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說,不管如何,咱也是扳不倒聞香教,只能自個去死了?”李彥突然笑了笑,竟然感到一陣輕鬆。
“人總是要死的,關鍵怎麼死才值,”鄭書淡淡說道。
李彥擡頭看了鄭書一眼,這句話聽上去很耳熟,有着濃厚的哲學味道。
“人市上的小丫頭,三四兩銀子一個;大些的,會做女工、飯菜,能值七八兩;模樣兒俊俏的,賣給聞香樓做妓女,十一二兩……”
李彥疑惑地看着鄭書,難道這就是他說的“死的價值”?
“有人命如草芥,有人富貴如天,人與人貴賤不同……”鄭書的聲音聽上去不帶一絲感情,好像真的是在討論某種貨物。
“如果房子失火,要將值錢的東西搶出來,不值錢的燒就燒了,還能再買!這樣才划算!”
石柱子眼睛漸漸睜圓,似乎難以置信地瞪着鄭書,突然大聲吼道:“可人不是東西,人死不能復生……”
“人和東西一樣,也有他的價值,”鄭書依然低着頭,讓人看不到他的臉上的表情,不過他的聲音,卻終於有了些微難以覺察的顫抖。
“沒有三娃,我鄭書活着,便是讓自己活着,一天五文錢買幾個饅頭,一年最多二兩銀子,再活三十年,這三十年值銀六十兩;你們這些長工金貴些,一年四五兩工錢銀子養家,自個吃上四五兩銀子,幹上三十年也就是三百兩,再做點雜活,這輩子最多也就值五百兩。”
李彥不知道鄭書爲什麼說這些,聽上去非常彆扭,但不得不說,他這種算法很有道理。
“不對的,人有父母要孝敬,有妻兒需照顧,這不是銀錢能買的!”石柱子像受傷的頭狼,憤怒地瞪着鄭書,恨不得撲上去廝打一般。
李彥有些摸不着頭緒:“你們吵啥,就算我想賠錢,他們也不會接受吧?”
鄭書擡起頭,毫不示弱地與石柱子對視,跳動的火光映在他的臉上明滅不定:“若是沒有三娃,你連自己的肚子也填不飽,又如何孝敬父母,照顧妻兒?”
“我……”石柱子擡起手臂指着鄭書,又無力地垂了下去,口中喃喃吟道:“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於生者,故不爲苟得也;死亦我所惡,所惡有甚於死者,故患有所不闢也……”
“東家對我有恩,柱子不做那忘恩負義的人,人是我殺的,讓官府來砍我的頭,”石柱子突然擡起頭,大聲說道。
“東家,柱子死以後,請幫忙照顧柱子的家人。柱子活着,也就讓他們過了這幾天好日子;柱子死了,家人有東家照顧,一定會過得更好,柱子九泉之下,當以爲死得其所,死而無憾!”
“說什麼呢!”李彥愣了愣,終於明白石柱子和鄭書一唱一和,到底是爲了什麼,他們是想從長工中推出幾個替罪羊,從而保下他李彥。
“三娃,你死了,我們便會與從前一樣,過着飽一頓、飢一頓的日子,甚至養活不了自己與家人;你活着,就算我們死了,我們的家人也能過上衣食無憂的日子,”鄭書低下頭,扳着手指說道。
“何況,若是東家被定罪,我們這些下人,又怎能例外呢?”
不得不說,鄭書和石柱子這齣戲演得很成功,留下的長工、家丁與李家靠得比較近,臉上不由露出思考的神色。
“死便死了,東家,二狗的家人也託你照顧了!”夏二狗扔掉手上的酒碗,和宋大牛一樣,將手伸進滾開的湯鍋中,撕下一塊羊肉啃了起來。
“都別說了!”李彥也扔掉酒碗站了起來,如果說犧牲一些不認識的人,就算良心不安,他還有些心動,但讓身邊這些活生生的人爲他頂罪,他是完全無法接受。
“我不會讓你們給我頂罪,如果有什麼事,我李彥一力承擔!”李彥看到所有人都擡頭看着他,目光彷徨而又充滿期待。
“我與你們說過,跟着我就能過上好日子,有付出就有收穫,這個付出不包括生命,起碼現在不需要!”
李彥微微一笑:“這件事,我會處理,大家都會沒事的。”
“東家……”
石柱子還想要說什麼,但被李彥伸手打斷:“不用說了,現在大家都吃點東西,然後好好睡一覺,明天還有很多事需要做。”
李彥知道鄭書和石柱子的想法,以聞香教的影響力,想反咬一口,說對方造反或搶劫,很難成功,畢竟影響力太大。
那麼李家就必須承擔殺人的後果,最好就是推出幾個替罪羊,死保李彥,如果李彥能搬出徐光啓這座靠山,加上死的大多是些普通教民,或許就能保下來。
但是李彥卻知道他和徐光啓並沒有什麼關係,如果李家沒罪,徐光啓或許還能幫忙,如果有罪,那個道德感強烈的老頭絕對不會幫忙。
沒有這層關係作爲憑籍,鄭書和石柱子李代桃僵的策略便無法成功,擺在李彥面前的也只有一條路,那就是和聞香教死磕到底。
聽了李彥的話,衆人都是微微鬆了口,沒有人不想活着,哪怕活得並不好,他們看向李彥的目光,也變得不太一樣,有感激、有期待,還有不捨。
鄭書與石柱子相互看了一眼,都低頭不語,表情有些沉重,但目光中也多了些別的東西。
清冷的夜空一彎新月如鉤,夜涼似水,讓留守的人都去睡覺以後,李彥與石柱子他們又圍着火堆商量應對之策。
包有才一直都比較沉寂,遊走人羣之中插科打諢、打探消息,他很擅長,但今天的事明顯已經超出他的思考能力,直到李彥讓他儘可能詳細地講述聞香教的情況,他纔開始慢慢活躍起來。
鄭書與石柱子已經明白李彥的打算,那就是與聞香教死磕到底,都覺得希望非常渺茫,不明白李彥爲何會做出這個選擇,苦勸無果,也只好盡力出些主意,回答李彥提出的一些疑問。
直到東方天色發白,村中響起雞鳴,李彥也漸漸有了思路,纔回去叫醒二丫,離開莊園,回到小直沽的家中。
二丫睡了一覺,似乎恢復不少,雖然笑容有些沉重,總歸還是恢復了微笑,讓李彥放心不少。
不顧二丫的反對,李彥親自下廚烹製早餐,做了幾樣別緻的菜式點心,選了些裝進食盒,正要出門,便聽有人呼叫:“三娃,你可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