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着說着,黃太夫人似乎有些口渴,顧夫人察言觀色奉上茶盞。黃太夫人啜了一口,放下茶盞,緩緩說道:“你祖父果然按夢中啓示去谷陽橋,仰觀天空果有一斷線的風箏,飄搖着掉落在蔣涇,當年那風箏上居然還有一行字:‘人間也自有香坵。’於是,就在那裡營了個生壙,此後便與知也成了莫逆之交。但終因受騙藍老道,鬱鬱寡歡,三年後就駕鶴西去。你祖父的墳,至今郡城坊間父老茶餘飯後扯起此事,都稱之爲風箏墳。說來也巧,你祖入土之後,你母連生三子。徐家長房人丁漸旺,也可告慰你祖於泉下了。今兒我已將詳情告知,該怎麼做,階兒你自己去思考吧。至於你祖父的遺書,待你中舉之後纔有資格一看。”
當晚的談話,使徐階百感交集,想不到此前還有這麼一樁公案。祖父的厚望令他感動,藍老道的誑騙使他憤怒,知也的神秘讓他驚悚。莫非我小小年紀,真要負荷光大徐家的偌大重任嗎?
有道是天有不測風雲,正德九年(公元1514年),黃太夫人去世,徐黼從宣平縣趕回奔喪,喪事一切如儀:爲黃太夫人遺體穿衣,這叫小殮;遺體放入壽材,這叫大殮;接着是殯,停柩三十天接受弔唁;然後出殯。
就在出殯那天,發生了一件事,讓徐階非常沮喪。
那天日朗風輕,岳廟道長鬆峰帶領道士奏着哀樂前引,徐黼執紼,靈柩隨後。顧夫人、徐隆、徐階扶柩,唱着輓歌緊跟着走在後面的是親朋好友。突然,正走着的送殯隊伍停住了,前頭傳來了另一種輓歌聲。原來,兩支出殯隊伍在這裡不期而遇,徐階他們要往東,另一支隊伍要往西,誰也不肯相讓。誰家應該禮讓呢?這就要講身份了。徐黼是正六品,但母親未受皇恩,對方幡上卻寫着“敕封安人”四字,就是說,死者受過皇帝的敕封。看到“安人”兩字,徐黼料想對方也是個六品,於是息事寧人,揮了揮手,讓出了道。誰知對方送殯隊伍裡卻有人盛氣凌人說:“還算知趣……”
徐階耳尖,聽得此話,不禁怒極,但有父母在,不便發作。祖母出殯,竟受此大辱!徐階十分沮喪。徐階注視着那支送殯隊伍揚長而去,強按心頭之怒,那張國字臉上反倒露出了笑容,而左眉,竟會微微跳動。此後,凡徐階怒極,必然臉上掛笑,左眉微微閃跳。
古時守制,講究的是備極哀傷,不少孝子都因哀痛過度飲食驟減而形銷骨立,甚至死亡。但徐黼就不一樣,他服膺的是王陽明的心學,行事比較開明,並不信服程朱理學窮講究那一套。母親去世,固然哀傷,但這哀傷應在心頭,不必裝樣子給世人看,更不必自殘以博取美名。所以守制期間,按松江的慣例,在靈堂上香、哀哭。按習俗做七,斷七。在週年忌日,請小知也做了場佛事,一切如儀。
其餘時間,徐黼謝絕一切世務,專心讀書,對徐階的學業,也嚴加督導。所以守孝三年,徐階的學業突飛猛進。
三年制滿,徐黼被朝廷安排到寧都(今江西寧都)上任。徐階就在當年,經府院考試合格,成了秀才,進入縣學深造。
在當時考中秀才可是件大喜事。因爲這秀才又叫廩膳生,可以吃皇糧。一般情況下,國家提供給秀才的福利是一天一升米,足夠兩個人的口糧,生活中必需的魚肉油鹽等物,也由國家提供。可見當了秀才,就吃穿不愁,可安心攻讀。人們所謂的窮秀才一說,不是說秀才窮,而是說秀才不上進,光吃政府的供給,又沒有其他收入,一來二去,娶妻生子,一天一升米就不夠了,日子就窮了。如果秀才成績優秀,可被推薦到京師國子監(國立大學)去讀書。被推薦到國子監的秀才,叫貢生,即地方學校向國家“貢獻”的高才生。在國子監修業合格可安排工作,走上仕途,徐階的父親走的就是貢生這條路。此外,也可通過鄉試、會試,或中個舉人,或及第進士,那前途就更光明瞭。徐階小小年紀,已是秀才,他的生活由國家承擔起來,減輕了家庭的負擔,豈不是大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