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東宮,李維正並沒有直接回家,而是轉腳去了方孝孺的府上,他知道僅朱允炆答應了還不夠,他的耳根比較軟,尤其聽他幾個師傅的話,要想把此事做實,他師傅這一關就必須得過,聽說方孝孺這兩天身體染恙,一直在家調養,李維正便拎了兩斤水果,一包點心前來拜訪了。
聽說李維正來訪,方孝孺並沒有擺什麼架子,而是客客氣氣地將李維正請進了小客堂,雖然他從來都不喜歡李維正,但這兩個月對他的印象還不錯,上次拜祭太子真情流露,看得出他對太子有感恩之心,在隨後的東宮爭奪中,李維正並沒有教唆朱允炆使用那些虛僞噁心的手段,而是勸他認認真真讀書、本本份份做人,這一點不僅方孝孺深爲贊同,連黃子澄、齊泰二人也讚不絕口,這件事在他們眼裡甚至比李維正利用錦衣衛幹掉齊王還要出彩,最後朱允炆終在東宮之位上贏得了重大轉機,李維正也功不可沒,但隨後在百官都爭先向朱允炆表忠時,他李維正卻又沉默了,悄悄退下,這也讓方孝孺對他好感倍增,他明顯感覺到李維正從前的年輕氣盛沒有了,多了一份穩重和成熟,所以方孝孺雖然在病中,仍然非常客氣地接待了李維正。
李維正在被貶黜後確實有些變了,至少他不再象從前那樣輕蔑方孝孺等人,而是把他們看作是前輩長者,而且他也知道方孝孺等人在某種程度上可以決定自己的命運,爲了贏得方孝孺、黃子澄、齊泰等儒臣對他的支持,李維正煞費苦心,在於朱允炆的交往中處處按照他們的喜好行事,再比如今天他來探望方孝孺,他並沒有拿什麼貴重的東西,也沒有刻意用什麼名人字畫來送禮,而是普普通通的一點水果和點心,既沒有禮重於人情之感,也沒有惡俗的爆發戶嘴臉,於平淡中問候,頗有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感覺,讓方孝孺沒有收禮的壓迫感,因此,當他坐下時,竟露出了一種難得的笑容。
“好幾天沒見李大人,李大人在忙什麼?”方孝孺說話很慢,但一字一句都咬得很清楚,給人一種從容不迫之感。
李維正連忙欠身笑道:“我也沒有什麼事情,在家陪陪妻子和女兒,或者看看書,就等着小王爺進入東宮。”
“聽說李大人有一對孿生女兒,真是讓人羨慕。”
“她們倆可是我的心肝寶貝,.最近剛學會跑步,在家陪她們一起玩耍,當真是其樂無窮。”
方孝孺微微一笑道:“李大人心疼.女兒當然是無可非議,不過男人大丈夫還是要以事業爲重,不知李大人對自己將來可有什麼打算?”
李維正見他很上路,便嘆了一.口氣,順着他的話道:“我這個人沒有什麼學問,不通經義,治理不了什麼州縣,如果有可能我還是想到地方上去領兵,爲將來小王爺最終登上大位提供保駕。”
方孝孺聽出了李維正隱藏的意思,朱允炆將來的.登基之位不會順利,這也是他們極關心的事情,朱允炆是他們精心培養起來的一代寬仁之君,如果他能登基,必將成爲獨步千古的‘儒帝’,在他身上,方孝孺他們可以儘可能地施展自己的才華,以仁義孝禮治國,一洗明初的肅殺殘酷,可以說,朱允炆等否順利登位關係到他們畢生的政治夢想,方孝孺當然也知道朱允炆周圍環境險惡,他的幾十名皇叔個個虎視眈眈,且大多手握重兵,形成了外藩強悍而皇儲仁柔的局面,而朱允炆入主東宮也將和他父親一樣,都是手中無兵之儲君,這個李維正雖然心狠手黑一點,但畢竟也是自己人,如果他能在外領兵,策應小王爺,那些藩王舉事就會多少有些忌憚。
想到這,方孝孺便問道:“不知李大人有什麼具體想.法?”
“我想去遼東防禦高麗。”
李維正毫不隱瞞地說出了自己的計劃,他把對.朱允炆說過的話又複述了一遍,最後道:“皇上明知藩王有奪位之心,如秦王、晉王、齊王之流,對他們的出格舉動也僅施以小誡,而不動其筋骨,仍然讓其領兵,這樣無異於助長了他們的纂逆野心,皇上甚至還明言:朝無正臣,內有奸惡,親王訓兵待命,天子密詔,諸王統帥鎮兵討平之,這不就使親王招兵買馬的行爲成爲合法,也給日後發動兵變提供了堂皇的藉口嗎?如果皇上稍有閃失,皇位接位不順,那這些藩王豈能坐失機會?所以我們須未雨綢繆,助小王爺登大位,先生爲內助,我爲外援,裡外共濟方纔是穩妥之道,不知先生可贊同我的觀點。”
李維正的觀點,.方孝孺是完全贊同,他也考慮過外援之事,但他考慮是常升、李景隆等功臣後人,卻沒有把李維正放在眼裡,今天李維正主動提出也要爲外援,方孝孺贊成之餘,卻有些猶豫,他想了想便問道:“我聽說燕王、寧王都對李大人頗爲看重,將來他們若反,李大人又會在站哪一邊?”
這就是方孝孺的可愛之處,胸無城府,完全不懂人情世故,不知道有些話只能心想而不能說出來,可他卻是心中怎麼想,嘴裡就怎麼說,讓李維正一下子便看到了他的底線。
李維正搖了搖頭,誠懇地說道:“燕王、寧王對我看重不假,但那只是私交,與大義無關,昔日漢之初,以無爲而治國,給百姓休養生息,有文景之治,有蕭規曹隨,終得漢武之強盛;唐之初,隨隋制,均田地,輕徭賦,重名士、感忠臣,勵精圖治百年,終得開元之盛世;而當今皇上在元失其馭、四方鼎沸的形勢下,以其雄才大略驅逐韃虜,天下歸心,開創了大明萬里基業,皇上也一樣輕徭薄賦,與民休養,但吏治廢之久矣,皇上才施以猛藥治吏,但皇上心中也知,寬柔相濟纔是長久之道,所以他纔不予餘力地以大儒教授太子,教與其仁君思想,可惜太子不幸早夭,但皇上最終選擇了同樣寬仁厚道的皇長孫,他何嘗不希望二代明君以仁義治國,實現他心中的仁君之夢,皇上以天下爲念,託社稷於長孫,這是國之大義,我李維正雖出身卑小,但也知大義之下,民望所歸,又膽敢以私心廢之,先生實在是小窺我了。”
李維正一席話說得方孝孺一陣慚愧,他連忙站起來躬身謝罪道:“公之語如雷貫耳,孝孺心窄,在此向大人道歉。”
李維正連忙回禮道:“我們當捐棄前嫌,一同爲我大明的仁儒之君而效命。”
方孝孺擡起頭,望着李維正清澈而堅定的目光,他心潮澎湃,異常激動地說道:“我願支持公之策略而竭盡全力!”
........
當天下午,方孝孺便找到了朱允炆的另外兩個師傅黃子澄和齊泰,向他們通報了李維正願爲外應的計劃,黃、齊二人雖不似方孝孺那樣激動,但他們也認可李維正的策略正確,朱允炆確實是需要外援,不過兩人還有另一種私心,他們不希望李維正留在朱允炆身邊,怕他從前的錦衣衛名聲玷污了朱允炆的仁義之名,更怕他將妹子許給朱允炆從而控制住他們的學生,將來奪取本該屬於他們的位子,所以李維正想去遙遠的遼東對付高麗人,那是最好不過,三人四般心思,便將此事敲定下來,即使皇上無此意,他們也要主動要求把李維正調到外地領兵。
而李維正從方孝孺府中出來便直接回了家,他沒有去找朱植,現在還不到時候,着墨太多反而會引起朱元璋的懷疑。
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經過李維正近半年的策劃,命運女神在他人生的低谷之時,終於對他展開了甜美的笑容,第二天一早,幾名宮廷侍衛在中軍府找到了李維正,皇上命他立刻進宮。
朱元璋是在批閱奏摺時無意中看到了中軍府的上書,奏摺的標題是《謹防遼東有變》,這個題目正好敲在了朱元璋的心坎上,這幾天他正在爲此事擔憂,他在十天前接到遼東都司發來的快報,稟報女真人內部發生了火拼,這件事讓朱元璋隱隱有一種不祥之感,他開始懷疑高麗撤兵的誠意,高麗撤軍後說需要用半年時間來清查女真人,可清查的結果怎麼變成了火拼。
朱元璋在反覆考慮後,決定在遼東建藩國,這是他考慮了近十年的方案,最初是用於防禦蒙古,但隨着蒙古勢力逐漸衰落,他便將這個方案放棄了,但隨着高麗不斷向北擴張,朱元璋忍無可忍後,最終決定在遼東建藩,抑制高麗的北擴,他在諸多兒子中選中了十五子衛王植,他今年二十歲,弓馬嫺熟,正好對付高麗人,本來朱元璋是準備下半年才改封朱植,但遼東的不祥之感讓他決定立刻在遼東建藩,正如李維正的猜測,他一紙詔書便將參加完太子出殯剛剛返回封地的朱植又叫了回來。
不過中軍府這份奏摺也同樣讓朱元璋呆住了,他忽然意識到什麼,連忙翻到最後,這本洋洋灑灑數千字的奏摺果然是李維正所上。
朱元璋點了點頭,他又翻到前面,專心致志地讀了起來,李維正在奏摺中寫道:“臣深知高麗素爲背信棄義之輩,其王騎牆之策久矣,早年明尊天朝,暗勾北元,所思所圖皆爲我天朝土地,今被耽羅島局勢所迫,不得已南撤,一旦耽羅島歸己,高麗必背信毀約、返軍北上,陛下仁義終被宵小所趁,臣以爲,大明已仁至義盡,高麗李成桂之流,非武力不能服之,若陛下有心南征高麗,臣願爲陛下獻三策.......”
朱元璋一口氣讀完李維正的奏摺,他輕輕嘆了一口氣,他知道自己在處理耽羅島之事上確實有些草率了,輕信了高麗的誠意,先還其島,再要其撤軍,最後還答應延遲半年交接,現在看來,很可能被李維正言中了。
朱元璋有一個很大的優點便是知錯能改,儘管他也要面子,會在改錯的方法和時間上做文章,但畢竟他不會將錯就錯,死硬到底。
比如他罷黜了李維正,事後他很快便知道了炮轟釜山的真相和山東饑荒的慘烈,但他並沒有立刻赦免李維正,而在過了半年後,才藉口甘薯之功赦免了他,而李維正今天這本奏摺上得恰到好處,言辭鑿鑿,甚至讓朱元璋有點懷疑李維正是不是已經得到什麼消息,不可想想也不可能,他消息再快、也絕對快不過自己,朱元璋忽然生出一種念頭,他很想看一看這個已經八個月未見的年輕人。
很快,侍衛進來稟報,李維正已經帶到了,朱元璋隨即召他覲見,隨着一陣腳步聲,李維正走進了御書房,他上前一步跪下道:“臣李維正參見陛下,祝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朱元璋沒有立刻讓他起身,而是仔細打量一下這個險些被他滅三族的年輕從三品高官,他的相貌比去年顯得成熟了許多,下頜上也蓄了短鬚,以前從他身上所散發的那種張揚和銳氣已經不見了,取代而代之是一種沉穩而成熟的氣質。
朱元璋點了點頭便問道:“李維正,你心中是否還恨朕?”
“微臣不敢,時隔半年,陛下便讓微臣重新復出,臣心中充滿了感激。”
“讓你復出是因爲你引進甘薯有功,朕也是農民出身,深知糧食對百姓意味着什麼,其實朕本來答應過你,如果你真能搞出畝產數千斤甘薯,朕會封你爵位,但你在海禁上的犯錯讓朕心中一直不滿,朕便取消封你爵位的承諾,你先平身吧!擡起頭來。”
“臣謝陛下!”李維正站了起來,他起擡頭,卻猛地吃了一驚,才八個月不見,朱元璋便彷彿老了十歲,他頭髮已經完全白了,面容憔悴,身子瘦得可怕,李維正不由暗暗嘆了口氣,老年喪子之痛看來沉重地打擊了這個開國皇帝。
但現在可不是傷感之時,今天朱元璋的召見將改變他一生的命運,他不能有半點失誤,李維正立刻誠懇地說道:“海禁上犯錯是臣年少衝動所致,臣總想率水師出海爲陛下開拓疆土,一時沒有掌握好尺寸,請陛下寬恕微臣。”
朱元璋凝視着他,半晌他忽然問道:“如果朕再讓你率水師去小琉球島,你現在會替朕殺掉那些背叛大明的漁民嗎?”
李維正頓時提了起來,他知道這看似漫不經心地一句話其實就是朱元璋對他最大的考驗了,一旦答錯,他就不會再有任何機會,答案只能在殺和不殺中擇一,不容他打擦邊球或含糊其詞,在朱元璋微冷地目光中,李維正只得硬着頭皮道:“臣從來不殺手無寸鐵的百姓,過去是這樣,現在還是這樣,這和海禁無關。”
朱元璋還是沒有說話,他似乎在給李維正一個改錯的機會,但李維正沒有改正自己的答案,而是擡起頭,目光堅定地和朱元璋對視着。
朱元璋的臉上忽然露出了一絲笑容,很好!李維正的回答讓他很滿意,倒不是因爲他的答案本身,而是他始終堅持自己的原則,還有就是他的誠實,並沒有因爲受挫折而改變,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李維正在過去不會殺那些漁民,那現在他還是不會殺,朱元璋最欣賞的,就是他的誠實,現在這份誠實還在,讓朱元璋頗感到欣慰。
他隨手從桌案上取過李維正的奏摺,問他道:“你憑什麼說高麗一定會背信棄義,毀約回軍?”
“臣是憑對高麗人的瞭解,不知陛下是否還記得臣在去年上的一本萬言書,上面臣對高麗人便做了很深的分析,從當年高句麗對唐朝和突厥的騎牆國策,以及後來新羅對大唐的反覆無常,便可看出高麗人自古的傳統就是注重現實,他們從數十年前便不斷向北蠶食我天朝的土地,幾十年幾代人付出的心血,豈會在一次偶然的事件中甘心放棄,我大明建國二十五年來,他們不就是一面向大明臣服,而另一面卻不斷地向北進軍,他們要的是切實的利益,大明屬國只不過是他們漂亮的外交詞藻罷了。”
朱元璋聽他說得頗爲自信,不由冷冷一笑道:“如果偏偏這一次高麗信守承諾,把所佔的土地還給大明,並且真心誠意做大明的屬國呢?”
李維正嘆了一口氣道:“陛下是雄才大略的君主,對屬國心胸寬廣,但這並不表示陛下會被別人矇蔽,臣相信,陛下的心中其實比臣還要明白。”
“李維正,你的膽子很大,也敢說真話,不過朕不會因爲你說真話而怪罪你,你說得不錯,朕確實對高麗李成桂的誠意有所懷疑,但朕還想再看一看,看他究竟敢不敢真的背信棄義,如果他真敢如此,那朕絕不輕饒!”
說到這裡,朱元璋瞥了一眼李維正,他心中忽然有一種明悟,這個李維正非常渴望能從高麗身上再一次爬起來,發現這一點,朱元璋微微笑了,但他並沒有說破,便道:“朕召你就是想問一問你對高麗人的看法,現在朕已經知道了,你退下吧!”
李維正知道在確切消息來之前,朱元璋對他不會有任何表態,這件事可萬萬急不得,不能讓朱元璋生疑,他剛要退下,朱元璋卻又叫住了他,他沉吟一下便道:“有件事朕要提前告訴你,朕已經決定立皇太孫繼承東宮,你要好好輔佐朕的皇長孫。”
“臣會盡心竭力輔佐皇長孫殿下,請陛下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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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維正走了,朱元璋卻出神地望着房頂,他在想一件事,未雨綢繆,他是不是該從現在就開始,爲長孫的繼位做一點準備了,朱元璋的眼中陡然閃過一道殺機,他不由自主地將玉帶向肚子下摁了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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