈家,就是和壽寧侯府沾着親戚關係的吳家也是尋不出任何事來。
這沒縫的雞蛋怎麼叮?
偏就讓個聰明的蒼蠅想出法子來。
九月初十,監察御史杜旻上奏言貴戚多出身寒微,一旦聯姻帝室不是乞田請爵便是侵官罔利,皆因未嘗聞禮義之故。直言恐皇后父親都督同知夏儒驕侈罪戾,請選老成端潔堪爲師友者一人,授以訓導之職,爲夏儒講學。
——沒劣跡沒關係,爲了防止出劣跡,先派個先生來“訓導之”。
摺子送到壽哥面前,壽哥直接砸了手中的茶盞。
一旁的劉瑾本冷眼旁觀,瞧見皇上動怒,才佯作急色撲過去,護住御手,連聲道:“可曾燙了萬歲爺的手不曾!”又去罵跪了一地的小內侍:“都瞎了眼不成,還不趕緊取藥油來,收拾了東西下去!”
壽哥一個砸茶盞,哪裡會傷到手,當下甩開劉瑾,瞪了一眼亂作一團的小內侍們,揚聲喝道:“大伴留下,旁人都給朕滾出去。”
小內侍們忙迅速撿了碎瓷片,麻利的退出殿外。
壽哥氣鼓鼓的看着劉瑾,恨恨道:“這羣酸儒都應該拖出去被廷杖!辱及皇后與辱朕何異!”
這打狗還要看主人,這夏家剛剛被壽哥納入“自己人”的圈圈裡,便是不好也只有自己說得,如何許他們來說?
況且沒甚不好的,還要被雞蛋裡挑骨頭,莫不是要立個下馬威?
可這是給誰的下馬威?
是給新貴夏家,給還是這嶄新的剛大婚要親政的小皇帝的?!
劉瑾親手奉了茶上來,陪笑道:“皇上息怒,與這等人置氣不值當,都是專門尋釁貴戚、故作驚人之語博個錚錚鐵骨的名聲,皇上若賞了他們廷杖,倒成全了他們。”
壽哥憤怒的推開茶盞,“錚錚鐵骨?!朕要讓他們骨斷筋折!從前周家又或張家是有不妥,真做了什麼,他們上躥下跳的說也就罷了,夏家老老實實的,他們也要挑這軟柿子捏上一捏,混賬至極!”
因又罵道:“吏部竟還上折複議,要求如杜旻所言立這麼個人!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六部整日都是幹什麼的?大婚花用五十三萬兩銀子還沒補齊,正經事不去做,拿捏皇親倒是一個個來勁了!”
大婚一樁前後花銷五十三萬,戶部只撥了三十萬兩銀子,其餘只說沒有,又一口咬定是內官說依仗婚禮之用貪墨。
還是太皇太后開口先用內庫銀子辦了婚事要緊,其餘補齊就是。自來每年戶部也是要撥銀供內廷花銷的,且待秋稅上來再說。
壽哥看戶部這氣不順卻是連吏部也遷怒了去。
吏部如今在焦芳手中,劉瑾是早早就知道了杜旻摺子這事的,焦芳還特特悄然來問過劉瑾的意思,劉瑾只道且聽內閣的。
果不其然,劉閣老指示吏部附議杜旻所言。
這等教化之事原就爲內閣所喜,且內閣還想着藉此機會“提醒”小皇帝一二——五月裡小皇帝就以天熱爲由停了經筵的,如今大婚諸事都已完結,卻還不曾復了日講,內閣已是頗爲不滿。
劉瑾要的就是小皇帝的憤怒,小皇帝不提那銀子的事兒他也是要提的,心中雖喜,面上仍憂道:“萬歲爺,如今尚有幾處告災,還不曾撥銀賑濟,只怕戶部也是真拿不出銀子的。”
壽哥一拍桌子,道:“拿不出銀子?!朕看他們哪個不是腦滿腸肥,看看這幾次抄家,那姓賀的侍郎,那朱秀,一個個都吞了多少銀子!如今倒說國庫空虛,都叫他們中飽私囊了去,能不空虛?!這到底是朕的天下,還是他們的!”
這話卻叫劉瑾唬了一跳,慌忙跪在小皇帝腳邊,抱住他雙腿道:“皇上慎言!慎言!”
壽哥是惱極方口不擇言,此時也知有些失言,卻只冷笑,並不應聲。
劉瑾又道:“萬歲爺,那宵小想鑽空子也是有的,怕只太祖那剝皮填草或能震懾一二。只是,萬歲爺,這也不是天下爲官皆貪的,奴婢卻知道,有那一類,雖不貪墨,也一般空耗國帑,比貪墨還讓人痛恨!”
壽哥皺眉,揮手道:“大伴別賣關子,直說來。”
劉瑾這才正色道:“皇上可還記得去歲六月,刑科給事中王震曾上書盤查寧夏固原倉場,發現糧料草束多有腐爛,參奏督理糧儲陝西參政等多人。戶部卻回覆,相關官吏或丁憂或去職,已無可查。而今歲寧夏依舊乞撥糧草銀子,比舊歲還多些,竟是要補去年的虧空!這督管糧草的失職,糧草的折損倒要朝廷來補,哪裡有這樣的道理!”
壽哥登時大怒,錘着桌子吼道:“查!查到底!豈是什麼丁憂去職就完事了的?!”
他怒氣衝衝在暖閣裡走了兩圈,每一步都踏得狠狠地,似是恨不得踩死那些官吏,口中不住道:“派人去查,內官監,御馬監,派可靠的人手下去,仔細查個清楚,一個都別放過!一處都別放過!每年在九邊花上這許多銀子,倒便宜了他們?!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劉瑾垂下頭,掩住眼底的笑意,恭敬的領旨,“皇上英明!奴婢以爲,不僅九邊糧米草場要查,各地常平倉也是要查的,否則若有損失朝廷卻不知,萬一遇上災荒要開倉賑濟,豈不誤事!”
“查!都查!都查!”想到了遼東,壽哥幾乎是咬着後槽牙擠出來的話。“朕的倉裡不養這羣碩鼠!”
劉瑾連連應聲,待壽哥怒火稍減,方道:“那杜旻……”
壽哥一張臉比鍋底還黑,重重哼了一聲,“這樣沽名釣譽譁衆取寵的東西還留着他在朝中不成!他既喜教化人,便成全了他,叫他回鄉作個教書先生罷。”
劉瑾面露難色,“萬歲爺……這歷來不以言治罪,且……他這話裡,也是摘不出問罪的毛病的……”
見壽哥要發脾氣,他連忙道:“奴婢倒是有個想頭,他這不是河南道監察御史麼,七月汛期河南也遭了災,不如遣他個巡按河南的外差,讓他替陛下看着賑災可有疏漏,且災後百姓難免人心浮動,正好讓他去教化一二。”
明都察院之下設十三道監察御史,平素是在京供職,乃稱常差,若奉命出巡鹽務、漕運抑或巡按地方,則是外差。這巡按地方的差事是監察御史諸外差中最尋常的一件。
而巡按地方乃是代天子巡狩,考察諸官,舉劾尤專,其權柄極大,原是極好的肥差。
然讓人去巡按災區……那就另當別論了。
也莫說那遇到暴民容易性命不保的兇險事,單就說尋常的,一日三餐就有許多講頭——這可是災區,若吃得太好,必要被彈劾,而御史犯法可是要罪加一等的,他只有比尋常官員更簡樸的份兒!
在京中,御史們替大佬們發聲,通常有些灰色收入,日子很是過得去,不說山珍海味,這大魚大肉還是沒問題。
這到了災區只能粗茶淡飯,甚至要名聲的怕還要啃上幾頓粗麪餅子窩窩頭,就這般磋磨上一年半載,足夠讓他長記性的。
壽哥雖不知道里頭許多關竅,卻也知放去災區不是什麼好差事,便哼了一聲,道:“倒便宜了他。”
劉瑾眼睛一彎,嘴角一翹,口中卻恭謹道:“這也是給他個報效朝廷的機會,若他果然剛直,有他在河南,賑災事上也不怕有宵小出貓膩了。”
壽哥這才面色稍霽,只拿鼻子裡出聲兒,並不言語。
劉瑾口中連呼“萬歲爺聖明”,領了旨意,滿心歡喜的去了,一路還在盤算着都派遣誰去查這糧草事。
他原也沒想到能這樣的順利,虧得內閣這羣頑固的老貨非要擰着皇上來,可是幫了他的忙。
他所要的,也就是安插人下去,只要人插進去,這天下的事兒就不會再有插不上手的。
出得東暖閣,一路上都是一張張諂媚的笑臉。劉瑾頗有些志得意滿的意思,眼睛只在這些內侍頭頂上掃過。
要查九邊糧秣,還是得用御馬監的人更名正言順一些。
劉瑾也清楚的知道,他就是總攬大權,也不可能事事都親力親爲,因此也是不遺餘力培養親信,再拉些合夥。
這會兒瞧御馬監張永就是個可拉入夥的人。他也不怕張永在御馬監裡做大了,神機營且在他手裡呢。
張永倒也還算老實,這不,遼東這樁事裡的那份孝敬就乖乖給他送來了。
且張永外面也沒甚人脈,王守仁父子沒落進他劉瑾袋囊裡是有些可惜,不過張永若能使喚得動,也間接算他的人了。
至於英國公府,劉瑾卻不像丘聚那般看中,張家二小子是打小兒一直跟着萬歲爺的,那點子機靈,劉瑾是一清二楚的。
但便再機靈,也不是世子,且英國公府世子的位置還不穩當呢,英國公府更不會因着一個毛頭小子就站到張永那邊去,現下呢,不過各取所需罷了。
至於沈家小子,嗨,那就更不是個事兒了,從前是尚書門第,可如今家裡連高官都沒有,再得皇上喜歡有什麼用。況且沈家也識趣,得了這做遼東軍衣的好處,孝敬也送進宮裡了,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張永的指點,各處都沒落下,可見是個懂事的。
張永堪用,也值當提攜一回。
更妙的是,張永和丘聚結了樑子。
劉瑾心下冷笑,丘聚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剛搭個臺子就敢唱大戲,尾巴翹到天上去。哼,待騰出手來,必得擡王嶽治一治丘聚這兔崽子,讓他知道得敬着他劉祖宗。
眼一掃,瞧着一個小內侍諂媚的笑臉,正是他安排在小皇帝身邊伺候的幹孫子,劉瑾臉一板,點手讓人過來,聲音不高不低吩咐道:“去,御馬監看看張永做什麼呢。就說咱家找他,讓他來見我。”
小內侍點頭哈腰的一溜煙去了。
這話說得硬氣,張永也是這內廷裡數一數二的角兒,且最近正得皇上歡心,是一等一的紅人,劉瑾這般一說,好似張永是他的跟班,隨叫隨到一般。
到底是劉公公,皇上身邊頭號人物。
周遭不少內侍臉上討好的笑容越發明顯了,直到劉瑾身影消失在角門處,還咂着嘴豔羨這大太監的權勢,收回視線,一個個又伸長了耳朵,聽着內殿主子傳喚,盼着自己的青雲路。
*
內殿裡,壽哥臉上半點兒表情也沒有,盯着劉瑾一路出去,自家繞着殿內又轉悠了兩圈,手中把玩着個玉蟬的手把件,半晌,忽把那玉蟬丟在案几上,發出咚的一響。
牆角那杵着裝木頭樁子的小內侍嚇得顫了顫,這纔像有口活氣兒的樣子。
聽得萬歲爺沉聲問道:“劉忠哪兒去了?”
小內侍慌不迭躬身回道:“回萬歲爺的話,小劉大人往西苑去了。”
壽哥哦了一聲,喃喃自語道:“是,他昨兒來說了。這幾日趁着秋涼正要弄什麼景兒。也不知道西苑幾時能修個齊整,明夏許能過去避暑?”
他頓了頓,方道:“去傳話,擺駕坤寧宮。”
小內侍得令匆匆跑了出去。
說是擺駕,然乾清宮坤寧宮隔着不遠,壽哥溜達着也就過去了,越過交泰殿,那邊已有坤寧宮的管事太監迎了過來,陪着笑臉道是皇后娘娘一早就往太皇太后那邊去了。
壽哥臉一沉,斜眼瞧他,“可是有人在皇后娘娘耳邊說了什麼?”
這前朝後宮的消息傳得飛快,雖傳的不是什麼機密,卻也委實讓人着惱。
那太監訕訕的,只道:“皇后娘娘給太皇太后請安去了。”
壽哥摔了袖子,大跨步就往仁壽宮那邊去,這卻不是近路了,身邊跟着的機靈宮人慌忙跑回去傳步輦,到底在角門追上了皇上,請萬歲爺上了御輦。
到了仁壽宮,宮女太監跪了一地,迎出來的卻不是夏皇后一個,沈賢妃、吳德妃竟都在。
壽哥進去先給太皇太后問了安,又問老人家身子怎樣。
太皇太后笑眯眯指着沈賢妃道:“這張嘴巧的,便是有個頭疼腦熱的也叫她說好了。”
沈賢妃抿嘴笑道:“能博老孃娘一笑,纔是臣妾的福氣呢,臣妾可不敢把太醫的功勞都佔了去。”
她聲音甜軟,言辭俏皮,說得太皇太后也笑了起來,殿中諸人自然也要湊趣跟着笑。
而沈賢妃一笑間連眉梢上的小痣都顯得格外鮮活,更帶出三分小女兒的嬌俏來。
沈賢妃雖比不得吳德妃絕色,但因着性子爽利嘴兒甜,又是個活潑好動的性子,倒是頗對壽哥的胃口。
再看吳德妃,倒是似將“賢德”二字都要佔了去,整日裡端着大家閨秀的款兒,不苟言笑的樣子,沒事兒還抄些佛經往太皇太后、太后宮裡送,美則美矣,卻全然木頭美人的樣子。
別說皇上不親近她,便是張太后也不喜她。
因“皇后”變“皇妃”張家被擺了一道,且這德妃的位份還在賢妃之下,張太后是極慪火的,雖有鹽引也不能平其怒,又見吳德妃竟是這樣性子木訥、爲人呆蠢全然留不住皇上,她哪裡還喜歡得起來。
這樣一來,愛說愛笑、天真爛漫的沈賢妃更是礙了張太后的眼,直恨不得把其丟出宮去纔好。
是以皇后帶着賢妃德妃過來太后宮中請安時,從沒有誰能得過一個好臉。
好在還有太皇太后在,皇后三人往太后這邊請了安,也呆不了多一會兒便往仁壽宮去了。
自坤寧宮移宮後,張太后不欲與太皇太后毗鄰,也不在仁壽宮周遭擇宮室,而是選中了西邊鹹熙宮。
鹹熙二字原取自《尚書·堯典》庶績鹹熙,祈國家百業興旺之意。張太后既住此處,便照舊俗,更名爲熙壽宮。
熙壽宮與仁壽宮差着一個字,卻着實隔着老遠,便是乘輦也要好一陣子,八月裡暑熱還沒褪盡,秋老虎正厲害的時候,張太后哪裡耐煩走動去請安!
她又哪裡是耐煩見太皇太后的!
初時總要在兒媳面前做個樣子,還帶着皇后等過去過兩日,後來便再忍耐不住,乾脆連三人的請安都免了,只圖自個兒不去仁壽宮。
她這邊是免了,皇后幾個也是鬆了口氣的,只仍不敢真不往她這邊來,便是每日早早來熙壽宮點個卯,再往太皇太后那邊去。
太皇太后也是喜靜的性子,原也是免了她們請安的,然她們既來了,老人家也不會像張太后那邊只讓她們在殿外行禮,還是叫進來坐一坐的。
夏皇后與吳德妃都是安靜性子,這滿殿裡也只聽得沈賢妃一個人說笑。
論起來皇后與賢妃這兩個孫媳是太皇太后擇的,太皇太后總會給幾分體面,配合的笑上一笑,倒也顯得其樂融融。
就如今日這般。
壽哥看了也歡喜,他自來在父皇關愛下長大,在父皇面前也無拘無束慣了,人又還是個跳脫少年,最喜歡這樣輕鬆自在的家庭氛圍。
他也跟着說笑了兩句,見太皇太后有了倦意,才起身要告退。皇后等三人自然一併辭去。
出了仁壽宮,沈賢妃一雙妙目便掃到了小皇帝臉上,期盼之意不言而喻,只不好僭越先開口。
吳德妃則是垂着眼瞼,一派雲淡風輕與世無爭的模樣,只看地面青石。
壽哥卻是拉起夏皇后,道了句:“回坤寧宮。”又衝那邊擺手示意由她們自去。
兩位妃子行禮恭送了御輦與鳳輦起駕,沈賢妃這才直起身子,好似什麼都沒發生一樣,笑盈盈向吳德妃道:“新晉得了兩樣好點心,妹妹可要去嚐嚐?”
吳德妃只淡淡一笑,謝過了她,表示自己還要回去抄經。
沈賢妃也不惱,又同她客氣了兩句,方彼此上了各自的輦車去了。
沈賢妃在長安宮,吳德妃在長樂宮,也是名字只差一字,實則分在東西,相距甚遠。
進得長安宮,檐下掛着的五彩錦毛鸚哥便歡樂的叫喚起來,“娘娘來了,娘娘來了。”
沈賢妃便也不去換下大衣服,站在檐下興致勃勃逗弄起它來,仍教它說王維的“風勁角弓鳴,將軍獵渭城”。
宮人們原是勸她教些簡單又討喜的,諸如“萬歲萬萬歲”之類的,她卻嫌哪裡的鸚鵡都會這句,忒是無趣,非要教王維的觀獵詩,說這樣才新巧,必得皇上喜歡。
衆宮人聞言也只得由着她,只是這鸚哥兒學話的進度自然非常緩慢,到現在,這詩的頭兩句也沒學得順溜。
見她又開始教鸚哥兒了,貼身大宮女桃蕊只得叫人提了那鳥架進屋裡,好請娘娘往屋裡換衣裳去。
沈賢妃由着宮人換着衣裳,散了頭髮,仍在不斷的教鸚哥兒,忽一會兒又丟下手,怏怏向桃蕊道:“這隻笨笨的,不好,回頭你讓家裡再尋一隻伶俐的進來。二十四就是萬壽聖節了,本宮還想着要給皇上個驚喜的。”
桃蕊臉色微變,打發了小宮女們下去,才輕聲勸道:“娘娘,宮裡都傳今兒有御史上書彈劾了夏家呢,這些時日,咱們家還是且先靜一靜的好。”
她是沈家的家生子,原跟着沈老太太的,因着姑娘身邊丫鬟年歲小不頂用,這才被選中同姑娘一起學了規矩,跟着進宮伺候。
她自己雖是進宮了,可老子娘兄弟還都在沈家呢,沈家的榮辱、她一家子的性命皆系在賢妃娘娘身上,可不能由得小姑奶奶隨性子來。
沈賢妃卻斜睨着她,撇嘴輕聲道:“有什麼關係。你打量着歷朝哪位皇后是被彈劾廢的?”
桃蕊幾乎要撲過去掩住她的嘴,在宮裡還敢這樣渾說!從前只知道姑娘嘴甜會哄老太太開心的,可不知道姑娘這嘴還這樣沒個把門的!
她慌忙開了門,見外頭宮人都離着遠,方鬆了口氣,卻又指派幾樁活計把人打發得更遠些,方回身緊緊關嚴實了門窗。
見桃蕊一臉驚恐模樣,沈賢妃嗤笑了一聲,道:“你也被教了許多的,喏,你看周家,再看張家,哪個沒有被彈劾過,先太皇太后,如今的太后不都穩穩當當的!這算得什麼,瞧把你嚇的!”
她轉過身來,看着鏡中的自己,撫了撫臉頰,又拿起盒嫣紅口脂膏子,指尖打轉兒,淡淡道:“說到底,還不是她們得寵。她們有寵,家人在外頭怎麼鬧騰都沒關係,誰能彈劾得倒她們家!”
細細的塗了脣,抿上一抿,這鮮亮的脣色襯得鏡中女子分外水靈甜美,“桃蕊,今兒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你也不必總仗着祖母那邊出來的,覺得事事要提點我。你如今是我的丫頭,便得聽我的!你這眼界忒淺,我便告訴了你,如今呢,這宮中,皇后儼然又是一個太皇太后了,只要她穩穩當當不出錯兒,將來也是太后、太皇太后做着。長樂宮那位呢,再怎麼着,她也是張家的,真不知道她裝這個貞靜賢良作甚麼。桃蕊,你說,本宮有什麼?”
那青筍般的玉指又拾起黛筆來,對鏡細細描畫柳葉眉,“我呀,什麼都沒有。名分已定,就是再賢德,也不過是個妃子,在外頭,就是個妾!做妾的要那麼賢良作甚麼?一個妾做得比主母還賢良,豈不是尋死!還不如踏踏實實享這一場富貴,我呀,且樂我的。正正好,皇上也是喜歡高樂的!”
她的雙脣猶如嬌嫩的花瓣,揚了揚眉,那顆小痣就像在眉梢上跳動,她滿意的一笑,扣上妝奩扭回頭,“既得了皇上喜歡,自己也享樂着了,何樂而不爲?我討了皇上喜歡,有了聖寵,家裡人在外頭不也寬鬆自在,何樂而不爲?!”
桃蕊囁嚅着,全然說不出話來。
沈賢妃下巴一挑,“喏,還不快傳信出去,本宮要只毛色好又會念詩的鸚哥兒,勿論花多少銀子,必要在九月二十四之前送進宮來。”
她望向乾清宮方向,眼中波光流轉,“三房的堂哥最會玩了,讓他留心着些,往後有什麼新鮮物兒儘管進上來!”
*
夏皇后自然也是聽着前朝的信兒了,到底她是掌鳳印的正宮娘娘,接手宮務也是遲早的事兒,因而往她這邊來獻殷勤的耳報神着實不少。
她今兒是沒等兩個妃子過來請安,就惶惶然去了太皇太后那邊的。
皇上曾說過,有什麼爲難的,儘可以求太皇太后去。
她不知道皇上這話的意思是太后若是爲難她時她可以去求助太皇太后,只當太皇太后是那最最好說話、最最護着孫子的老祖母——就如她的祖母那樣。
她也是打心眼裡喜歡與太皇太后親近的,不像太后那樣眼中飛刀子、說些她聽不懂的話,太皇太后總是和善的笑,雖然話不多,卻特別暖人心,尤其身上散發出一股子積年的檀香味,就好像廟裡的菩薩,讓人特別的安心。
夏皇后幾乎是一踏進仁壽宮就不慌了,坐在太皇太后身邊,她還是喃喃將事情說了,太皇太后卻只是笑,捏了捏她的手,道是算不得什麼,叫她不必憂心。
她也就好像真不憂心了。
可是,皇上突然來了,皇上讓她回坤寧宮,皇上臉上似乎……不高興。夏皇后登時又無比憂心了,生怕是夏家的事惹惱了皇上。
她的容色,比之那兩位,差了不是一星半點兒的,她心裡明白得緊,開始也難受過,驚惶過,怕失了聖心。還是太皇太后身邊兒的嬤嬤提點了她,且看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當年那些事她也是聽說過的,便不得寵愛,也依舊還有名分,她這才定了下來。
可那前提是,不犯錯,自家不犯錯,家人不犯錯。
她雖知道父親的秉性,斷不會有什麼裹亂的事兒,可是,御史口筆如刀,誰說得準呢。
到得坤寧宮,壽哥先下了輦,卻等了等,待夏皇后走過來,才伸出一隻手來,直牽着她進了坤寧宮。
左右宮人皆是驚詫,又慌不迭低下頭去。
夏皇后腦子裡亂糟糟的,有些迷糊,都走了一半兒路了,纔想起來這不合規矩,下意識就掙了一下。
壽哥卻是渾不在意,只拉着沒放手。
夏皇后忽就害怕起來,竟也不敢掙了。好在也沒幾步路,便被他拉着進了東暖閣。
一應宮女內侍上來爲這對天底下最尊貴的夫妻換去大衣裳,換上常服,又流水一般奉上茶果點心,壽哥這纔打發人下去。
在盤子裡摸起一個又大又紅的李子,壽哥一口咬下,看着夏皇后受驚的兔子一般惴惴不安的樣子,笑了笑道:“可是聽着前面的話,纔去老孃娘那邊了?”
夏皇后不想他竟開門見山說了出來,原還是絞盡腦汁想怎麼提的,這會兒措手不及,竟腦子一片空白,傻傻的點頭應了一聲。
待回過味兒來,她又差點兒哭出來,淚珠兒都在眼眶裡打轉了,開口道了句:“皇上恕罪……”可又說不下去了。
“哎,哎,怎的又哭了。”壽哥丟下李子,走過去到她身邊,挑了她的下巴道,“你就這脾性不好,怎的動不動就掉眼淚。”
夏皇后連忙抹了眼睛,卻是擠不出笑來,只道:“臣妾……臣妾是怕……怕夏家給萬歲爺添了糟心事……”
壽哥捏了捏她的肉肉的腮,又拉起她肉肉的小手,才嘆了口氣,道:“你也忒軟和了些。”卻不知是說這身皮肉,還是這秉性。
不過,這樣的軟和性子,這樣軟弱的外家,不正是他想要的麼。
成化一朝,周家作爲皇上舅家便囂張已極,到了弘治朝,周太皇太后身份更爲貴重,於弘治皇帝何止養育之恩,簡直是救命之恩,周家所受優待更甚從前,氣焰更盛。
弘治皇帝沒法子壓下這勢大的外戚,遂擡舉了張家,既是因着與張皇后夫妻情深,亦是爲太子撐腰,卻也不無借張家制衡周家的意思。
左不過,帝王心術,平衡之道。
只是到了如今,周家張家仍在打擂臺,卻也是兩頭都是勢大。
壽哥可不需要再一個這樣厲害的外戚來制衡了,三足鼎立固然平穩,可也容易尾大不掉,一家且不好打發,何況三家。
夏家這樣老實的,正正好。
他也不需要一個像張太后那樣強勢的、一心向着孃家的皇后。
夏氏這樣怯怯的,知道敬畏他,知道約束孃家的,正正好。
他再次捏了捏夏皇后的肉頰,笑着安慰道:“不過是個沽名釣譽的胡言亂語,朕已下旨打發他往河南賑災去了,看他是不是真個鐵骨錚錚。”
夏皇后還是反應了一會兒才懂,忙要跪下謝恩。
壽哥笑眯眯的拉了她起來,“謝得什麼呢,原也是沒錯兒的。”見她感激的又是淚花兒閃閃,又是哈哈一笑,“你這樣哭呀哭的,可不是要把坤寧宮都淹了。今年秋汛外頭沒怎樣,宮裡倒先發水了。”
聽得皇上調笑,夏皇后也不好意思起來,忙又揉了揉眼睛,這一揉,眼睛紅彤彤的更像只小兔子了,怯生生的道:“臣妾定改了這個毛病。”
壽哥心道很不用改,這樣纔有趣,卻到底不是正經話,不好說出來,轉而便笑道:“這次是國丈受了委屈,朕原就想着,都督府那塊地方忒是狹窄,聽說四世同堂住着,很該再擴一擴的,明兒朕就擬旨讓工部去看看地界,入冬了不好動土,先定下地來,劉忠最會治園子,明春就叫他去督工擴建。”
夏皇后慌忙擺手道:“哪裡委屈得!新宅已是厚賜,足夠家裡住了!且如今朝廷用錢的地方還多着……”
“這點子算得什麼,你且安心。”壽哥攥了她的手,抽冷子一把將夏皇后抱個滿懷,只覺得一團棉花一般,宣軟軟香噴噴,忍不住香了香,便又笑嘻嘻道:“你是騎不得馬吧,明年西苑也就修好了,到時候咱們去那邊遊湖頑去!”
*
在宮室內殿裡、夫妻間,不過是一句輕飄飄的說話,清風一般,到了朝堂上卻是成了旋風,卷得波濤洶涌的。
朝上先是下旨打發了杜旻去河南災區。
杜旻一腔子揚名立萬的熱血都凍成了冰疙瘩,還不得不叩謝皇恩。
隨後又有諭旨,稱皇親夏儒居第卑隘,欲拓其址,命工部營造。
杜旻臉上就跟被抽了三鞭子一樣,橫豎看不得了。
朝中也是譁然。
工部尚書曾鑑立時表示,其房完整不必改作,且如今又是公私匱乏,改作甚難。何況周遭鄰里皆百年宅邸,叫人搬遷必生怨謗。請等年豐財裕再漸議之。
龍椅上的小皇帝只冷冷撇了旁邊立着的劉瑾一眼,劉瑾便向前一步說話。
自來是劉瑾伴駕上朝的,只是先前不大有說話的機會。大婚過後,小皇帝在朝上日漸話多起來,他偶爾也會代君上發聲一二。
劉瑾尖着嗓子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京中哪一處不是成祖爺賞下來的?如今天家且讓他們挪挪地界,他們還要生怨謗?莫不是覺得天家當爲他們讓地不成?”
這話端是誅心。
曾鑑氣得鬍子一顫一顫,心裡罵了百遍閹豎,卻不好說什麼了。還是拱了戶部出來說國庫空虛的老話。
小皇帝也不接口,樂得劉瑾去衝鋒陷陣,劉瑾也不拿腔拿調用高聲了,反而平緩下來,似是喟嘆道:“國庫空虛太皇太后、太后、萬歲爺也是知道的,要不怎麼大婚的銀子還拖着呢,若不是太皇太后許用內帑,怕要耽誤了國事。”
天子大婚自然是國事,還是再大不過的國事。
戶部也被噎了個窩脖。
劉瑾咂摸着嘴,又道:“九月二十四萬壽聖節……”
得,這一樁銀子還不知道哪兒出呢。去年是小皇帝登基後第一次做生日,今年卻是小皇帝改元后頭一次做生日,再怎麼節省,幾萬銀子也是要有的。
戶部再沒一聲。
壽哥看火候差不多了,才慢悠悠道一句“朕意已決”,開始下一輪奏報。
卻是兵科給事中徐忱奏請查盤每歲九邊各衛運送官銀所糴買、徵收諸類糧料草束,以及倉場糠秕浥爛虧折之數。
不是國庫空虛,查倉場也是應當的。且先前徐忱與英國公張懋一般上過摺子,說過各地冗費等事。此時他再上本也無人爲奇。
然這次小皇帝卻不派巡按御史了,倒派了御馬監和內官監的太監出去!
朝中又是一片喧沸,一個兩個都跳出來說不妥。
只是宮中往外派人,原也是不過內閣的!
御馬監、內官監這邊調好了人,即刻就撒出去,讓京中恐閹豎禍害地方的諸“正義之士”幹跳腳也攔不下。
攔不下沒關係,就直接拍死他們,彈劾內官的摺子很快就山呼海嘯般涌來。
不是查倉場、查強佔田畝?那就來論這田畝,頭一個被彈劾的,便是御馬監掌印太監張永。
卻是弘治朝大太監吳忠得賜七裡海等處莊田,吳忠身故,沒個後人,張永曾認了吳忠爲義父爲吳忠送了終,便奏乞此莊田。彼時弘治皇帝念在他在東宮伺候太子盡心,雖不說賜,卻也讓他暫管。
說起來並沒有很多田地,卻也是一樁錯處。
戶部謂王者無私恩,人臣無私請,朝廷之地有限,人心之慾無窮,此端一開何以制後,請究治其違禁。
不一日,不知道誰挑唆了錦衣衛百戶黃錦上本,奏其叔祖太監黃順得英廟所賜隆平束鹿二處莊田,不想竟被人投獻於德清長公主府,乞歸復管業。
戶部越發奏請,賜田系一時特恩,黃順、吳忠等既歿,自合還官!
德清長公主府真真是無妄之災,駙馬都尉林嶽原是斯文人,受不得這污衊,當庭抗聲,黃錦更是個破罐子破摔的,一味要奪了地回來,也爭執起來。
林嶽再是在士林中有清名,也到底是宗室貴戚,戶部轉身執奏請切責林嶽而治黃錦之罪,並請將莊田還官。
隨後,近幾個月裡上過奏疏乞田求爵的宗室貴戚內官都被拉出來彈劾一遍。
諸如,蜀王曾表示鹽引不夠花用請賜鹽引,仁和大長公主哭孀居祿薄爲兒子們乞煤窯,定國公徐光祚以曾爲冠帶舍人隨侍皇上,而乞量加品級……
一時間朝中雞飛狗跳,宗室、勳貴、內官、文臣吵作一團。
眼見萬壽聖節臨近,也不曾有一日消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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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上爲着銀錢撕擄不清,祥安莊裡也在說着錢的事,卻是張會則與沈瑞商量着,這次萬壽聖節進貢什麼壽禮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