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南盛饒是再鎮定,聽了王守仁的話眼神也帶了慌亂。他之前就想過是有人指使鄭六,可萬沒想到這幕後指使人會是賀勉。
出面的人是賀勉,外人眼中到底是哪個?
賀南盛忍不住望向四周,王守仁神色肅穆不容方纔溫煦,另外兩個內臣裝扮的中年人則是滿臉質疑地望向他,慌亂之下,忙道:“欽差大人,那賀勉背後另有其人,是有人勾結松江知府官員與松江士族,圖謀松江府!”
“哦,那賀勉不是你指使的?而是另有其人?”王守仁皺眉,面帶懷疑之色,似是不相信賀南盛的話。
“真的另有其人,不是別人,正是知府幕僚閆寶文的主人!”賀南盛道。
“你說的是趙顯忠,趙顯忠本爲松江知府,松江匪亂他能落下什麼好?”王守仁搖搖頭,不以爲然道。
賀南盛這回是真着急了。
指使賀勉收買鄭六,那是要將謀害沈家三子的罪名按到他頭上。沈家一死兩傷,要是這個罪名落實,謀殺也是殺,賀南盛可是難逃死罪。且後邊還有個圖謀地方的罪名,松江這次“倭亂”可是傷亡百餘人,怕是用賀氏一族都要牽扯進去。就算不是抄家滅族的罪名,可松江府內外被“倭亂”禍害的人家,也會視賀家爲仇人,賀家以後難以立足。
風水輪流轉,沈家之前遇到的困局,如今落到賀家頭上。
“是寧王不軌,蓄養死士劫掠地方!”賀南盛再也顧忌不到其他,連忙道。
就如沈理能通過賀勉查到賀勉與鄭六的交集,賀南盛消息只會比沈理更靈通,之前不過是懷疑兵匪,並未曾懷疑到藩王頭上。等到被沈理說破,賀南盛將手上的消息彙總,之前影影綽綽不大清楚的地方如今也清晰起來。
張永眯了眯眼,看了眼王守仁。
藩王豢養私兵、密謀造反的事情,總要有人捅出來。捅出來的人看似立功,可誰曉得會不會讓他宗親貴人記仇。明明是沈理、沈瑞族兄弟那邊查出的消息,王守仁卻是要讓賀家人先咬出來,到底是弟子一番愛護之心。
高念恩聽到“寧王”二字,卻是不禁變了臉色,望向張永欲言又止。
張永看在眼中,並未發問,而是繼續關注王守仁與賀南盛。
王守仁並沒有急着發問,而是讓旁邊文書記好,隨後方道:“攀誣宗親,可是死罪,你可有證據?”
賀南盛騎虎難下,無法反口,只能咬牙道:“學生家中藏有寧王私兵冒名倭寇劫掠松江時遺留制式武器兩把,學生察覺不對,安排家中健僕悄悄追蹤匪徒船隻,發現他們藏身太湖。”
所謂“制式武器”,自然不是民間能鍛造,多是從軍中流出來。
王守仁皺眉道:“這隻能說明有悍匪冒充倭寇上岸劫掠,如何能與千里之外的藩王扯上關係?”
賀南盛道:“因爲學生調查過,寧王今春進京朝覲後,並未直接返回藩地,而是輕車簡行來了松江府。除了拉攏收服學生族人賀勉、沈氏子弟沈珠之外,還與章氏族長有往來。只是具體他們密議何事,學生並不得知。可隨後閆寶文來松江府爲幕僚,慫恿知府趙顯忠大肆搜刮地方,卻是衆所周知。過後不久,閆寶文又暗中定製了不少錫錠。要是學生所猜不假,趙知府的私庫藏銀肯定已經被掉包。不想寧王慾壑難填,又直接派兵冒名倭寇劫掠松江府。”
賀南盛本想要將沈理拉下水,畢竟最初想到寧王身上的不是他而是沈理,可是隨着講述不免又存了私心。
這寧王逆反,可是天大的事情。同倭寇上岸相比,藩王造反更是朝廷無法容忍。有“靖難之役”的前車之鑑在,但凡有半點可能,朝廷也會徹查寧藩。到了那時,發現並因此遏制寧藩造反的自己,就成了有功之臣。
這樣的功勞,如何能與沈家平分?更不要說沈理是狀元,如今又是京官,要是自己的名字與沈理一起送御前,皇帝與朝廷更重視的只有沈理,自己這個小舉人就成了順帶。
賀南盛提供了武器爲證據,還提供了“逆賊”落腳地,最後才提出趙顯忠藏銀一事,王守仁叫文書一一記錄,最後讓賀南盛簽名畫押。
問完賀南盛,王守仁沒有繼續問詢下去,而是從知府大牢出來。
高念恩已經從最初的慌亂鎮靜下來,並不存僥倖之心,對張永實話實說道:“叔父,這寧王之前打發人來過織造衙門,說是買些好料子,那個手下也在蘇州吃請過幾次。”
“什麼時候的事?”張永道。
“今年三、四月的時候。”高念恩道。
那正是寧王從京城回來,松江“匪亂”發生之前。
“赴宴者都是何人,可以能尋來立時問話的?”張永道。
高念恩想了想,道:“侄兒有個外甥,去年捐了個出身,如今在侄兒手下混了個百戶。侄兒記得,上次他去吃了席的。”
內官也是人生父母養,並不是石頭縫裡蹦出來。這風光顯赫後,自然想的也時拉扯親人。高念恩是被後孃送進宮做小太監的,同胞骨肉只有一個嫁人爲填房的姐姐。等他從宮裡熬出來,這個姐姐已經沒了,只留下兒子看異母兄嫂臉色,牛馬一樣過活。高念恩便將外甥接到身邊撫養,改姓爲高,後又給捐了出身,權當兒子養的。
這次過來是露臉的事,高念恩自然也將外甥帶了來。
少一時,高念恩的外甥高原被人帶來。不過十六、七歲年紀,或許因小時受磋磨的緣故,高原身形略顯矮小,臉上也帶着幾分戰戰兢兢。
“三月底寧王府管事來蘇州請客時,都說了什麼話可還記得?不要害怕,好好想想,說給欽差大人與你張家叔祖聽。”高念恩溫和道。
高原神色這才稍安,小心翼翼地看了王守仁與張永一眼,卻是慢慢紅了臉,低頭小聲道:“錢管事……說南昌府人傑地靈,姑娘水秀,王妃孃家又是慣出美女,等以後找機會與我做媒……”
堂堂藩王,用姻親拉攏千里外的駐守太監子弟,所謂何來?
高念恩直覺得汗毛聳立,帶了怒意道:“還有這事,你作甚不與我說?”
高原嚇了一激靈,白了臉道:“我……我曉得他是在酒桌上糊弄我,沒當真,也就沒與舅舅提。”
“那他還提了什麼?”高念恩皺眉問道。
高原小聲道:“還問了舅舅平日喜好,每年供船進京時間……”說到這裡,皺眉想了想道:“錢管事似頗喜兵事,外甥記得,第二次吃飯時請的客是蘇州千戶所的副千戶大人。”
張永與王守仁對視一眼,兩人都帶了正色。
高念恩道:“可還記得他們都說了什麼?”
畢竟過了好幾個月,高原一時也記不清,擰着眉頭想了好一會兒,方訕訕道:“錢管事說了好多話,外甥實記不清了,倒是白副千戶好像誇自家千戶所來着。說起其他千戶所都有吃空餉的,蘇州千戶所幾近滿員。因爲現任的千戶大人是從大同府立了軍功升上來的,最重操練,蘇州千戶所給練成了一隻精兵。”
探問蘇州軍備,在松江“倭亂”之前,這能爲了什麼?
蘇鬆之地,不僅文風鼎盛,且土地肥沃、百姓富庶。蘇州又在松江前,蘇州府的富庶不亞於松江府。
高念恩本以爲自己是個旁觀者,過來看個熱鬧,不想卻是差點被人端了老巢。他後怕不已,怒道:“探聽地方軍備,寧王反心若昭!”
之前不過是沈理、沈瑞的猜測,可這一環環下來,寧王的痕跡已經遮不住。
王守仁已經按照慣例,讓文書將高原所敘一一記錄,讓高原簽字畫押。
即便沒有抓個寧王現行又如何?這種造反之事最是爲朝廷忌諱,即便是沒影的事兒只要有人提及都要徹查。
接下來的一步,就是太湖“剿匪”事宜。
有這樣一批藩王豢養的私兵在江南腹地,誰曉得什麼時候再來一次“倭亂”。且太湖距離南京只有三百多裡水路,要是他們鬧上南京,即便最後被剿滅,也要傷了朝廷臉面。
只是調兵剿匪是大事,不是他拿着欽差印信借調百十個錦衣衛這樣的事,畢竟得經過朝廷與兵部。
前提是,寧王私兵卻是藏匿太湖,有匪可剿。
王守仁便對張永道:“我欲上奏朝廷調兵剿匪,卻不知太湖那邊動靜如何。萬一泄露消息,引得匪兵流竄,混亂江南,就不好了。”
張永想了想道:“十幾條船,上千人手,總不會平白失蹤。匪兵藏匿太湖當時一定的了,得派人去盯着些,莫要讓他們跑了。朝廷那邊,卻是難辦,怕是各位閣老不會贊同輕動兵事。”
寧王並未拉反旗,一切只是推測。朝廷上諸大臣慣會扯皮,想也只曉他們會要求地方先查明實證,纔會同意調兵“剿匪”。到了那時,黃花菜都涼了。
王守仁就是兵部郎中,自然曉得朝廷調兵的繁瑣,想了想道:“最好的法子,還是皇帝下令從南京兵部出籤,調這邊的人手剿匪……”
如此一來,寧王的事情暫時還不好拿到檯面上說。王守仁與張永畢竟是下來調查松江“倭亂”的欽差,最好還是將太湖之匪與松江的事聯到一起說,王守仁纔不算逾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