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會酒意上頭,打開話匣子,毫不避諱講起家事。
“我外祖父是會昌侯的庶長子,太夫人多年無子,外祖是被當世子栽培長大的。然……太夫人後來忽有了嫡子,外祖與他的庶出弟弟便都得了個錦衣衛指揮使,曾祖也不再提封世子之事。”
“那位嫡子自小體弱,未及封襲,便亡故。”張會裂開嘴,實要笑,卻發不出半點笑聲,“你猜怎麼着,沈二,你再想不到,那位嫡子就只一個兒子,一個庶子!太夫人卻哭求老侯爺,硬要讓這個庶孫隔代承了爵,也不肯讓我外祖這庶長子承爵。”
“那一年,我外祖已有功勳,而那個庶孫,不過才十七歲的毛頭小子。同是庶出,卻是這般不同。”張會嘴角諷刺之意欲深。“這位庶長孫,便是如今的會昌侯孫銘。這位會昌侯武功未見得,軍務上也受過不少申飭罰俸,卻是使得一手見風使舵的好本事,他原娶了代廟汪皇后之妹,後來,這位原配便適時亡故了,他續絃是嘉善大長公主之女。”
嘉善大長公主是英宗的女兒。
這位會昌侯孫銘在土木堡之變後娶了代宗皇后的妹子,奪門之變後英宗重登龍椅,這位便迅速讓原配“適時死了”,續娶了英宗的外孫女。
適時二字,尤讓人心裡發寒。
沈瑞一嘆,這些外戚勳貴見風使舵的功夫也是爐火純青。難得的是,還當得成牆頭草,沒有被收拾掉。
“外祖父纔不理會孫銘小人行徑,他的功勞是實打實的。外祖父夭折了些兒女,最後只剩下我母與舅父兩個。舅父自幼習武,也不屑那些小人行徑,也同外祖父一般走的武功路子。”張會臉上隱隱顯出驕傲來,“我舅父孫鑾深得先帝爺信重,曾掌錦衣衛南鎮撫司。”
然而,很快他語氣又轉爲森然,“那會昌侯孫銘也只生出一個兒子孫臬,卻是原配汪氏所出。他深恐我舅父聖眷隆重,而他家親近代廟事被清算,爵位終回我外祖父這一支上來,便屢屢使下作手段陷害我舅父。”
“弘治九年,他污我舅父貪瀆,舅父被下獄期間,他又跳出來,與其他房頭的叔祖父爭奪我外祖名下那些宣廟所賜侯府子孫的莊田房宅,後軍都督府秉公處置,舅父洗冤出獄,田產房宅歸還,更是升了一級。那孫銘更不死心,計策也越來越毒。”
張會說到此處,已是滿臉猙獰,而聲音異常悲愴道:“我外祖父故去後,孫銘竟指使外祖父庶出兄弟孫珙誣我舅父子蒸父妾。”
沈瑞震驚得張大了嘴,怪道他只打聽出張會舅父短暫掌過南鎮撫司,卻很快亡故。原來……竟是這樣……
蒸,通淫。
這不是髒唐臭漢,子蒸父妾這等屬犯不孝、逆天道、壞人倫的大罪,在大明律裡判刑頗重,如律鞠治外,武官世襲的爵位身份整個的被削去,子孫也不再承襲。
歷來男女之事最難掰扯清楚,何況是叔父告發……哪怕沒有實證,就這樣一條莫須有的罪過也足以毀了一個前程正好的南鎮撫司鎮撫的仕途之路了。
“外祖父亡故,外祖母言辭被認定是護子心切不足取信。孫珙空口白牙,舅父卻百口莫辯。先帝爺到底還是信任我舅父的,然迫於言官口筆,判我舅父降一級帶俸閒住。”
張會已經雙手掩面,微微顫抖,“舅父如何受得這等腌臢氣,不到一年便是生生氣死了。可憐他死後,外祖母爲之乞祭,禮部竟以嘗有亂倫事而斷不當與!還是先帝爺特許……”
沈瑞也陷入了沉默,外面沒流傳這件事,應是事涉錦衣衛,衆人不敢議論,兼之先帝心存仁厚,大約也露出口風將此事壓了下來。
遇上這樣的事……這樣防不勝防,這樣百口莫辯……
唉,也難怪張會會說處處小心,會對丘聚的動作這樣大反應了。
真是賊咬一口,入骨三分。
沈瑞忽而失語,不知道該安慰張會些什麼,只拍了拍他肩膀,舉起水囊,狠狠灌了口酒。
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
莫說天家無骨肉,爲那把龍椅爭得你死我活;也莫道有爵之家內耗慘烈,親人亦如寇仇;且論但凡小有家資,就保不齊爲一塊地、幾兩銀子而兄弟蕭牆。
想起初來時,生母孫氏新喪,三房九房迫不及待跳出來瓜分孫氏的產業,財帛面前,族人算得什麼?
沈源又對嫡出的親生兒子做了些什麼?便是後來,沈源拿最爲寵愛的庶長子的婚事不也一樣要賣個好價錢!
通倭案中三房沈玲緣何會枉死,前前後後諸事,其生身父親沈涌便脫得了干係?沈涌竟仍能在兒子屍骨未寒時逼迫寡媳幼孫,去爭那撫卹銀子!
再遙想當初二房爲何會決絕進京……那邵氏又是何等狠毒!
財帛面前,親人又算得什麼?
沈瑞一口接一口酒下肚,只覺得那酒在口中香醇綿長,落入胃裡卻如火燒,頭腦也微微發漲。
他眯起眼睛遠眺,六月風暖,大片大片的農田翻滾着綠浪,沃野千里,似一望無際,天空藍得剔透,大朵大朵的雲隨風而動,更顯天廣地闊,心中忽涌起一陣陣豪邁之情。
“夫鵷鶵發於南海而飛於北海,”他輕輕開口誦道。
張會微微抖動的肩停了停,聽得他一路背誦下去,聲音越來越大,“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於是鴟得腐鼠,鵷鶵過之,仰而視之曰:嚇!……”
“莊子秋水篇……”張會揉了揉醉眼,已是酒入愁腸醉了七分,迷迷糊糊的跟着詠誦,漸漸似領會其意,“……欲以樑國嚇我邪……”
沈瑞一拳擂在張會肩上,大聲道:“你願與那羣鴟鳥爭那腐鼠,還是要跳出那污糟圈子,非梧桐不棲。”
張會口中反覆咀嚼這這句話,只覺得酒勁上來,周身熱血沸騰,“吾非練實不食,豈會瞧他腐鼠!”
他猛站起身,狠狠朝空揮出一拳,厲聲高喝:“吾要沙場立業,吾要軍功封爵,豈會被他小人以腐鼠所困!”
沈瑞亦起身,擊掌喝道:“說的好!武將世家,大好男兒,不思沙場立功征戰四方、忠君報國乃至封狼居胥,卻恐懼於小人陰損算計,惶惶於婦人內宅伎倆,豈非笑話!”
張會本熱血沸騰,被沈瑞兩句話說的,忽然又不好意思起來,先前自己負氣出城,頭腦一熱又將對家族不滿、爲舅父抱不平的種種吐露出來,雖心底隱憂,但到底是小家子氣了。
“是我想左了……”他撓了撓頭,那份豪邁瞬間褪去。
沈瑞卻搖頭道:“你沒想左,二哥,之所以咱們要小心翼翼,是因着,咱們現在還沒有實力藐視一切。”
張會不由一愣。
沈瑞正色道:“靠軍功立業是對的,防小人也是對的,然這世間,只防得君子,哪裡防得住小人?那怎麼辦?靠實力!在絕對實力面前,什麼陰謀詭計都是虛妄。只要足夠強,誰能傷得你半分!”
張會覺得那熱血又再度涌回,他重重點頭,道:“是極。”
“你做的也沒錯。恩自上出,咱們自然要順從上意。遠了不說,只說你岳家,先武靖侯爺、如今武靖伯爺,屢受攻訐而不倒,還不是因爲簡在帝心。”沈瑞緩緩道,“當今最重情義,你我皆知。當今有一腔抱負,你我亦知。當今喜武,你武功上若有建樹,何愁不受當今庇佑,何懼魑魅魍魎覬覦公爵之位?”
“是極!是極!”張會連連點頭,他何嘗不是這樣想的!
只是……
“我如今……請命外出?”張會皺眉相詢。他早有出去闖蕩一番的心思,只是一則他年紀到底不大,再者,也生怕離着小皇帝遠了,京中有人要陷害長兄,他迴護不及。
“未必就是這會兒便出去。”此一番交心,沈瑞與張會自然更親近一層,也是真心拿他當兄弟看待,爲他打算起來,“倒不是咱們避重就輕,但也要量力而爲,先做能做到的——依我之見,如今山陝格局,你便是去了,怕也不會讓你出城迎戰,多半是守城,想要立功大大不易;雲貴生蠻好打不好打暫且不論,光其易反覆就足夠令人頭疼,這今日平了,翌日又反,縱使你一次次獲勝,也免不了被言官苛責。”
張會咧嘴一笑,道:“你這書生,倒也看得這樣明白,不若棄筆從戎,你我兄弟一起沙場馳騁吧!”
沈瑞哈哈一笑,道:“你莫誤我,我是要金殿唱名先謀個功名的!”
說着收起玩笑之意,他認真道:“如今恰有個機會,咱們正要經營遼東、山東,這兩處都大有可爲。遼東韃子雖也頗爲兇悍,但是比之山陝還是弱上許多,且部族衆多,又有女直生蠻,挑撥他們彼此對立,咱們亦可事半功倍。
“我聽聞遼東雖是天寒地凍,然土地肥沃,產糧亦是不少;遼東還產馬,練出鐵騎也不是不可想之事!且遼東民風彪悍,百姓可用,便是軍戶憊懶不堪用,直接拿了銀子在當地招募兵就是!你們這些武家哪家沒有私兵,哪家不是私兵戰力最強,照練私兵去練,又是如此糧草、馬匹、悍卒皆齊全,如何練不出強軍!”沈瑞壓低聲音,卻無比鄭重道:“他日,便不能封得侯爵伯爵,便爲總兵爲參將,擁兵數萬鎮守遼東,你看朝中那個小人可敢動你,動世孫大兄!”
見張會兩眼放光,喜得只搓手,真恨不得立時就奔去遼東招兵買馬大殺四方,沈瑞又懟了他一拳,“你別想着現在立馬就去。立時去,也要幾年經營方有成效,你便紮紮實實的,由咱們這些生意開始,慢慢向你想要的目標發展。無論糧草馬匹,還是養兵,都需銀子!咱們且慢慢來,先經營着,慢慢置了田莊馬場生意,待他日你謀這外放,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當然,你也不能光會拳腳,多向老國公請教請教排兵佈陣纔是正經!”
張會忙笑道:“知道知道,你且放心,萬事俱備時,我豈能讓自己領軍無能敗了大好局面!”轉而又忍不住好奇探問:“山東又有何可爲?”
“山東有船。”沈瑞淡淡一笑,微微眯眼,“海外,還有倭寇,還有更廣天地。”
張會摸了摸鼻子,道:“海戰我還真是一無所知,罷了罷了,天下好事不能一次佔盡,我還是先謀劃遼東實在些。”
沈瑞戲謔道:“你倒知道取捨。”
張會嘿嘿笑道:“這不是,有所爲,有所不爲麼。”
這會兒胸中鬱氣一掃而空,眼前天高地闊,任其施展,張會站在高坡上振臂一聲長嘯,只覺得暢快無比。
而那灌下去的半袋子酒的後勁兒也跟着上來了,他晃了晃腦袋,道:“沈二,我今兒可是不回去了,先往你莊子上睡上一覺,等酒醒了,咱們再好好說說這遼東。”
沈瑞酒也沒少喝,亦是頭有些沉了,當下便笑道:“快些回去,怕再晚一會兒馬都騎不得了!”
*
六月二十,英國公府二公子迎娶武靖伯府六姑娘。雖比不得世孫娶親的排場,卻也是場面極大。
世人都知武靖伯府豪富,在南京的武靖伯還曾因作風奢靡被參劾過,這趙六姑娘因是幺女,格外得寵些,陪嫁更是豐厚異常。據說武靖伯府單撒出去的喜錢就有數百籮筐,還有旁的坊中百姓特特趕來這邊湊這個熱鬧,討這個彩頭。
武靖伯得先帝寵信,如今世子爺在府軍前衛,亦是小皇帝跟前數得着的人物,趙六姑娘所嫁英國公府二公子更是天子近臣,因而前來赴宴奉承的人着實不少。
京中上層人家都知上巳宴趙六姑娘與壽寧侯府姑娘們發生衝突,壽寧侯府二姑娘及笄禮上也沒有趙家人身影。
如今趙六姑娘出閣,壽寧侯府自然不會來,宮裡太后那邊也是沒有絲毫表示的。
然太皇太后卻是賞了一對兒奇珍紅玉鐲子添妝的,淳安大長公主、德清長公主等皆親臨武靖伯府道賀,武靖伯府仍是得了極大臉面。
且不說這一日十里紅妝熱鬧非凡,卻說壽哥果然沒有去“熟人云集”的英國公府湊這個熱鬧,倒是溜達到了祥安莊上。
沈瑞接了壽哥進莊,料想壽哥是沒能湊上熱鬧悶悶不樂,這纔來他這邊溜達散心。
不想壽哥往那邊一坐,便打發下去衆人,連劉忠也不曾留。
沈瑞不免詫異,暗自揣度小皇帝這是有什麼要緊話要講。
卻聽得壽哥饒有興味的聲音道:“聽說前兒張會還往你這邊來了?都聊了些什麼?”
這聲音清澈透亮,似好奇稚童發問一般。
卻聽得沈瑞心下陡然一寒。
最初遇到壽哥,是機緣巧合,而經營與壽哥的關係,沈瑞未嘗沒有抱大腿、爲沈家爭得帝王好感的意思。
隨着與壽哥的接觸,隨着越來越多參與壽哥的決策,沈瑞已不自覺就把自己當做壽哥小團隊中的一員,與壽哥的關係,既像領導與下級,也像是朋友。
尤其,壽哥畢竟還是個比他小上許多的小小少年。
當然,自壽哥登基後,逐漸展現出帝王心術,沈瑞總會提醒自己想着聖心難測、想着帝王威儀,卻也因親近仍免不了有時模糊了界限。
此時,當壽哥問及這句出口,沈瑞也驟然驚覺到,面前的這位,已經是一位君主,不折不扣的帝王。
前日東廠削了張銘的職,打了板子送回英國公府,這京中方方面面都會盯着英國公府動靜。
英國公反應迅速,立馬上請罪摺子。張會則是挾怒跑馬出城。
張會這一路根本也不曾遮掩,落到皇上耳中再正常不過。
可張會門兒清的找了一處荒野開闊地說話,成功甩掉錦衣衛和東廠探子……
君君臣臣,最可怕不是那些探子聽到了你說什麼,而是,皇上知道你負氣出城,卻不知道你都說了些什麼。
心懷怨望乃是臣子大忌!心懷怨望皇上如何敢用。
尤其是近身之臣。
一瞬間沈瑞腦海裡飛快掠過許多念頭,暗暗驚心自己先前竟沒想透這點。
不過他反應倒還算是快,“嘿,張會這是覺得沒了面子。尤其這月初文虎才成親,雖是小門小戶,倒是辦得熱熱鬧鬧,體體面面,在一衆兄弟裡也是不遜什麼,而他這邊眼見就要辦婚事了,趕上這樣的事,不免覺得沒臉,有些懊喪。”
壽哥嗤笑了一聲,卻仍那般語氣,沒有半分鬆動,道:“張會這廝,就好個攀比,當初同周時攀比,後又同虎頭、同你攀比。”
沈瑞只笑道:“雖我們出身不同,但到底都是兄弟相論,他原也是個頂尖的,也難怪他起了爭強好勝的心。不過我覺得這般也是好的,知道爭強好勝纔有上進心,若是我們一味躲懶,豈不誤了皇上的差事。”
壽哥臉上神情緩和下來,輕叩案几,也不無感慨道:“勳貴人家子弟裡,張會算是個上進的。”卻轉而又問,“怎的?他與你提了想外放的事?”
這個張會!怎還露出過想要外放的口風!
“英明不過陛下。”沈瑞心下埋怨張會沉不住氣,口中也只能應和苦笑道。
張會可是在祥安莊上住了一宿的,便是出去跑馬談話也有個把時辰,總不能一直就是談折損面子這等事。
說外放就說外放吧。只是經營遼東是要爲皇上經營,爲自家謀前程這等事心照不宣也就罷了,總不能端檯面上說來。
遂沈瑞便添添減減又道:“不瞞您說,您也知道他家的情狀,張會是有上進心的,習得文武藝自然也是想有個立功機會的。他也是說,如今成親了也是當頂門立戶了,不能光靠着祖上的功勞吃老底兒,他也是想着爲皇上分憂、報效朝廷。我想,他想上進總歸是好的,只是現下到底年輕,還缺經驗,便勸他多同老公爺學學,多讀兵書多打熬身體,再多多歷練歷練,他日九邊或能用得上他,也是我等一片拳拳之心。”
壽哥一擊掌,道:“說的在理!他心急,朕難道不心急?朕巴不得你們趕緊都能得大用。可他才幾歲年紀,現下放他出去又能做什麼?”
這話卻是實在。
沈瑞連忙俯身叩謝皇上信重云云。
沒等他拜下,壽哥已一把抓了他胳膊拽起,口中埋怨道:“起來起來,別學那老夫子樣子,咱們君臣相得,難道不是一段佳話。”
沈瑞忙笑着起身,口頭仍是謝恩不住。
屋裡氣氛輕鬆起來,壽哥端了茶抿了幾口,又嚐了塊點心,撇撇嘴道:“英國公能文能武,就是養兒子差了些,不過兒大不由爺,又是武勳人家,桀驁跋扈的,朕在宮外走過這些地方,還不知道他們的德行!張會爲這事兒生閒氣真是多餘,誰會因着那麼個人看輕了英國公府,看輕了他這朕身邊的人不成?!”
這話像是埋怨,實則是安撫,透過沈瑞這張嘴巴去安撫張會,亦是安撫英國公府。
沈瑞連連稱是,也放下心來,表示他也會勸說張會,不要鑽牛角尖。
壽哥點頭道:“他也不必急着撇清干係,朕還盼着他磨礪成才,好擔大任。”
沈瑞剛待回話,卻聽壽哥又道:“只要他自身謹慎,他舅父那樣的事不會落在他身上的,他亦不必疑神疑鬼。”
沈瑞這話便接不下去了,他身子微僵,其實張會身邊有廠衛坐探是必然的,只不知這張會舅父家事……是壽哥自己想到,還是昨日聲音大了,露出一言半語落入坐探耳中。
天子近臣豈會不防,這原也正常,可這幫順風耳仍讓人毛骨悚然。
而壽哥這話,不好接,卻更不能不接。
沈瑞收斂起神情,肅然應是,轉而又嘆道:“皇上亦知那句俗語,家家有本難唸的經。我與張會也是一般煩惱,各有各的苦衷,說起來不免唏噓。皇上教訓的是,是我倆小家子氣了……”
不好說英國公府事,總好拿自家說話來解釋一二。
只是口中說着自家,卻又不期然想到了壽哥的未來。
朱家的皇位本就多波折,遠有靖難之役,近有奪門之變,而就在十六年後,武宗這位歷史上出了名好色胡鬧的皇帝,卻是沒有留下自己的子嗣,最終,皇位旁落興獻王一支。
大禮儀之後,繼統不繼嗣,武宗等同絕嗣,張太后與皇后也未被善待,外戚張家更是很快鋃鐺下獄。
而嘉靖和他的兒孫又將大明帶進了怎樣的深淵裡!
若是武宗有親生兒子,哪裡輪得嘉靖!
面對這樣一個不是很遙遠之後的慘淡未來,他如何能裝作不知道,裝作心平氣和?
他心中陡然升起一股莫名情緒,很想抓住壽哥說,你得要個兒子!爲了你自己,爲了大明,都要有個兒子!
可想來又是可笑,他如今的身份,又有什麼立場去對皇帝說這樣的話,又怎麼敢在十五歲的小皇帝面前妄言將來。
沈瑞苦笑一聲,低低道:“我也是有感,與張二哥多聊了些家中事。論起來,我家……先祖受原嫡繼嫡之累上京,家父家叔這子嗣上也多有波折,而……沈家族中也並非一團和氣。”
他似是自嘲,喃喃道:“皇上不曾見過,這市井人家,有子嗣的,嫡庶、原繼有得爭。那沒子嗣的,只怕苦惱更多些,世人都愛擇那年幼的過繼,便是怕年長的只認生身父母,將來爲他人作嫁衣裳……”
歷史上武宗的未來,卻是不能直言,只好借他這嗣子之口說出,顯得真實,又不至於讓聰明敏感的壽哥疑心到怨望之類旁的上頭。
他只盼異日壽哥能想起一二,得了子嗣,也不枉他今日冒險“提醒”。
壽哥不錯眼的盯着沈瑞,聽他此言,因知曉他家種種,覺得他果是有感而發,嘆了口氣,神情鬆弛下來,語帶安慰道:“沈氏書香大族,是規矩人家,只樹大難免有枯枝,你既看得明白,何必自苦。”
沈瑞躬身道:“是我着相了,請陛下恕罪……”
壽哥擺手道:“恕什麼罪,哪有那許多罪。罷了,不說這些掃興的,既然出來了,就往你園子去,晌午可要吃些特別的!”說着往那邊走去,又抱怨道:“你說修馬場,怎的還沒修好……”
沈瑞不由失笑,壽哥到底還是個半大孩子,自己也是心急了。
兩人說笑着走出上房,外面候着的劉忠及一應隨扈迎了上來。
壽哥點手叫了劉忠過來,低聲吩咐幾句,方帶着隨扈大步流星往花園去了。
劉忠落後兩步,似有似無的瞧了沈瑞一眼。
沈瑞會意,也放慢了腳步。
拉開了距離,劉忠仍恭恭敬敬垂手碎步,一如跟着主子,目不斜視,卻嘴脣微動,聲音頗低,“恆雲,最近有摺子參小沈狀元持家不嚴,堂堂狀元府由一下堂妾掌家。”
沈瑞下意識擡頭去看壽哥的背影,因在宮外,壽哥也不講究什麼皇家儀態了,走路生風,仍是跳脫少年模樣。
劉忠斷然不敢私自傳這樣的消息給自己,定是壽哥授意。
壽哥沒有親口說,不知道是不是因着沈瑞方纔提了那嫡庶、嗣子等諸語,而壽哥這番授意又有何弦外之音……?
尤其,這彈劾沈瑾的消息,沈瑞竟半點風聲也沒聽到的。
其實鄭姨娘從保定回來的事,沈瑞早就知道了。
只是這親生兒子要成親,親孃來幫着料理,原也是人之常情,便是個下了堂的姨娘,這種事情除非是家主出來說,便是族中也不甚管的,何況二房還是隔了房頭分了宗的。
對於沈瑾的婚事,沈瑞與徐氏都是一般態度,並不想插手分毫,對於鄭姨娘,他母子更是懶得理會。
而那邊鄭姨娘也是頗有自知之明,大約是考慮到兒子名聲,這次悄沒聲的回來,又沒住進狀元府,只在狀元府附近賃了個小院,每日從后角門進府照管一二。
不知道這樣怎麼還會被御史盯上。
這御史,到底是要給沈瑾沒臉,還是要給壽寧侯府沒臉?!
壽寧侯府千金下嫁,狀元府倒叫一個下堂姨娘操持婚禮,怎麼看都是要挑撥這親家關係的。
而壽哥又是什麼意思?是樂見壽寧侯府折了顏面,還是……
沈瑞頗爲謹慎答道:“大人,家瑾族兄這邊婚事定下,就由理族兄寫信回了族裡,請瑾族兄母親進京操辦婚事,前不久也收着了回信,松江那邊已是登船北上,想來不日就能抵京。”
言下之意,正經主母馬上就來,妾室便是僭越行事,也不會太久了。
劉忠微微側頭,看了沈瑞一眼,發出一聲輕嘆,道:“恆雲,族中還當約束子弟,方是興旺之象。”
沈瑞不由頭疼,這是讓他去管管沈瑾這事兒了,可見,皇上對張家仍有迴護之心。也是,這恐怕就是,自己可以說親戚不好,卻不許旁人欺負吧。
沈瑞也只能整了整衣襟,肅然道:“謝大人提點,沈氏必當從嚴約束子弟……”
劉忠鼻中發出一聲認可的輕哼,又道:“先沈尚書家風清正,你們一房也原當爲沈氏之首。”
沈瑞不由一愣。
劉忠卻又不再去看沈瑞,聲音也縹緲起來,卻道:“恆雲,沈家子弟芝蘭玉樹人才濟濟,你也知朝廷求才若渴,陛下隆恩信重,你當不負皇恩纔是。”
沈家百年來進士及第數十人,雖當下仍在官場的最高不過四品,但有官身的也不下二十人,近十年內更出了兩位狀元,比不得頂級簪纓世家,卻也絕對是一流的書香大族。
小皇帝,現在也許不需要這些低品階官員做些什麼,但當作一步閒棋落下,將來未必用不上。
而能用上的前提,是這些人掌握在自己手裡。
只是,這兩位狀元,一個是謝閣老的女婿,一個是壽寧侯的女婿。
壽哥這是要他沈瑞站出來約束住沈氏,不讓沈氏倒向旁的勢力。
沈瑞苦笑起來,聲音幾乎低不可聞,“師叔……可是高看瑞了。”
劉忠聽得師叔二字,微微嘆氣搖頭,也壓低聲音道:“恆雲,你只用心做事便是。”
沈瑞沉默半晌,方點了點頭應是。
*
待沈瑞送走壽哥,回到沈府,不得不同徐氏商量沈瑾的事情。
鄭姨娘這樣的內宅婦人,也只能徐氏去料理。
徐氏這些時日有了張青柏母女的陪伴,多了許多歡樂,家事託付了何氏,那邊未來兒媳婦楊恬也漸漸好轉,她心情舒暢之下,精神也比先前健旺了許多。
沈瑞到上房時,徐氏正在院裡親自動手用細竹條扎個小花架。
沈瑞連忙挽袖子過來幫忙。
徐氏笑道:“不必不必,她們我也是不用的。”說着從身邊抿嘴笑的丫鬟們手中接了帕子擦手,由沈瑞攙扶着往裡走,輕聲問道:“怎的了?”
雖然沈瑞是笑着進來,但做母子久了,徐氏還是看出沈瑞眉宇間淡淡的不快。
丫鬟們知道沈瑞找來必是有事,上了茶就悄然退下。
沈瑞方將壽哥來訪後劉忠所說的話告知徐氏,當然,先前與壽哥關於嫡庶嗣子的話題並未與徐氏提起。
徐氏皺着眉思索良久,還是微微搖頭道:“實則我們守孝,出面並不妥當,然你三嬸性子綿軟,而理哥媳婦到底是晚輩,也不好管四房長輩的事。我請你漁五嬸孃辛勞一趟,再讓我身邊周婆子跟着去。”
沈漁妻子雖無什麼誥命,又是族中旁支,但在京也只她輩分長了。
沈瑞應聲,又暗歎,在京的族人太少果然不行,還得再寫信回去請沈瑛說服些族人北上。畢竟山東遼東生意全面開花,總要有人去照應。
沈椿因着精明強幹,已跟着陸二十七郎去了遼東,京中這邊暫由沈漁、沈琛打理,只山東還缺人。
“算着日子,四房的人這幾日也就到了。”徐氏示意沈瑞不必擔心,轉而又道:“等貢布交割了,也便無大事了,這外頭的事,你多交與你漁五叔、琛大哥去做,不行就再請五房在族中尋人,你自己還當以功課爲重。”
她臉上雖還帶着溫和神情,語氣已是肅然,“瑞哥兒,我沈家,沒有幸進之人。你有奇緣,或可爲你仕途助力,卻不是你所依仗的根本。我知你掛心家族目下處境,擔心朝中無樑柱可爲家族支撐,然我沈家百年不倒,憑的不是一兩個尚書學士,憑的便是子弟進取,屢屢科場揚名!”
沈瑞心生敬意,忙起身垂手而立,認真道:“母親教訓的是,是兒子輕狂了。”
徐氏看着他,臉上掛出滿意與驕傲,“我兒哪裡是輕狂!實是聰穎太過,心思太重。瑞哥兒,你雖已是咱們家的頂樑柱,然到底未及弱冠,不要總急着想將那幾十年後的事兒都一股腦做完!”
沈瑞心下一片溫暖,喃喃道:“母親……”
徐氏慈愛的拉過沈瑞,拍了拍他,語重心長道:“皇上信重是吾家之幸,然有些事卻也不是一時半會兒就成就得了的。你且踏踏實實的,將眼下能做之事做好,有了金榜名次,將根基立好,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這路,且還長着!”
沈瑞握着母親消瘦和蒼老而變得褶皺的手,看着她斑白的鬢髮,重重點頭,道:“母親放心,兒子必然不會讓母親失望!”
*
六月二十六,本是張會同沈瑞約好了時間要帶着趙彤過來莊上拜訪,卻臨時取消。
翌日沈瑞方知,皇上下旨升了張會的官——他原因武勳子弟恩封了錦衣衛百戶,如今晉了副千戶。
朝中皆以爲小皇帝是在安撫英國公,都知先前英國公三子之事罰的委實不輕,英國公又表態及時,頗得內閣與皇上讚許,這番安慰也是應有之意,且張會的錦衣衛到底是個虛職,也沒甚干係,朝中便也無人說些什麼。
只是內廷中傳出了王嶽十分不滿的話來。
衆人想想王嶽的侄子同樣獲罪,英國公府這邊得了安撫,王嶽那邊卻什麼都沒有,對這種不滿也就頗爲“理解”了。
很快,這件事就被另一件更大更重要的事情蓋了過去。
七月初二,錦衣衛百戶夏儒進爲指揮使,尋進中軍都督府都督同知。
這夏儒先前只是一布衣,因女兒夏氏選入宮中,而恩封錦衣衛百戶。彼時一同被封錦衣衛百戶的還有另兩位宮中選中的吳氏、沈氏之父吳讓、沈傳。
因吳氏乃是壽寧侯夫人親戚,且張太后主動移宮,又由壽寧侯、建昌侯府出了銀子修葺了坤寧宮,天下皆以爲吳氏是要入主中宮的。
而今,先獲封的卻是夏氏的父親!
雖沒有直白封伯封侯這樣享受皇后母族的爵位,這中軍都督府都督同知也足以讓其身份明朗起來!
皇后之位,天家意屬夏氏!
這一下在朝中引起軒然大波。
宮中太后尚沒什麼動靜,只是眼見竣工的坤寧宮修葺工程立時停了下來——壽寧侯府豈會樂意當這個冤大頭!
內閣對於這個選擇則是樂見其成,誰會希望張家再出一位皇后!
而戶部尚書韓文也瞅準機會,再次抨擊“失了聖心”的張家、周家那鹽引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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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這次韓文卻是算錯了,只三天後,小皇帝就下了旨,讓張周兩家照先帝旨仍與引目買補。
雖朝中抗議之聲不少,然“先帝旨意”這四個字壓下來,一時也無人敢駁。
隨後消息靈通人士便知道了,先前宮中張太后“一度感染風寒,臥病不起”,不過還好醫治及時,很快就大好了,之後皇上大婚的日子便也定了下來——擬七月十七日祭告天地宗廟,七月二十日行納采問名禮,八月十一日發冊奉迎禮。
若是太后“病了”,這大婚也就要往後拖延了。
大約是母子角力,最終太后“病癒”,皇上也許了張家鹽引銀子,不叫張家人財兩空。
內閣知道內裡端由,也不應聲了,只戶部不滿。
當宮中有旨令戶部處置銀四十萬兩送內承運庫供大婚花用時,戶部直接表示,太倉銀兩僅有四十三萬,本部所貯亦僅八萬有餘,若皇上要一次將這些銀子抽調幹淨,萬一有個災變或者北虜寇邊可就沒銀子可用了。
緊接着各科給事中、監察御史們紛紛上摺子,抨擊太倉銀因賞賜、借用而空,又言這四十萬兩用度太巨,恐是內侍倚婚禮之用以肆無厭之求云云。
朝中立刻再次掀起彈劾內官的滔天巨浪。
小皇帝卻不言不語,戶部哭窮,他也不催,朝中彈劾內官,他摺子留中不發。
戶部知道小皇帝因着先前抄家內帑富裕,見他穩坐釣魚臺,便就咬死了沒錢,拒不付那四十萬兩銀子。
此時,沈家自松江北上的貢品棉布,雖送進了宮中,卻也因着沒撥銀子而不曾結算。
而同時送進宮中的,還有沈瑞爲壽哥置辦的許多新奇玩意兒。
壽哥瞧見了那機栝自行人馬、泥捏的打拳羅漢等等物什,以及專制的喜慶布匹樣式,高興得緊,也過問了貢布的事,聽劉忠說竟不曾結算,他臉便陰沉下來,冷冷道:“怎的,如今貢品的銀子也要拖着了?沈瑞一心爲朕着想,朕不能讓他吃虧,你去同劉瑾和谷大用說,讓他們先自內庫裡先撥了銀子,與沈瑞那邊交割了。”
如今谷大用已管了內官監。
劉忠忙近身回道:“皇上,奴婢原不當爲人傳話,只是沈瑞當初託奴婢送這些小物入宮時,就有言,說蒙皇上隆恩賜得松江棉布御用貢品之名,已讓松江百姓及沈家獲益良多,今次貢品進京恰逢皇上大婚,正好爲皇上賀。”
他聲音又低了些,道:“他雖一片效忠之心,然不想被人當作媚上,還請皇上只作不知,這批布匹仍以貢品交與內廷,結算多拖上些時日,不了了之也就沒人注意了。”
壽哥手裡攥着個使出白鶴亮翅招式的泥羅漢,只見那泥人凝眉張口,似在呼喝,展臂勾腿,動作逼真到位,連衣襟褶皺都雕得仔細,似隨風而動,着實栩栩如生。
他忽而咧嘴一笑,道:“這個沈瑞,也是知道朕這會兒和戶部打擂臺缺銀子,纔要孝敬這些,罷了,他有心了,這次且先這樣。你去傳朕的口諭到內官監,以後沈家的貢品都按時結算,不許剋扣拖欠!”
又吩咐道:“替朕記着,九月裡又要往遼東發佈花鈔錠,這次軍衣就讓沈家松江織廠去辦吧。”
劉忠連忙替沈瑞叩拜謝恩。
這次御用貢布這稱號一出來,松江沈家織廠的生意立時紅火了數倍,如今南北布商都來慕名來訂貨,沈家織廠擴充了廠房也是供不應求,松江當地大族的其他織廠也借光發了筆財。
再加上京中與趙家合夥立的布莊賺的都是沒官爵的大富之家的銀子,且山東遼東生意敲定,也下了大筆訂單。
這棉布織廠紅火起來,同時也推動了手工業、種植業等多種行業大躍進似的生產,說是拉動了地方經濟也不爲過。
沈家諸產業從中獲得的利潤怕是要以十萬計!
這批貢布雖然也有二三萬兩的價值,按照當時人均生活水平而言實在是天文數字,但是比起沈家所得又實在算不得什麼。
沈瑞自然知道壽哥手中不缺私房銀子,但戶部緊逼壽哥,他也總要表示一下對壽哥的支持,且壽哥便是不知沈家獲利具體數字,也知沈家收穫頗豐,還不如他主動大方一些。
君不見,單就每年萬聖壽節、太后聖壽,那幫官員誰不是成千上萬兩砸下去挖空心思置辦壽禮,如今適逢壽哥大婚,他沈瑞這點孝敬原也是應當。
只不過不想擔個媚上的罵名,才央劉忠私下與壽哥說了,悄悄的笑納就是了。
卻不成想,壽哥果然沒同他客氣,高高興興笑納了,卻轉手又賞了他參與置辦遼東軍衣這樁買賣,其中獲益可是遠比貢品那點子收益多得多的!倒讓沈瑞不知道說什麼是好了,平心而論,壽哥這份仗義也是真的。
而壽哥那邊,好似貢布這事兒開了個好頭兒,之後的日子越來越順遂,銀子也長着腿兒似的跑來。
就在七月十六,前鎮守太監朱秀同其家產一併被押解回京,而現鎮守太監岑章還查抄了與這朱秀狼狽爲奸的兩家,各項合計得銀十七萬四千六百兩。
這內官貪墨的銀子嘛,也就盡數成了內帑。
隨後七月二十一,南京傳來消息,王守仁率水軍進剿蘇州府崇明縣半洋沙海賊,所擒賊首沈嶽等五十三人,殺賊兩百。賊首施天傑、鈕西山等不敵,率衆三百六十餘人來降。
這施天傑、鈕西山等是蘇州一帶最強勢的一夥兒海賊,其恃江洋之險聚衆千餘人,治兵器,殺巡軍,肆行劫掠。正德元年初,地方就上奏請兵部派兵進剿,兵部敕彼處巡撫等官,留心擒捕事。
待王守仁到了南京兵部,上任頭一樁事便是整頓水師,進剿海賊。
有先前太湖剿匪一役,水路上討生活的幫派都知道了王守仁的威名,此次王守仁再次帶兵出征,賊人都是膽寒,待甫一交戰,水師就擒了施天傑手下當家沈嶽等人,斬殺近兩百匪徒,施天傑等人皆是大駭。
期間,巡撫都御史艾璞又買通間諜使了一手離間計,使得匪幫內部幾個當家互相斬捕火併,先是施天傑的二弟天常攜妻率衆請降,那施天傑更加疑懼,遂也慌不迭來降。
而施天傑的幼弟天泰、鈕西山的兄長鈕東山及手下當家蔡廷茂等幾個因先前就與天常不和,卻是趁亂領着部下叛逃海上,蹤影不見。
王守仁也不盲目追擊,先掃蕩了幾處匪巢,又進行一番佈防,使海賊不能回返爲亂。
此一舉平了匪患,還繳獲贓銀近八萬兩。
消息傳回朝中,先前對王守仁爲南京兵部侍郎頗有微詞的大臣便統統閉了嘴。
壽哥不由龍顏大悅,這沈瑞知感恩、張永手下的岑章辦事利落、王守仁更是不負他厚望,壽哥又是高興又是得意,直覺得自己眼光非凡,看中的人果然各個精幹。
而不知是大婚在即,小皇帝離親政越來越近,還是這場勝利讓小皇帝的底氣更足,當皇上藉着這場勝利下旨賞賜王守仁及南京水師兵卒,便是一直哭窮的戶部也不敢跳出來說沒錢發賞銀了。
又因剛剛祭告天地宗廟行了納采禮,就得了剿匪得勝的消息,這宮中不知何時起,傳出未來的皇后夏氏乃有福之人的話來。
對於這樣說辭御史們最是不滿,憋足了勁要找外戚夏家的麻煩。
可惜夏儒此人生性膽小,得了官職女兒封后,非但沒張狂,反而越發謹慎小心,幾乎閉門不出,愣是沒讓御史們找到下嘴的地方。
壽哥聽了廠衛回報,在殿內大笑不止。
宮中原都在觀望,這夏氏搶了吳氏的後位不得太后喜歡是必然了,若是因着這有福之人的謠言而惹得皇上生厭,那便是貴爲皇后也沒用。
不過皇上這般卻似並沒有因那謠言而生氣,不少內侍宮女又悄然調整了對皇后的態度。
八月十一,天子大婚,普天同慶。
一場場儀式走下來,壽哥早就不耐煩了,總算是送入洞房,內侍宮女伺候了帝后更衣,便被壽哥統統攆了下去。
壽哥往龍牀上一攤,大大鬆了口氣,然後支起胳膊來看他的皇后。
新娘子一張團團臉,濃眉大眼,看起來比畫上的還要年幼。
她似乎特別害怕,整個身子都在微微顫抖,可又似乎在極力控制,拿出端莊的姿態來,卻是看都不敢看壽哥一眼的。
壽哥心裡升起一股子無聊來,隨口問道:“你叫什麼?”
大殿裡靜得只剩燭花爆裂的輕微聲響,夏氏本是高度緊張,忽然聽得聲音,身子激靈靈一抖。
壽哥卻被這像小兔子一樣的舉動取悅了,噗嗤一聲笑出來。
夏氏更是窘迫,幾乎要哭出來了,卻沒忘了回話,只是聲音幾乎細不可聞,“民女……奴……臣妾……”
一時間教養嬤嬤教她的那些規矩竟然一條也想不起來了。
淚珠兒就掛在眼睫上,這個小家碧玉從前從沒經過什麼大場面,便是宮中出來的教養嬤嬤耳提面命幾個月,也不可能將她徹底培養成一位合格的皇后。她此刻怕極了,身子一委,就要滑下牀去跪在地上。
壽哥眼疾手快,下意識一把撈過她的小手,不讓她掉下去,本是想埋怨一句,然那隻小手肉肉的,抓在手裡竟是柔若無骨,綿軟異常。
他低下頭去看,這手比之他所見過的那些妙齡美女青蔥一般纖長玉手可差了太多,然卻是特別的白嫩,又如娃娃一般,手背竟胖出小坑,直想讓人咬上一口。
忽然間那些厭煩就都沒了,壽哥笑眯眯的看着夏氏盈滿淚水的大眼睛,輕聲道:“怕什麼,說便是。”
夏氏被皇上拉住手,陡然想起教養嬤嬤教習的房中那事,臉騰得變成大紅布,心咚咚跳個不停,眼中水光更盛,她慌里慌張的擺正了身子,又不敢不回話,只囁嚅着,道:“臣妾……臣妾生在六月十五月圓夜……祖父給取名叫月盈……父親母親叫我……叫臣妾團圓兒。”
壽哥看着她肉肉的兩腮,如滿月一般的面龐,縱聲大笑,“好,好,這名字極好。”
夏氏見他笑了,那忐忑之心也放下大半,勉強抿了抿嘴擠出個笑來,不知道是不是因爲胖的緣故,她兩腮上酒窩竟也比旁人深些,瞧着格外喜人。
壽哥一把將她拉近身前,不自覺伸手去戳了戳她的臉,打量着她略顯豐腴的身子。
太皇太后說這是個有宜男相的姑娘,太皇太后說皇嗣乃是國本。
他身邊的兄弟,除了高文虎,其餘張會、蔡諒、遊鉉、沈瑞……哪一個家裡沒點兒嫡嫡庶庶的煩心事。
他自己,也經過鄭金蓮那樁事,不是沒對身世起疑過。
他的庶妃裡,還有一個張家的親戚,一個聰明過了頭兒的女子。
嫡庶。子嗣。國本。
看着眼前這個有些呆愣,有些憨直,卻滿眼敬畏的胖姑娘,壽哥眯了眯眼睛,輕笑了起來,手指戳着她深深的酒窩,笑道:“團圓兒真是個極好的名字,日後,私下裡,便叫你團圓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