儀仗隊伍招搖過市,穿過十里長街,方應物被擡到了城北宛平縣衙署。前任孫知縣早已等候多時了,兩人見了面,互相行禮,然後交接大印,從現在起宛平縣知縣就正式姓方了。
孫知縣早就提前搬出了衙署,昨夜是住在附近客店裡的,所以方應物今天就能直接入住縣衙。
從前衙到後衙,全都已經徹底打掃並清洗的乾乾淨淨,不須方應物操心什麼。不過方應物還是擔心初來乍到的太忙亂,故而先隻身上任,等一切妥當了,家屬隨後兩天再到。
隨着孫知縣退出縣衙,方應物就是此地的新主人了。他接到知縣大印後,便坐在大堂,用力一拍驚堂木,傳令升堂。
登時滿衙胥吏都上前來參見新上官,地位高、資格老的胥吏站在堂中,地位差的就往下排,一直排到堂前院中。
不多時,方應物眼前就滿滿的都是人了,左右一聲呼喝,所有胥吏便嘩啦啦的齊齊跪倒拜見。這儀式有個名字,叫做排衙,堪稱是地方官最虛榮的時刻之一,京官是享受不到這種爽感的。
婁天化站在方應物邊上,拿着名冊一一點名,被點到的就答應一聲。宛平縣從規格上說是個大縣,在編經制胥吏不過五十來人,分爲三班六房,也就是快、壯、皁三班,以及吏戶禮兵刑工六房。至於不在編的臨時工就更多了,若全來後只怕這院子就站不下了。
點名歸點名,但方應物一時半會兒的當然記不清這許多人。只是暗暗用心記住幾個頭目級別的司吏和班頭。
點名完畢,一干胥吏再次磕頭拜見。然後才散去。不過方應物將六房司吏都留了下來,開口道:“本官初來乍到。縣情多有不熟,爾等皆爲本縣老吏,輪番上前來將所掌分內職事細細稟報。”
六人都是衙門老人,對此早有心理準備,此時便一起應聲道:“大老爺有令,敢不從命!”
新官上任後藉故問事,回答稍有不慎要挨板子,這種三把火路數早就老套了,只是不知道這位方大老爺是真想問政還是想故意找茬。
方應物用手指點着戶房司吏李言道:“一縣之政。錢糧極爲緊要,先由你說起。”李言便上前一步,從袖中抽出一疊紙箋,開始稟報情況。
方知縣靜坐不動,目光一直遠眺着堂前的戒石,看在別人眼裡,也不知道他到底聽進去沒有。
過了片刻,方知縣忽然一擡手,“停!這裡數目不太對。三百四十五加上一百二十六怎麼會是四百七十?你取整了罷?”
李言駭然道:“大老爺英明,果真少了一兩!”他駭然的不是自己算的不準確,而是新知縣隨隨便便就能聽出這個數字不準,沒見過讀書人還有這等本事?
方應物並沒有藉故找茬。很大度的揮手道:“無妨,只是稍有誤差而已,不過錢糧之事最爲緊要。能少些疏漏還是少一些的好!”
幾名老吏相互對視一眼,見微知著。這位新知縣雖然年輕,但看起來是個不好糊弄的精細人。不是隻會讀書的。
李言稟報完了時,試探性問了一句道:“目前衙門虧空着兩千五百兩......”方應物擺擺手:“本官知道了,日後便有應對。”
等六房司吏一一彙報過工作,天色就到午後了。方應物毫無倦意,見過了吏員,下面就該會一會衙役了,故而又發下話去,召各衙役班頭速速到大堂來參見。
卻說這衙役編設不像小吏齊齊整整的分成六房那麼正規,雖然也有三班衙役的設定,但還是比較隨意。若干威望高的衙役稱爲班頭,每人手底下各有一班人,輪番應付各種差使。
方知縣一聲招呼,在衙的五個班頭都上了大堂來拜見,這五個人很湊巧的分別姓關、張、趙、馬、黃,常常被戲稱爲五虎上將。
“五虎上將”都知道新官上任三把火的道理,所以表現很拘謹,不敢太過於隨便,生怕惹了新來的知縣不痛快,平白挨一通板子。
方應物高居公案上,面無表情,重重咳嗽一聲開口道:“本官明日要出衙辦事,左右需要有人隨從同去,你們誰去?”
大多數衙門裡的班頭都是人精,遇到奇怪的事習慣性先在肚子裡轉一轉——比如這新知縣上任後不先在縣衙裡熟悉情況,卻要跑出去辦事,這就很奇怪。
但也有反應速度快的,當中一人立刻上前一步站出來,對方應物道:“小的張貴,願追隨大老爺左右!”
其餘四個人見狀紛紛暗罵自己一聲,這情況分明就是新縣尊對衙役不熟悉,所以纔沒有直接點將,而是詢問“誰願同去”。
這是第一次跟隨辦事,誰要能跟着去,誰就是近水樓臺,就有最大機會取得新縣尊的信任,那麼日後的江湖地位自然就最高。
剛纔自己簡直昏了頭,不知胡思亂想什麼,居然讓這張貴搶了先,白白損失一個表忠心的機會。看罷,現在這新縣尊肯定對張貴印象最好!
果不其然,方知縣臉色突然緩和了下來,對張貴和顏悅色的說:“張班頭勇於任事,這很好!本縣向來不虧待敢作敢當的人。”
張貴暗中竊喜,順勢就在地上磕了一個頭:“大老爺說的哪裡話,小的實在當不起,但憑大老爺一句話,小的赴湯蹈火也不在所不惜!”
其餘四個班頭暗暗撇撇嘴,這話說得漂亮,簡直讓年輕的知縣老爺心花怒放、倚爲心腹了,下去以後該叫這姓張的擺酒請客!
方應物開懷大笑幾聲,“好,好!張班頭請起,明日辰時從衙署出發,你帶幾個手底下人馬跟隨!”
“得令!”張貴響亮的答應一聲,美滋滋的退了回去。這下可佔得先機了,只要小心侍候,成爲新縣尊心目中的首席班頭指日可待吖!
忽然想起什麼,張貴又討好的說:“大老爺肯明示要去哪裡麼?需要小的提前佈置否?”
方應物漫不經心的答道:“哦,距離此地倒也不遠,就是靈濟宮那邊的西廠衙門。”
明白事的人說起西廠都是談虎色變,“五虎上將”登時齊齊動容,張貴冒着犯忌諱的風險,忍不住問道:“小的斗膽一問,大老爺要去西廠?是因公還是因私?”
方應物“不妨說與你們知曉,那西廠衙門吞了本縣三千兩銀子,殊爲可惡!本官明日親自去要這筆債。”
我靠!五虎上將像是被雷劈了一下,都驚呆了!這新知縣竟敢去西廠要銀子?腦子沒毛病罷?
那西廠是什麼地方?當初在京城掀起的腥風血雨可是歷歷在目,多少重臣大佬都栽了,區區一個知縣去了純粹是白給啊。
這知縣本來看着不像是讀書讀傻的人,怎麼還有如此大的書呆氣,居然想去找西廠把銀子要回來,真是不作死就不會死!
再看向張貴,其餘四個班頭忍不住冒出點幸災樂禍心思。叫他剛纔上趕着去巴結知縣,叫他拼命去拍知縣馬屁,這下可好,被坑進去了罷?
要知道,比豬隊友更可怕的就是豬上司了!以後還是離這個上司敬而遠之罷,免得遭殃到自己頭上。
同時四個班頭還暗暗慶幸,老成持重是沒有錯的,剛纔要是稍有活泛,倒黴的就是自己了。所以,今晚就不逼着張貴請客了......
方知縣冷眼旁觀,要的就是這個效果,這時候越是畏懼,事後越是被震懾。
從縣衙裡出來,張貴失魂落魄的不分東南西北,昏昏然中不知怎麼回到了家裡。擡眼看到渾家,叫了一聲並吩咐道:“你去訂一副棺材!”
那渾家吃驚道:“這好好的訂什麼棺材?哪裡要用?”
張貴了無生趣的嘆道:“明日我要隨着新上任的大老爺去西廠,而且還是要去討債,只怕不能活着回來了,且訂好棺材備用!”
張氏娘子聞言便寬慰道:“天塌下來有高個子,你是跟着縣尊大老爺去,又不是自己去,若有不測也是縣尊的事情,你在這裡哭什麼喪!”
“你懂個什麼!縣尊大老爺是體面人,西廠即便報復,也不好當場擅自對待!但我身在賤役,賤命一條,少不得拿我來遷怒出氣!”
張氏娘子也慌了,掉着眼淚說:“不會如此罷......”
張貴蹲在地上,捂着臉說:“先前不是沒有這種事!就在兩年前,縣衙裡有個,因爲親戚犯事被西廠番子拿了,他去攔街搶了回來,然後如何?兩日後他便消失了,至今生死不明!
明日裡我跟着縣尊去西廠,惹怒了那些豺狼,他們或許還顧忌縣尊身份,但肯定不繞過我們幾個跟班!以那西廠的霸道,肯定要拿我們幾個跟班的殺雞駭猴!”
張氏娘子哭出聲來:“那能不去嗎?”
“若沒答應,還能偷奸耍滑的逃避過去,但是已經答應了知縣,若出爾反爾那就是狠打縣尊的臉,同樣是找死!如今正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時候,縣尊一怒,我一樣要被治得生不如死,不然他如何能下的了臺?”
夫妻二人頓時抱頭痛哭......一夜抵死纏綿打算再多留個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