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皇帝讓人給宋謙搬來一張椅子,並讓他坐下,見他仍心神不寧,有話要說的樣子,便笑道:“說吧。”
“學生聽說天女樓的春好姑娘讓錦衣衛帶到了宮中,所以特地趕來問一問這是怎麼回事?”宋謙連忙稟道。
“天女樓?爲何朕從未聽過?這是個什麼去處?”萬曆皇帝笑着問道。
而宋謙卻感到了一種無形的壓力,他不敢再坐了,立即跪下來,道:“那是處煙花之地,昨日學生與狀元、傍眼、高陽三人進去慶賀題名之喜,在其中結識了春好姑娘,而後……”宋謙不敢打馬虎,一字一句地把昨晚發生的事情分毫不差地吐了出來。
聽了宋謙的話,萬曆皇帝呵呵笑了起來,並走過來扶起宋謙,看着他道:“人不風流枉少年,朕能體諒,這事就由它去吧。咱們師生是第一次在朝堂之下見面,今日不談什麼治國,便話些家常吧。”
“聖上,請您放了春好姑娘吧。”宋謙硬着頭皮說道。
萬曆皇帝皺了皺眉,淡淡地說道:“區區一個風塵中人,朕原本不必去管她,可你知道爲什麼朕卻要插上一手嗎?”
“草民愚鈍。”宋謙現在是以一個庶民的身份與皇上談話,因爲他拒絕了皇上以師長的身份談家常,而他又想救春好,所以只能如此。
聽到宋謙以“草民”自稱,萬曆的嘴角挑起一絲莫名的微笑,道:“今日朕一醒來就收到無數奏章,都在說你如何如何風流,金榜初提名便在煙花之地與妓女媾合。現如今更是傳得滿城風雨,朕即便想要掩飾也掩不來了。今朕初掌朝綱,便發生這等風流韻事,實在有失體統,若不做出些姿態,讓天下如何瞧朕?。”
宋謙聽了萬曆皇帝的話,在心底快速地思忖着,金榜題名和妓院風流,這是歷朝歷代都有的,有的還因此傳成一段風流佳話,流傳後世。這事說可說美也可說醜,但皇上一般不會介入,怎麼到了自己這裡就橫生枝節?不合情理啊。另外,昨晚才與春好成就好事,怎麼一夜間遍地知曉,傳播速度爲何又這麼快?
這背後一定有黑手,對,這是有心人利用這件事向自己發難,想謀害自己。而春好,不過成了觸發這件事的工具。
是誰?
就在這時,萬曆皇帝的一番話,讓宋謙的心變得徹底冰涼,只聽萬曆皇帝說道:“方纔執刑的太監回來稟報,那妓女在廷杖下苦苦支撐着,卻愣是不承認與你有任何瓜葛,最終被活活打死,倒也是個堅貞的烈女子。好了,此事連當事人都說與你無關,看來傳來傳去的只是謠言罷了……”
後面的話,宋謙已經聽不進了,他覺得眼前一黑,險些昏迷過去。
那個風華絕代,美豔不可方物的女子居然死了?昨夜還與自己纏綿,今晨笑貌依舊,而現在,竟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首?
“我等你。”這短短的一句話,那幽幽的聲音忽在他耳畔響起,是她在向我訴離別嗎?
不!
“我要一見她的屍身!”這句話幾乎是從宋謙的嗓子裡吼出來的。
…………
“譁!譁!譁!”
不知什麼時候雨大了,一陣勝似一陣,宋謙立在雨中,身上的衣物瞬間被打溼。
沒有春好的屍身,地上只留有淡淡的血跡和碎肉,又被雨水一衝刷,都淡了許多,但在宋謙的眼裡是那樣的惹眼,讓他不難想象到之前發生的一幕慘劇。
一個柔弱的女子,被幾個身強力壯男子按倒在地,接着,便是一聲聲的悶打,那板子每次都重若千斤,擊在女子的屁股上,讓她的翹臀瞬間變成了爛肉。
她痛苦地緊咬銀牙,喉頭一甜,一股鮮血自她的嘴角流出。可那板子再次落在她的身上,讓她體會到了生不如死的痛楚。
那處的衣物都被生生打碎了,混着同樣碎了的肉飛濺四周,一股股溫熱的血液流出,染紅了潔淨的地面,血肉橫飛!
此時,雨水落下,流進她的傷口,不亞於塗抹辣椒和鹽,更刺激了她脆弱的神經,令她瞬間生不如死!
不時,她的屁股被打爛,更多鮮血流出,又被雨水衝到四面八方,一下子,地面上到處都是她的血染成的紅色。但,那板子沒有停止,而是越加猛烈,痛苦更上一層樓。
即便受到了人間的酷刑,她生生咬碎了銀牙也說自己不認識宋謙,從未見過面。
直到,她最後被活活打死,那一刻她真的解脫了,原來死也是那麼幸福。
“探花郎,是不是怕了?是不是後悔了?聖上都勸你別來了,可你不聽,非要見那騷娘們一面,現在你來了,可她屍體已早一步被擡走。可你不能忘了與聖上的約定哦。”公公撐着傘,居高臨下地望着宋謙。
宋謙回過神,對那公公的嗤笑置若罔聞,只冷冷地與他對視。
這公公是萬曆皇帝身邊的紅人,他是陪着皇上長大的,因此皇上對他極其信任,所以他纔敢狗仗人勢,不將所有人放在眼裡。可現在被宋謙的冷眼一盯,他只覺渾身冰涼,像是掉進了嚴寒的河水之中。
“大膽!宋謙領受廷杖二十,還不快快執刑!”公公冷聲喝道。
執行的幾人不敢怠慢,馬上將宋謙按倒在雨水中,“啪啪啪”之聲立時響起,一聲勝似一聲。
雨水洗刷着宋謙的臉,讓他的視線模糊了,他咬着牙,愣是不出一聲,他感到自己都快被廢掉了。
二十廷杖能讓一個人毫髮無損,也能讓一個人血肉橫濺,這全要看上頭或執刑人的意思。萬曆皇帝只跟宋謙作了一個約定,見春好的屍體就要領受二十廷杖,但沒有說是重是輕。
現在被這太監一陣鬼叫,那執刑之人一看是皇上身邊的紅人,立即會意,狠狠地打宋謙。
這一刻,宋謙體會到了春好的痛苦。
執刑中的一人,看着宋謙苦痛掙扎的樣子,便嘲笑道:“公子,你好歹是個大老爺們,怎麼還不如之前的那個婦人禁打,她可是生生捱了六十多下才死的,而你纔不過七八下就這樣了,唉……”
另一人也譏笑着說:“可憐那女人那麼護着你,即便是死,也沒有說出你的名字,而你能做什麼。呸!一個窩囊廢,只能在這裡捱打!”
這幾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嗤笑宋謙,而宋謙則置之不理,他感到一股陰風飄來,接着,棍子打在身上,他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疼痛。
他扭頭往自己背上看去,但見,春好趴在他的背上,那棍子落下,正好由春好擋下。
“這……”宋謙張大了嘴。
這是春好的魂魄,此處乃是京師重地,氣運直逼九天,普通魂魄逗留不得,會被氣運輕易衝散。
果然,春好的魂魄越來越淡,她張着嘴想要與宋謙說什麼,可宋謙根本聽不到。
不僅氣運,那廷杖更是充滿煞氣,死於其下的大明臣子,不知有幾千幾萬,因此,魂魄捱上幾下,也會魂飛魄散。
“她肉身被害,我不能保護,而如今她的魂魄也要飛散,我絕對不允許!——安!安!安!魂定,魄聚,往生……”宋謙嘴裡快速念着安魂咒,同時,咬破舌尖,用其精血護住了春好的魂魄。
經過氣運和棍上煞氣的衝擊,春好的魂魄震盪,一時之間,只剩下本能的意識,現在被宋謙的精血包裹,求生的本能讓她破開人間與陰間的隔閡,直接去往了陰間。
看着春好的魂魄消失,宋謙鬆了一口氣。
想一想,她那樣一個柔弱的女子,竟是被這種酷刑活活置死,死後又不放心自己,竟以魂魄保護自己,更因此而險些魂飛魄散。
此時此刻的宋謙產生了強烈的恨意,復仇,他要殺死幕後的黑手爲春好報仇!
很快,二十廷杖便已結束。
這時又響起了公公那尖細的嗓音,要多噁心有多噁心,只聽:“探花郎,那女子死前有一句話要轉告於你,你說你想不想知道。”
宋謙趴在地上,衣服早溼透了,又冰又涼,渾身難受之極,但聽到公公的話,他還是忍着痛點了點頭。
“那你,就從我檔下鑽過去。”公公從他的嘴裡蹦出來這一句話。
他這一話一出口,不僅宋謙驚呆了,連執刑的幾人也傻了,公公何人?一個閹人。宋謙何人?當朝探花。一個前途美好的三甲,從一個狗屁閹人跨下爬過,這是何等屈辱,就算日後飛黃騰達,執掌一方大權,提前當年之事也會讓人擡不起頭的。
公公滿意地笑了笑,“你做還是不做?再是磨蹭的話,本公公就要走了。”
宋謙擡起頭,狠狠地看他一眼,彎起腰就準備爬行,可剛一動腰步,就感到一陣劇痛,痛得他直接趴倒在地,一時竟起不來。
“呵呵……”公公得意地笑了幾聲,笑得執刑幾人毛骨悚然,“罷了。那女子只說了四個字,你給我聽好:‘我不後悔。’”
一時之間,宋謙怔怔地望着前方,眼中失去了焦距,一行清淚混着雨不無聲地流淌了下來,滴落地上,與春好殘留在地上的血跡合在一起。
一道柔弱的背影,忽然浮現在宋謙的腦海,那是春好,小軒窗,正梳狀。這是她成爲女人後第一次梳狀,所以格外的仔細,分外的認真,一下下的,像在梳理着自己的心緒。
女人是感性的,也是多思的,經歷一夜雲雨後更是。
春好是因爲自己而死的,因爲他宋謙而成了政治鬥爭的犧牲品。
“你閨名叫做童妮,我不會忘記的……”宋謙暗暗道,發下了誓言。
…………
“事情辦得怎樣了?”萬曆皇帝坐在椅上懶懶地問道。
公公笑眯眯地露着一張臉,全沒了對待宋謙時的傲慢,道:“那妓女的屍身已被宮中飼養的兇狗吃盡,連骨頭都不剩了,決計不會壞了探花郎的聲名。”
“嗯。”萬曆皇帝不置可否地應了聲。
“李曉明。”萬曆皇帝忽然叫道。
公公一愣,這不是自己沒當太監時的名字嗎?多少年了,自己都快忘了,聖上怎麼突然這麼叫我?
萬曆皇帝嘆息一聲,帶着些許傷感:“你自幼伴我長大,小時我視你如兄,我當太子時危機四伏,而你對我不離不棄,所以我成了皇上,也讓你風光無限。可你千不該萬不該,忘記了自己是誰人,更可恨的是與言家勾結一起,不要以爲朕是輕易能夠糊弄的!”
李公公一下癱坐在了地上,尤其聽到言家時面若死灰,他知道自己完了,萬曆皇帝能從諸多皇子從成爲皇上,其中的勾心鬥角,血雨腥風,他是一清二白的,沒想到自己竟犯了如此低等的錯誤,死得不冤呢,真是得意忘形!
“還有,宋謙是朕的門生,你侮他從你跨下爬去,哼哼,你把朕的老臉擱哪裡去了?”
李公公雙眼空洞,彷彿沒了魂魄。
萬曆皇帝見此目中閃過一絲不忍,隨後別過臉去,“你便死的體面一點吧,去內務府領一瓶鶴頂紅。另外,你給朕傳最後一道旨意,凡侮辱宋謙之人,一律打腿狗腿,轟出宮廷!”
“是!”李公公站起身,默默地退了出去。
良久。
屋內傳出一聲長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