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傍晚,僧人端來了素齋,徐階這才感到已經餓極,端了碗就扒飯,風捲殘雲般迅速吃完,感到有點燥熱,到北邊打開窗戶。哇! 在夕陽的斜暉下,只見窗外三丈開外,竟是累累的墳丘。正呆望着,聽到腳步聲,知是僧人來收碗筷了,便回頭問:“請問師父,北面是哪個大家族的墳場?”那師父一邊收拾碗盞一邊回答:“哪來大族墳場,是本寺的墳場,當地人稱和尚墳,裡邊葬的是本寺歷代僧人。
師父走後,徐階依然呆望着,不免浮想聯翩。這些僧人,清心寡慾一輩子,最後還是歸宿在一丘黃土裡邊。這人生啊,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他想起了杜牧“折戟沉戈”的詩句,想起前人“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的哀嘆,想起曹孟德橫槊賦詩的豪邁,似乎聽到了蘇東坡《前赤壁賦》中“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的洞簫聲,“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的嘆息聲……
此後幾天,徐階讀書之餘,一直在思考着人生這個命題,努力尋找着答案,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爲什麼活着,活着又是爲什麼?固一世之雄與固非一世之雄,末了還不是殊途同歸,黃土壟中獨自眠?爲了思考這個命題,他居然也在蒲團上打起坐來。人生的目的何在?人生失去了目的,與行屍走肉何異?
五天以後,同窗顧中立、王白谷來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徐階情緒輕鬆多了,便興沖沖地帶着兩位同窗去廣富林市走走。
三人發現,這廣富林比起郡城來,其繁華竟不相上下。一條東西走向的長街,鋪就的是條形山石,寬不足五步,夾街是住家和商鋪,有糧店、雜貨店、箍桶店、吃食店、打鐵鋪、理髮店,也有茶樓。見茶樓裡面,各色人等,捧着茶壺海聊着,倒也悠然。長街上也一樣是士女如織。所不同的是着裝比郡城的士女土一點,色調是一色的藍;單調了點,一色的松江藍印布。
走到街中段,街南豁了個一丈來長的口子,房子不見了,倒是看到了石級,下伸到河面,原來是個碼頭。一位青衫綠裙的少女,正在洗衣。
三位少年秀才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腳步。這少女與衆不同,與本地女子的打扮迥然相異。不說這三人停住腳步,且說街上熙熙攘攘的人們,包括店鋪裡的人,卻都把目光聚集到這三人身上。原來這三位頭上都是一頂秀才巾,三個秀才同時出現在廣富林街上,也十分引人注目。
在大明正德年間,郡城裡頭秀才還是不多的。按制度規定,府學學生數是四十名,而縣學僅三十名。就拿華亭縣來說,約莫十萬戶,人口估計在三十六萬餘。你想,僅三十位秀才,夠養眼的吧。
於是,三人盯着少女看,衆人盯着三人看,這場面有些滑稽。
幸好這尷尬的場面沒維持多久,不早不晚,耳邊只聽得鶯轉燕鳴的一聲:“青兒,洗好了沒有?”轉回頭去,只見正對着碼頭的那家門口,有人在呼喚那少女,此人走到近門處就停住了腳步,站在門內,而環佩還在叮噹響着。那人的臉恰好在屋檐的陰影下,看不真切,但見身材窈窕,衣袂飄舉,看到三個秀才投射過來的目光,立即用寬大的衣袖遮住了臉孔。三人情知有點失禮,便舉步匆匆而過。邊走邊聽得街上老婦們在議論:“這小姐恐怕就是從雲南來拜訪曹老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