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坊,五房。
畢竟不是大祭之日,並不用一日操辦。諸姓過來祭拜過,露了臉,自覺與沈家關係有了緩和,便陸續起身告辭離去。只有章老爺,自詡與陸家同源,眼見沈瑾、沈瑞兄弟禮遇陸老爺,便也湊上來,態度熱絡。
看在陸老爺面上,沈瑾也客氣三分,讓章老爺不免猶豫,想着要不要將自己子侄也提一提。得狀元親自指點的機會,可是可遇不可求。
陸老爺滿心無奈,只覺得章老爺這姿態難看了些。可章老爺年歲雖與陸老爺相仿,不及不惑之年,可輩分比陸老爺還年長一輩,還輪不到陸老爺說什麼。
陸老爺卻帶了幾分文人清高,即便有心示好沈家,也見不得章老爺這般諂媚,實是坐不住,便起身告辭。
這裡是喪家,不好再三留客,沈瑾、沈瑞便起身,要陸老爺。章老爺自己不好再坐下去,只能訕訕起身。
沈家各房頭長輩眼見沈理不再出來,欽差走了許久,其他人家弔祭客人也走的差不多,便尋着由子出來。
等到五房門口,陸家、張家的馬車已經備好。
章老爺還在拉着沈瑾,喋喋不休。他口中“小犬”如今不過十幾歲,連個童生都不是。
來者是客,且還有陸家臉上,沈瑾依舊是耐心應付。
旁觀的沈氏族人,本就不滿沈理對陸家的另眼青睞,自然不願意讓章家繼續佔沈家便宜,便有一旁枝族叔道:“章老爺也太心急了些,就算想要讓我們瑾哥兒指點文章,也得令公子入了府學後,如今還是萌童,就想要勞煩狀元郎指點,這也揠苗助長。”
而且憑什麼這麼大臉?一個秀才隔着狀元都有千八百里遠,能得到指點都是僥倖,一個萌童想要入狀元門下委實可笑。
陸老爺看明白沈家族人臉色,只覺得麪皮滾燙,皺眉正想要催促章老爺上車,便聽到衚衕口傳來一陣急腳步聲。
十幾個錦衣衛呼嘯而至,看的衆人目瞪口呆。
眼見衆錦衣衛往五房門口而來,不少沈氏族人面上都帶了驚恐之色,擔心沈家的官司又有變動。
章老爺則是退後兩步,與沈瑾、沈瑞兄弟拉開距離。陸老爺倒是沒有動,而是忍不住去看沈瑾、沈瑞兄弟。沈瑾眉頭微皺,似有擔心;沈瑞面不改色,不知是篤定無事還是年輕無畏。
那領頭的錦衣衛是個小旗,駐足環視衆人裝扮。這族人多是服白,出了五服的也是腰間帶了孝帶;過來弔祭的客人卻是不同,不過是青藍素服。
小旗的目光在陸老爺與章老爺之間遊移,認出陸老爺來,望向章老爺,擡着下巴道:“這位是章耀祖?”
衆人都齊齊地望向章老爺,章老爺眼神閃爍,訕訕道:“正是在下,不知這位官爺?”
那小旗道:“欽差老爺傳喚,與我等走一遭吧。”說罷,便示意手下去拉扯章老爺。
章老爺面上驚慌,猛地想起欽差大人與陸家的關係,眼帶祈求望向陸老爺。
陸老爺見狀,上前悄悄遞了一荷包過去,客氣道:“不知欽差大人因何傳召章老爺?”
這小旗昨日在客棧曾與陸老爺打過罩面,知曉是欽差大人故交,並不託大,道:“昨夜攻擊欽差行在的悍匪,住在正是章耀祖的宅子,好像還有其他的事情不妥當。陸老爺能遠還是遠着些,莫要受牽連纔好。”後一句卻是因收了荷包,好心相勸。
章老爺在旁聽到,心慌意亂,忙道:“大侄子,這其中定有誤會,我們是一個祖宗的血脈,向來榮辱與共,你莫忘了去跟欽差大人求情。欽差大人與陸家是世交,定會賣你這個人情!”
不知是有意無意,章老爺一句話點出兩人親戚輩分,又一句話點出陸老爺與欽差大人的關係。
那錦衣衛小旗望向陸老爺的目光帶了質疑,收了之前的溫煦,板臉對手下襬手道:“走!”
沈家衆族親望向陸老爺的目光則是熱辣辣,似是反應過來爲什麼之前沈理、沈瑾等人對陸老爺另眼相待,壓根不是因沈瑞的緣故,而是因陸老爺與欽差的淵源。
一時之間,衆人也顧不得好奇章老爺到底被傳問何事,而是湊到陸老爺跟前,七嘴八舌地詢問起欽差大人與陸家的關係來,態度滿是殷勤。
只有瀋海、沈瑾、沈瑞這幾個知情人沒有動。
因有賀家前車之鑑在,瀋海望着陸老爺直接問道:“章耀祖到底做了什麼?誣陷沈家之事他插手沒插手?”
一句話,擲地有聲,驚得周遭衆人都閉嘴。
同爲沈氏族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陸家與章家兩姓在外人眼中亦如是,要是章老爺真的陷害過沈家,那陸老爺怕是也不無辜。
陸老爺滿臉苦笑,搖頭道:“雖系出同源,可陸家章家畢竟是兩姓人家,且章家叔父是長輩,如何行事萬沒有向在下這個晚輩報備的道理。”
瀋海因陸老爺與賀家交好懷疑過他的立場,如今這句話聽在耳中也同狡辯一樣,不由冷哼一聲,道:“誰不曉得你們兩家同氣連枝,這會兒想要撇清怕是沒那麼容易!”
陸老爺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太陽穴一顫一顫。偏生瀋海說的是大實話,就是陸老爺自己心裡也擔心着,怕章老爺真牽扯到不要命的事情連累到陸家。
只有沈瑞知曉陸老爺對沈家的幫助,眼見他窘迫,上前提醒道:“章老爺既託了世叔,世叔是不是要走一趟?如此,小侄就不留客了。”
陸老爺忙不迭點頭道:“是啦,我先告辭,賢侄留步!”說罷,顧不得再寒暄,匆匆忙忙上了馬車,催促車伕速行。雖說他不是官身,沒有資格直接往知府衙門去問詢,卻是要先往章家去,看到底章家到底怎麼牽連進去。還有那藏匿匪徒的房子,到底是怎麼回事。
擱在旁人眼中,陸老爺就是落荒而逃。
瀋海看着陸老爺的馬車遠去,皺眉道:“誰曉得他清白不清白,現在到來做好人。”又回頭對沈瑾、沈瑞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莫要旁人幾句好話,就忘了遠近親疏!”
這話雖難聽,可在衆族親面前,瀋海又是長輩,沈瑾與沈瑞也只有老實聽了。
衆族人帶着對章家陸家的各種揣測相繼離開,就是五房旁枝晚輩熬了兩天,眼見諸事插不上手,佔不着什麼便宜,也打着哈欠離開。喪期還久,沈瑛還沒回轉,大家刷刷存在感就行了,等到沈瑛回來纔是表現的好時候。
等到沈瑾、沈瑞迴轉,沈理已經得了消息,在廳裡等了。
之前沈理就覺得有些不對勁,總覺得寧王挑撥遠在千里之外兩家士紳爭鬥,即便是爲了收攏人手,也太過費心思。他既想要收服沈氏賀氏兩家,就不該讓兩家結成死仇,否則以後都到了他麾下也難以齊心協力。要說閆舉人爲了兩家親事緣故,遷怒沈家,做到這個地步,難道就不擔心引起寧王不滿?
如今章家露出來,就能解釋通了。
真正想要挑起沈賀兩家爭鬥,坐享漁翁之利的,明面上是寧王,暗地裡還有個松江本地大姓才更符合情理。如此即便沈賀兩家兩敗俱傷,還有人真正接受兩家產業。
“這章家,到底怎麼與寧王府勾連上的?”沈理沉思了片刻,依舊有不解。
沈瑾道:“會不會只是碰巧租了章家房子?章家有族人爲官,可都有跡可循,並不曾聽聞有人在南昌府爲官!”
沈瑞道:“不爲官,還可爲幕。不過以章老爺的性子,並不是個品行高潔的,怕有什麼直接利益,纔會使得他鋌而走險!”
族兄弟三人百思不得其解,知府衙門中,王守仁已經查清楚章耀祖履歷。
章耀祖自己是個監生,堂兄卻是同進士出身,如今在山西知縣任上爲官。其堂兄在春閨前,三科不第,曾往江西遊學。章家與寧王府的關係,若有勾連,可以追溯到那時。需要留意的事,章耀祖的嫡長女在松江“倭亂”前出嫁,當時對外宣稱的婆家正是南昌府人氏錢家。當時嫁的倉促,藉口夫家長輩身體不適,婚期訂的緊迫,並沒有大肆擺家,可嫁妝卻是豐厚異常。寧王正妃的孃家也是錢家,不知此錢家是否彼錢家。
這會兒功夫,錦衣衛已經將章老爺帶到知府衙門。
王守仁、張永、高念恩都在堂上,王守仁眼見章老爺神色蒼白、目光閃爍,就曉得不對勁。這個樣子,實不像是無辜被連累的樣子。
章家,客廳。
陸老爺神色肅穆,對主位一婦人道:“嬸孃,大妹妹到底嫁到哪裡去了?”
那婦人滿臉哀哭,只拿着帕子嚶嚶哭泣:“我也不知,都是老爺做主。”
陸老爺站起身來:“你是親孃,連嫡長女到底嫁到哪裡都不知?那城北的院子是怎麼回事?作甚好好三進大宅,叔父不記在自己,而是直接記在一個妾室姻親名下?”
而那個妾室家不過是城外鄉下人,姻親也都在鄉下,並無人進城,這院子沒有正式租賃合同,就給了一夥外地人居住。那些人,就是既知府衙門殺人放火的兇徒。
外人不知那是章家的宅子,可錦衣衛想要調查不過是小事一樁。如此一來,章老爺之前轉了兩個彎兒的記名,倒顯得欲蓋彌彰起來。
還有這嫁女之事,之前可以糊弄族親鄉鄰,可官府真要想要查詢,又哪裡是糊弄得了的。
陸老爺想起章老爺曾在酒後羨慕過順天府與金陵府的百姓,羨慕過一門兩侯的後族張家,只覺得遍體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