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聲過後,款款走來兩人。一位是華亭縣學教諭王文昌,身材不高,瘦削,長鬚飄動。另一位卻是個大人物,華亭縣令張仲賢,太原人氏,進士出身。見兩人緩緩走來,他們不免感到意外,尤其徐階,剛纔的狂言不知是否被兩人聽見,這王文昌不就是輕視講求的嗎?
看來三人的擔心完全多餘,因爲來的兩位臉上都掛着笑容。立定以後,王文昌把三位學子一一介紹給張知縣。而張知縣呢,雙臂交叉抱在胸前,連說:“好,好。”繼而又對徐階說:“繼續講,繼續講。”
這下徐階蒙了,連忙說:“適才信口胡言,讓二位大人見笑了,還望大人賜教。”王文昌看了看縣太爺,意思是讓縣太爺訓示。張仲賢依舊笑眯眯,對眼前的三個學生打量又打量,直看得三個少年侷促不安起來,然後說:“讀書不是目的,而是爲了求知;求知不是目的,而是爲了致用。這致用,就靠學問。這學問又分內外,內則修身,外則致用。”
說完,又問:“聽懂了麼?”三人垂手齊說:“謝大人教誨,聽懂了。”不料張仲賢說:“聽懂了,講講看。”王白谷率先說:“大人的意思,是不是講勤讀書,先學會做人,然後學會處事?”張知縣嘉許地點點頭,目光轉向顧中立。顧中立說:“大人的意思,弟子認爲講的是讀好書,內聖外王。”張仲賢點頭說:“有點意思。”又把目光轉向徐階,徐階見兩位同窗講了,縣太爺不僅沒批評,還給予肯定,便大着膽子說:“我明白大人的訓示,大人是期許我們讀書求知求學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說完,忐忑不安地等候訓示。
聽完徐階的回答,張仲賢依然笑眯眯。突然,他提了一個怪問題:“如果風雲際會,條件成熟,你們可以成爲蘇東坡、王臨川,可以成爲李白、郭子儀,可以成爲姜子牙、比干,你們如何選擇?”
這是一個石破天驚的大膽假設,是經書上完全沒有現成答案的問題。三位學子想了想,王白谷率先回答:“學生願效法蘇東坡、李白。”顧中立說:“學生願爲郭子儀、姜子牙。”徐階最後表態:“願效王安石。”
張知縣雙手抱胸對王文昌說:“文昌兄,你有這樣的學生,可喜可賀,孺子可教啊。”王文昌嘿嘿一笑,做了個“請”的姿勢說:“各人頭上一方天,天陰天晴靠運氣,天大天小靠自己,到時候看他們各人的造化吧。卑職和大人還有話說呢。”徐階三人垂手喊了聲:送大人!”眼“
看這二位長者說說笑笑向聚奎亭走去。
且說張、王二人,走過聚奎亭,一拐,拐進了教諭房。室內一桌兩椅,桌上文房四寶,窗外樹影婆娑。看來這教諭房既是教諭辦公的去處,又是縣學圖書處,一壁櫥裡一格一格放着學生名冊表、成績表、文章;另一面壁櫥上則全是書籍。因是午間,縣學工役都休息去了,王文昌親自動手,泡了一壺茶。張知縣笑說:“文昌兄,此處無外人,坐下說話。”王文昌說:“謝大人。”坐下以後,張知縣說:“請文昌兄繼續講你的怪事。”
王文昌雙手端起茶盞,向張知縣做了個請的姿勢,待張知縣也端起茶盞,自己就抿了一口,說:“就在前天此時,卑職伏案假寐,居然做了個夢。夢見五位神仙,走到跟前,對卑職說:‘這幾年小神遇到了一件難事,寢食不安,思來想去,只有來求老先生解厄了。’卑職一想,不好。莫非五神廟香火不旺,來向卑職打秋風了?誰知不然。那神仙道:‘小神的廟就在貴縣學左近,近幾年老先生的三個學生,早晚兩次都從小神廟前經過,鬧得小神不安。’卑職說:‘莫非尊神讓這三個學生繞道?’那神仙笑說:‘那倒未必,只求老先生在路旁小神的廟前,築一短牆,充作照壁便可。’說罷卑職就醒了。”
張知縣深感好奇,便問:“左近好像沒有廟啊?那五神又是何人?”
王文昌回答:“昨天卑職去左近踏勘了一番,左近只有一座廟,那就是玉帶河左岸道旁的五神廟。昨天放學之前,卑職趕到五神廟不遠處遙望,回家走過五神廟並在廟旁停留談話的,就是剛纔大人邂逅到的那三個秀才。至於五神,又稱五聖,傳說是追隨太祖打天下陣亡的將士,人數太多,祭不過來,太祖就命把這些亡靈按五個一組,設五神廟,命江南地方祭之,所以南方這類小廟特多。”
張知縣沉思片刻,說道:“子不語怪力亂神,我們讀書人可不能妄信。不過這三個秀才,倒是孺子可教。將來能成大器,也未可知。那倒是國家之福,你我之榮了。如果王兄你信,本縣也不反對,明天王兄差幾個工役,去五神廟前砌個照壁吧。資費麼,到時我撥過來就是。”說完又補了一句:“此事輕易勿對他人言講,以免貽笑大方。”王文昌連聲應允。
王文昌又問沉思中的知縣:“依大人看,剛纔那三個秀才,優劣如何?”
張知縣說:“本縣也只能說個大概,據三人的回答,造化都有一些。那姓王的秀才,文學上可能有成,比較爽直,爽直就不免輕率;顧呢,領會得也不錯,恐怕能建功立業。只是那姓徐的秀才,好像比較審慎,沉得住氣,思定而後言,頗爲厚重。王安石推行變法以圖強,要不是反對陣營太強大,司馬光上臺全面復辟,宋室當可一變積貧積弱的局面。此子願效王安石,前程豈可限量?王兄不妨繼續觀察,因材施教,或許能爲大明王朝造就出棟樑之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